雪山大典过后，谢拉格就迎来了一年中最沉寂的时节。原本寒冷的天气将变得更加寒风刺骨，热闹过一阵子的集市此时也会歇业休整。西南面的猎人、东南边的牧民，还有北面的做工者，往年这个时候，也会回到不会太远的老家，陪家人度过这个一年中最闲逸、安稳的时节。

然而，这一切在今年的谢拉格变得不同了。一年中难得的空闲时间，此时正被三家的会议填得满满当当。

圣山大殿内，圣女恩雅代表着蔓珠院，站在大殿一侧；恩希欧迪斯和布朗陶家的菈塔托丝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站在另一侧。

铁路。雪山大典前就争吵个不停的铁路问题，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依旧没能得到一个统一的意见。尽管在雪山事变之后，三大家族和蔓珠院一致同意了铁路的建设，但在具体的操作事宜上，仍然存在着各种矛盾和分歧。

“……第十一条，不得在圣山上开挖隧道；第十二条，不得在神迹发生的地方铺设铁轨。以上十二条，是我代表蔓珠院，向恩希欧迪斯大人代表的喀兰贸易提出的关于铁路建设的要求。”放下捧了许久的皮革纸，恩雅向场内环视，最终将目光定在“恩希欧迪斯大人”的脸上。

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向恩希欧迪斯聚焦。

“没有问题。圣女大人提出的十二条约定，我和菈塔托丝可以代表希瓦艾什家族和布朗陶家族，全数接受。”恩希欧迪斯平淡地接受了圣女的请求。场内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喂？！”菈塔托丝小声地喊道。然而恩希欧迪斯并没有回应，她只好收敛起不满，在这份蛮不讲理的协议上签下了同意的证明。

“你又在搞什么鬼？”会议结束后，菈塔托丝拦住恩希欧迪斯，直截了当地质问他。出了大殿，圣山上的寒风顿时不留情面地扑面而来，吹得菈塔托丝一个趔趄。但她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我只是推进了和蔓珠院达成共识的进度。”结果得到了这种不明不白的回答。

“你别跟我讲你没听到那第十一条和第十二条，”迎着猛风，菈塔托丝有些费劲和恼火地对恩希欧迪斯说道，“按我们的计划，少说也需要四条隧道，每条都在两百米以上，绕开圣山得多花费多少资金你比我心里更清楚。还有，什么是神迹还不是它蔓珠院说了算？你怎么敢答应下来这种大开口的协议？”

一连喊完这一串话，菈塔托丝感到有点脱力，只得掩住口鼻，看着面前这个背对着风，压自己一头的男人。

“是圣女大人……是恩雅告诉我，她只能争取到这么多了。”

“哈？”菈塔托丝投来怀疑的目光。这些天他们两个一直在忙铁路的规划，恩希欧迪斯有什么私人信件，不可能瞒得过她菈塔托丝。

“是会议上她用目光示意我的。当下圣女虽然取得实权，但长老院的意见依旧不可忽视，如果我们当场驳回他们的要求，只会让铁路建设的计划继续推迟。”

如果错过了现在这个劳动力富余的时节，那么修建铁路这种大型工程就势必变得更加缓慢。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你是想，先答应下来，以后他们再来刁难就水来土掩？”菈塔托丝并没有被这种简单的说辞糊弄过去，“既然你没能忽视长老院直接大修铁路，那就说明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直接应对长老院的刁难。”

“……依你所见，此事可以如何解决？”避开了正面回答，恩希欧迪斯反而将问题抛给了菈塔托丝。

菈塔托丝叹了一口气。他明知道她不可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若是两个月前，菈塔托丝会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不擅长的问题推回给希瓦艾什。现在她被迫与希瓦艾什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又与希瓦艾什家签署了从属协约，她不敢再有这些危险的举动。

解决办法自然是有的，那就是希瓦艾什家揽下铁路修筑权后，再全权转手给布朗陶家实施。按预定路线修好了铁路后再把责任推到布朗陶家头上，最后自然是引出几个百姓表示支持，不了了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背后是希瓦艾什家的一手操控，但毕竟百姓支持是真，加上长老院的直接首领是支持铁路修建的恩雅，长老院纵使气愤，也总不能亲自下山拆了铁路。

但这个办法，绝对不能由菈塔托丝本人提出。在这个方案里，无论成功与否，布朗陶都是风险的承担者。本来就被骂作“妖妇”的菈塔托丝于雪山事变后，在布朗陶家的信誉已是一落千丈。若此时再主动提出这种对自家不利的建议，只恐怕会引发新一轮的暴动。

几秒之间，恩希欧迪斯已经看出了菈塔托丝的犹豫。他将视线转向雪山外广阔的谷地，轻叹了一口气。

“能看见你叹气，真罕见。”菈塔托丝明白上一个话题已经结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这段时间的共事，能让你看清楚我在做什么事情。”恩希欧迪斯依旧望向远方。菈塔托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谢拉格的边界，群山相隔的地方。

“老实说，我感觉又回到了七年前。”菈塔托丝低垂着眼，这么多天的交涉下来，她感到有些疲倦，“我顺着你的思路，带着一身热血忙活着不认识的事情，忙到最后也没搞清楚你想做什么，反倒把自己越绕越糊涂。最后怕了，又退出来。”

只不过，这次已经退无可退了。菈塔托丝在内心自嘲地补上一句。

“我记得我们曾坦白过。”

“那改变不了什么，恩希欧迪斯。谢拉格的冰雪从来不是一个春天能融化的。”

风越来越大了，刮在脸上，如冰刺般疼痛。两人站在风中，陷入了沉默。

“也许有一天，你应当出去看看。”最终，恩希欧迪斯打破了沉默，“至少从外面看看谢拉格，你就能相信我所做的一切绝非是为了希瓦艾什家的私利。”

菈塔托丝听见了这句话，她想笑，但最终变成了苦笑。“出去？这七年来，可曾有过一天是能够让我出去的？布朗陶家若是交到我妹妹手里，那么不劳希瓦艾什家动手，布朗陶家就会碎得像这圣山上的雪一样了。”

“会有机会的。”恩希欧迪斯转过身，径直走开，宣告着这次谈话的结束。菈塔托丝凝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思绪一片混乱。

“姐姐！——”山下一声扯着嗓子的呼喊声将菈塔托丝的思绪一扫而空。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休露丝已经顺着山路一路小跑上来了。

“喂！圣山上不要大喊……”

“姐姐你怎么老不下来！我都等你好久了！”完全无视了菈塔托丝的提醒，休露丝一把抱住菈塔托丝的手，“这天气，山上冻死人了！你看，你手都冻僵了。”

雪山事变后，休露丝开始对“政务”变得上心，因此也变得更加黏菈塔托丝了，总是尽可能地挤出一切时间跟着姐姐，询问些布朗陶家的事。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菈塔托丝克制不住地露出了一点微笑。

“和恩希欧迪斯商量了些事情。”

“又是他？他把你留在半山上干什么？姐姐，那家伙不会又欺负咱家了吧？”休露丝看起来一脸气愤的样子。自从菈塔托丝跟她解释了布朗陶如今的处境有多艰难后，她对恩希欧迪斯可是恨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没。顶多让他欺负下我，欺负不到咱家。”

“欺负你就是欺负咱家！”

听到妹妹毫不犹豫的蛮横论断，菈塔托丝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种不讲道理、不必费尽心思揣度含义的对话，让菈塔托丝从会议开始时就一直紧绷的弦略略松了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能狠狠地摆他一道，让那家伙也对我们言听计从一下。”

“笨蛋，你想挑起第二次雪山事变吗？”菈塔托丝训斥道。休露丝耸耸肩，意思是“有什么关系”。

如果恩希欧迪斯说的是真的，那么谢拉格现在应该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菈塔托丝不认为挑起内斗是什么好主意。尽管现在布朗陶家是希瓦艾什家的从属，但恩希欧迪斯也没有颁布什么高压政策，菈塔托丝领地的人们也能过着和从前一样舒适的生活。

但问题是，菈塔托丝不知道他说的话里，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句是发自肺腑，哪一句是惺惺作态。

建铁路也好，和外国做贸易也好，菈塔托丝始终摸不着他的目的。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学识不够，于是花了大功夫去啃了经济学，最终却发现依旧无法跟上他的思路。如果不是恩希欧迪斯自己对她解释，她恐怕现在都还以为希瓦艾什家的目的只是一统谢拉格。

于是她明白，她与他的差距，在于眼界。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体去经历。菈塔托丝一辈子生活在谢拉格，她的眼界自然无法高过谢拉格。

她自然无法胜过恩希欧迪斯。

“姐姐？姐姐？姐姐你冻傻啦？”休露丝的呼声把菈塔托丝拉回现实，“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容易发呆了啊。”

“……”

“这半山上太冷了，要发呆回车上发呆吧。快走啦！”

休露丝牵起菈塔托丝的手，小跑着向山下前行。菈塔托丝望着休露丝在前面奔跑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已经变得孱弱了。她这样想着，随后又因自己的想法感到不由自主的悲伤，仿佛血液也要随着山风变得冰凉。她稍微捏紧了妹妹的手。暖暖的。

风还在刮着，正如这谢拉格圣山以往的数千年一般，风不知疲倦地将云与雪带来，又在来年春天将它们带走。此刻，边境山那边的云虽然依旧遥远，但按这个风向，云层很快就会覆盖住整个谢拉格。

要下雪了。

三个月后

谢拉格的春天姗姗来迟，积雪还没有融化，寒风还没有停止。但谢拉格人民的热情战胜了寒风和降雪，从东面谷地一直延伸到中部雪山，绕开圣山，直达林地的铁路工程先春季一步，宣布竣工。

当然，热情不是仅靠政治家的演说就能鼓动起来的。为了能让人们自愿离开温暖的火炉，去战胜耶拉冈德给予的挑战，希瓦艾什家族全资包揽了铁路工程的费用，一丝不苟地绕开了蔓珠院禁止施工的区域，凭资金和声望，铺出了一条铁路。

接下来，一直到春天来临的这段时间里，才算是极为短促的闲暇时刻。

“……你又要离开谢拉格？这次还是去那什么罗德岛？”菈塔托丝摆出嫌恶的表情，“你可知道你上次轻描淡写的离开给铁路工程惹了多大麻烦？”

布朗陶家的大厅里，两人正如雪山事变时那样，“友好”地坐在扶手椅上，交谈着一些私人事务。

“但你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局面。这一点，我向你表示感谢。”大约恩希欧迪斯确实是想表达感谢，但这种话经他口说出，总难免让人感到话中有话。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想谢拉格不会有太多的事务。”

“……这倒也是。”菈塔托丝坐回了椅子上。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恩希欧迪斯敢在他离开谢拉格时把铁路全权交给她打理，也是为了体现他对布朗陶家的信任，只是那段从睡醒一直工作到累的睡着的日子，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忆起了。

“所以呢？你特意来布朗陶家一趟，就为了告诉我这个？”菈塔托丝坐在椅子上，挑了挑眉。

“我想邀请你随同我前往罗德岛。”恩希欧迪斯平淡地说道，语气仿佛在邀请菈塔托丝去布朗陶家的院子里逛一圈。

“啥？！”刚坐下的菈塔托丝又蹭地站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我希望这一次出行，能帮你增加对希瓦艾什家当下致力的工作的认可。”

说得比较客气，算是给自己留个面子。菈塔托丝想。换个不客气的说法就是“外出一趟给你长长见识，省的一天到晚给希瓦艾什家添乱”。

当然，走到这个地步，菈塔托丝也不会在乎留不留情面的事情了。之前看恩希欧迪斯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铁路琐事，到了自己手里竟然变得无比棘手，她就已经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了。尽管最后拼了命地把工作做的滴水不漏，她也能猜到恐怕恩希欧迪斯早已料到了这一幕，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点醒。从那一刻起，她已经颜面尽失了。

说实话，她确实很想去外面看看，去看看群山之外，恩希欧迪斯口中危机四伏的大地究竟是什么模样，自己的“眼界”究竟差在哪里。但布朗陶家如何离得开她？没有她，谁来保护布朗陶？谁来保护休露丝和尤卡坦？

“容我拒绝。两大家主同时离开，于谢拉格不利。”菈塔托丝十分直接地回绝。

“不必担忧。喀兰贸易自有人手打理。至于布朗陶家的繁杂事务，请相信令妹这数月的学习成果。”恩希欧迪斯十二分肯定地反驳道。

“……”

卧室门后传来嘎吱的声响。不用看也知道是休露丝在偷听了，一听见有机会为布朗陶家出力，就激动的扶不住门了。

“算了，反正我现在也是由你拿捏。”菈塔托丝移开视线，刻意地说道。尽管这句话起码有一半是发自内心。“什么时候去？”

“明天。”

“……”

“另外，谢拉格的两位家主同时造访罗德岛，于政治上确实容易引起麻烦。因此，还请委屈你扮作侍从随同前往。”

“……无所谓。”菈塔托丝闭上眼。从属协约都能签了，扮作侍从又有什么的呢。这种名分上的事，她早已经无所谓了。

“那么，明天喀兰贸易会派专人前来迎接。容我告辞。”

“慢走，不送。”

菈塔托丝目送着恩希欧迪斯从正门离开，大门关上的声音一响起，身后卧室的门就紧接着打开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之迫不及待地靠过来。

“你真要去那个什么岛？觉得有问题就不去了吧，但要、要是去的话，家里的事放心交给我，没问题的！”休露丝看上去有点紧张，担心姐姐和渴望为家族做点什么的矛盾心理在她心中纠结，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时奇怪了。

“都答应下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菈塔托丝按了按休露丝安分不下来的耳朵，引起了休露丝的一阵抗议，“反倒是你，那些平日的事情应付的来吗？我的傻妹妹？”

“我不是都练了好几个月了嘛！说不定打理的比你还好。”休露丝叉着腰，自信满满地说道。

可是她忘了，菈塔托丝为了当上家主，又练习了多少年呢？

不过，最近也没有要紧的事务，纵使再怎么不熟练，应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此外，菈塔托丝也有另一层考虑。趁现在让休露丝锻炼起来，或许也是一着后手。

“那就交给你了。有拿不准的问题，就去问尤卡坦。还有，”菈塔托丝话锋一转，语气凛冽起来，“你要是敢趁我不在打希瓦艾什家的主意，我就只能把你逐出布朗陶家谢罪了。”

“知道啦，我才不会干那种事。”休露丝没底气地说着，错开了直视菈塔托丝的目光。

航空载具的引擎声逐渐弱了下来，降落产生的气流在罗德岛的甲板上卷起一层尘浪。舱门打开，恩希欧迪斯平稳地踏上甲板，然后转身扶住一身仆从打扮、捂着胸口，差点因重心不稳而摔倒的菈塔托丝。

“抱歉，没考虑到第一次坐航空载具会晕眩的问题。这是我的失策。”恩希欧迪斯尽量小心地把菈塔托丝安全带到甲板上，菈塔托丝挣脱开他的手，扶着载具费力地喘着气。

“我现在……是侍从……哪有……你扶我的道理……”菈塔托丝尽力挤出这一句话。她初见航空载具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东西坐起来会比在雪山上骑驮兽还难受，一路上在一众希瓦艾什家人面前出尽了洋相。所幸她身体素质还算不错，至少没在载具上当众吐出来。

“无妨。这种程度不至于引起怀疑。”恩希欧迪斯环顾四周，清冷的甲板上只有零星几名罗德岛执勤干员。“去让他们安排下房间，先带菈塔托丝去休息吧。”

“唔……”

虽然很想拒绝，但此时的菈塔托丝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难受地喘着气，完全是一副需要休息的样子。她这小半辈子遭遇难受状态的情况很多，但像这样在别的家族面前，还是第一次。

这才刚出谢拉格，她就已经学到了第一课。

罗德岛休息室

菈塔托丝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耗费了点时间才恢复过来。

虽然本来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出丑的准备，但这么快就被迫从拜访的队伍里退了下来，还是出乎了菈塔托丝的意料。

换言之，她连个侍从的职责都没尽到。菈塔托丝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没有恩希欧迪斯的引导，无论是作为一个侍从还是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来访者，到处乱晃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更何况，罗德岛上还存在着几位能认出她的干员。

菈塔托丝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转了几圈，看见的大多数东西先前已经从恩希欧迪斯的蓝图里听说过——大面积覆盖的源石电网，现代化的基础设施，能够量产的日用物什。因为早有耳闻，菈塔托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几圈转下来，毕竟只是一间普通的休息室而已，并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东西。菈塔托丝原以为恩希欧迪斯很快就会来接应，却久久未见有人来。

再等一会吧。菈塔托丝想。

“……所以，这次恩希欧迪斯大人把小的我晾在这里一整个下午，又是出于什么考量？”菈塔托丝语气里透着快要溢出来的不满和讽刺。

“十分抱歉，有急事缠身，一时匆忙，未能顾及。”

站在门口的恩希欧迪斯依旧是一副让菈塔托丝不爽的从容模样，不过道歉的态度倒是比较诚恳。虽然只是礼节性的说辞，但话语里的歉意不像是演技。

至于所谓的“一时匆忙”——

“得了，你直说是怕我碍事就行，现在没必要说这些兜圈子的话。”毫不客气的发言。无论是对恩希欧迪斯，还是对菈塔托丝自己。

“……言重了。”难得地，恩希欧迪斯看起来似乎有点尴尬，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

“那么，”很快，他又恢复了一向尽在掌握的样子，仿佛空气中的不满和尴尬也被他一扫而空，“作为赔罪，今夜由我亲自带你观览罗德岛，如何？”

“特意选在夜里？”

“热闹的表象会遮盖本质。当它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看的最清楚。”

“那就走吧。你也不想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聊的谈话上吧。如果听和说能让我搞明白，你也不会把我拉到这来了。”

“请。”恩希欧迪斯拉开休息室的门，菈塔托丝随即走向门外。她自然知道，恩希欧迪斯为她开门的动作不过是“赔罪”的一部分。出了这扇门，就轮到她做真正的侍从和学徒了。

嗒，嗒。

罗德岛的走廊上，交替响着两人的脚步声。

即使是入夜时分，罗德岛的过道里依然灯火通明，两侧的金属材料在冷光灯的照射下从不同角度反射着光亮。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尚未结束工作的后勤干员，正忙活着手头的一批物资分配。

嗒，嗒。

恩希欧迪斯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菈塔托丝正伸手抚过走廊的侧墙，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一言不发。

右转，直走，下楼，然后再直走。

恩希欧迪斯在稍前些引路，菈塔托丝在斜后方跟随。没有交谈。尽管一路上并非没有新奇的事物从菈塔托丝的视野中掠过，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她知道，这些不是恩希欧迪斯想给她看的。

该问的时候问，不该问的东西不问。这是她跟从爷爷学习时得来的教训。

转过最后一个弯，一堵墙挡在了两人面前。

菈塔托丝把目光投向恩希欧迪斯，而后者则从怀中口袋里取出一张卡，按在“墙”旁的一块凸起的方形区域上。

随后，菈塔托丝惊奇地看到，“墙”打开了一条缝，随后立即匀速地向两边分开，墙后更加明亮的光令菈塔托丝不由得眯起了眼。

光里的恩希欧迪斯转过身，抬起头，伸出未拿着手杖的那只手，如同一个自信的报幕员那般对菈塔托丝说：

“这里是罗德岛的命脉——工业基站。”

深夜，罗德岛甲板。

虽说是春天，但后半夜的风吹过甲板，还总是给人带来一股寒意。

恩希欧迪斯与菈塔托丝站在罗德岛舰的边上，望向远方缓慢向后倒退的荒野和山丘。

即使是夜里也不停工的冶金工业，半自动化的运作方式，技术密集的源石加工，以及不被允许进入、严密性最高的制药间，在工业基站里，菈塔托丝看了很多之前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东西。

但，这都不是她现在陷入沉默的原因。

在看过这么多高效率高技术生产的工业加工流程后，凭菈塔托丝的见识，她不会猜不出这些产品背后的价值和力量。曾经喀兰贸易已有的工业贸易已经足以让恩希欧迪斯凭资金和手腕控制大半个谢拉格，那么这数倍于希瓦艾什家的工业产出，又能够做到何种地步？

而当恩希欧迪斯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罗德岛的资金最后流向何方之后，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罗德岛所拥有的，不只是所谓声称的“安保力量”，而是真正可以用于战争的军事力量。而拥有这样力量的机构，名义上只是一家制药公司。

所以，菈塔托丝问了恩希欧迪斯两个问题。

罗德岛与谢拉格比如何？

若耶拉冈德不出手制止，谢拉格绝无胜算。

罗德岛与这片大地上的其它城邦比如何？

罗德岛绝无胜算。

之前，菈塔托丝若是听了这种话，顶多把它归类到政治家的夸大其词中去。她只会考虑说话者的意图，而非话语里提及的严重后果。

事实上，在此之前，恩希欧迪斯已经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无数次说过类似的话，但菈塔托丝和大多数谢拉格人一样，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或者即使信了，也以为未必有那么严重。

毕竟谢拉格千百年不曾改变，毕竟伟大的耶拉冈德会护佑我们。

“喂。”菈塔托丝盯着远方不断向后逝去的山，小声喊了一句。

恩希欧迪斯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转向她。清冷的月光下，菈塔托丝没有表情的侧脸显得有些迷茫。

单单喊了这一句，菈塔托丝却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她有许多想说的事情，但又好像觉得不应该说，有时又觉得不得不说。

她想感叹罗德岛的先进，想叹息谢拉格的落后，想问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甚至想为自己以前做的蠢事道歉。但这些话她终究没有说，因为没有必要。恩希欧迪斯把我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说这些废话。她想。

“最开始看见的那扇门，谢拉格能装上吗？”最终，她选择这样问。

“在没有源石电网覆盖整个谢拉格的情况下，很难。”恩希欧迪斯这样回答。

“是吗。”菈塔托丝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然而打在脸上的寒风又逼迫她清醒起来。她弯下腰，趴在护栏上，头倚靠着手臂，眼睛依旧望着远方退去的荒丘。

“不过，如果从局部安装起，或许并非难事。”恩希欧迪斯补充道。

“需要几年？”

“五年。”

“我们还有几年？”

“没有人知道。或许是五年，或许十年，或许就到这个春天结束。谢拉格耽误不起任何时间。”

“……”

所以三个月前，他才那么爽快地答应了长老院的要求，不惜耗费巨资修筑了贯通谢拉格的铁路。

明明恩希欧迪斯并没有解释更多，菈塔托丝此刻却能自然而然地想到，并相信这一种可能性。这就是“眼界”吗？不，和恩希欧迪斯比起来，这仅仅只能算作把眼睛睁开罢了吧。

“你可知道当今谢拉格，最缺的是什么？”突然地，恩希欧迪斯发问道。

“缺一个恩希欧迪斯？”菈塔托丝打趣地说，略带笑意地看向恩希欧迪斯。

“是缺更多像你一样的人，菈塔托丝。”恩希欧迪斯完全不带笑意地答复道。他本来不苟言笑，此刻的表情要比往常更加严肃几分。

菈塔托丝皱了皱眉，对这种卖关子的回答很不满意。恩希欧迪斯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于是不等回答，接着向下解释：

“布朗陶和希瓦艾什家的领民支持我，长老院和佩尔罗契家的人反对我，不过是出于谢拉格人固有的一己之见，认为此刻我的所作所为，对之既得到或将得到的利益大有影响。他们就像谢拉格圣山上的冰雪，忍受过了凛冬的寒风，就自以为夏日的烈阳不会到来。”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菈塔托丝交换了支撑着脑袋的手臂，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你和他们不一样，菈塔托丝。”恩希欧迪斯顿了顿，语气变得平缓了许多，“当所有人赞美春天的温暖时，你会疑虑从未见过的夏。”

“……”菈塔托丝没有回应，只是动了动耳朵表示在听。

“谢拉格的子民受耶拉冈德的庇护，不能窥见外面的残酷，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什么。雪山事变结束后，他们或欣喜、或不甘地接受了结果，却没有人去想，在那场棋局中，喀兰贸易凭什么赢，或者罗德岛为什么能凭区区数人改变局势。

“但是你去想了，菈塔托丝。于是你成为了第一个发现症结的人。更令我感到惊喜的是，你确实有决心去知道真相为何。”

“是吗。”菈塔托丝简短地应了一声。从他的语气里倒是完全听不出“惊喜”。

“你忍受了我的高傲和怠慢，甚至愿意为了看到真相而一再降低身份，变得寡言少语。应该说，你做到了我当时曾经做过的事。”

“那可得多谢我的爷爷。是他教会了我有求于人就要好好拿出当学徒的姿态——相比之下，你已经比他和善多了。”

“做上家主后，卑声下气恐怕要艰难许多。”

“呵，家主？”菈塔托丝猛地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悲哀的冷笑，“或许你的手下不曾告诉你，签下协约之后，我这个家主是怎么当的？”

从前，菈塔托丝被自家领民背地里骂作妖妇，她还可以满不在乎。她知道自己在为布朗陶家做什么。她自信地认为，只要她能让布朗陶家兴盛起来，那些骂声自然会消散。但签下协约后，她要费尽心思地维护好与希瓦艾什家的关系，要处理恩希欧迪斯带来的一堆闻所未闻的事务，原本雪山事变前就已经下降的风评几乎是跌到了谷底。越来越多的布朗陶领民仰赖恩希欧迪斯的工厂和铁路工程过活，原本菈塔托丝创办的营业几乎因此折损大半。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恩希欧迪斯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布朗陶可以像之前一样独立经营的浑话，她菈塔托丝还是不得不主动依附于希瓦艾什家，以换取新鲜的技术和讯息。离开了这些，布朗陶不用多久就会成为林中独木。

于是她从“妖妇”变成了“叛徒”。

不被理解，不可辩驳，不能释怀。

尤卡坦为她分担了很多，休露丝也满怀热情地希望能为家族帮上忙。但即使是他们，也不能真正理解菈塔托丝这么做的用意。他们只是觉得，家主被那个混蛋恩希欧迪斯要挟了，为此休露丝还念念不忘地想着报仇。

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人承担。

菈塔托丝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只知道，自己一旦撑不住了，这些骂名和压力很快就会加到她的傻妹妹头上。不管恩希欧迪斯是真心还是假意，布朗陶都一定会在谢拉格的历史迎来终结。

最终她还是只能一人承担。

当然，这些她不会对恩希欧迪斯说。她把这一切委屈藏在那一抹冷笑里，既是讽刺，也是自嘲。她可以为家族做任何事，但其中不包括在别家家主面前倒苦水。

恩希欧迪斯沉默地望着她，默默合上眼，转身走开。过了一会，他递来一个杯子。

“要喝点吗？”

“免了。现在没那个心情。”

“只是水而已。”

菈塔托丝接过水杯，犹豫了一下，仰起头，就着迎面的寒风一饮而尽。

水灌入菈塔托丝干得发痛的咽喉，带着令人发抖的凉意顺着食道流下，血液受到了刺激，菈塔托丝随之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她感到心中畅快了许多。

“哈！”一次性喝完整杯水的菈塔托丝吐出一口气，一点白雾随之凝结又消散在月光下。她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平常的布朗陶家主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但，就像她之前做过的许多事证明的那样，对她来说，仪态和荣辱已经不再是必要的考虑。

也可以说是因为，此刻她不是布朗陶的家主，只是作为菈塔托丝在这里与那个人交谈罢了。

恩希欧迪斯并没有问“好点了吗”之类的话，他只是隔着恰好能接过杯子的距离，静静地望着菈塔托丝。他在等待。

“所以呢？趁早摊明白了讲呗。”菈塔托丝叹了口气，递回水杯。虽然此时依旧只有双月带来一点照明，但经常早起的人应当知道，破晓已经不远了，“总不会要我再点一次火才肯坦诚相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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