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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死床】(四) - 2,1

[db:作者] 2025-08-02 22:37 5hhhhh 3470 ℃

当2021的征文的题目放出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想到一篇小说,如果在这篇小说恰当的段落里加入一些H情节的描写,就是一篇符合题胆的征文作品了。

 这篇小说内容如下:

 推开窗扉,午夜了。苏州河潮丝丝的腥味拥过来,把我裹住。“四舱驳子……”港监梦呓地拉长调门。风抓起一天的尾声,扯碎它,撒入摸黑的夜里。

 “除了我……你还爱过谁吧。”刚才分手时她这么说。公园门口有一株女贞树。她靠近这株树,连衣裙是白的。她的眼睛似乎仍在问:“你准爱过谁——在东北过了八九年,你是知青……”

 心沉落下去。知青吗——我千万个同路人,都在宽大履历表格里这么吝啬地写的。这两个字包含着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情感,狂热,颓唐、含蓄、粗野,有浪漫,也有老于事故和幼稚,但她说的知青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怎么肯定了我爱过谁?她猜对了?在那个难忘的岁月里我爱过吗?

 【一】

 十年前,我还在松嫩平原的一个农场生活。种过地,磨过豆腐,烧过砖;这回,老同学萧飞调到种马当了官,我才被通知到马厩补这个缺。

 隔着马厩的柞木板障,我看见一个本地姑娘正牵着匹老马出来。旧“坦克”式皮帽压在她的眉心,只露出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她那件肥大的劣质皮袄,是农场皮革厂的产品,准少不了讨厌的羊脂膻味儿,毡靴的生牛皮掌破了,在雪地上咯吱吱叫唤。她右颊上有道不明显的伤痕,使整个脸变得生动起来。“走吧。”她朝身边的马说。马的骨架很大,像是“轻型”和“重型”马的混血。下唇松弛,挂着草屑,由于长年驾辕,背腹留着挽具磨的死茧。

 “下坡留神,一冬天你换两趟掌啦……”她温和地叮嘱着松开马缰,在马髋骨上拍了一巴掌。

 老马默默朝仰着辕的大车走。它用鼻子吹开地上的新雪,寻找什么,然后掉过光秃的尾巴,逐渐退进辕子,它抖一下全身的土。

 这时我被她发现了。

 “新来的?”我点点头,打量她。

 “又是上海人。”她自言自语,“要我看相?萧飞就是我给看的……小洪,你死啦。”这丫头扯开嗓门朝厩里喊,“把拉套的牵出来,少爷!”她倚着露出“拉哈辫子”的土墙,从油亮的皮袄兜里掏出半截纸烟。晨曦的金光照在这个养马人的脸上,她眯起细眼,点上火,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

 看来眼前就是传说纷纭的那丫头了,我想。只知道她跟萧飞的关系不一般,但是……

 “到这里来,你可别糊弄牲口,惹翻它们,踹一脚够你躺半年炕。”我说:“看样子……这里比食堂都高一级。”“别文酸了哥们,反正这里也是四十来张嘴。”她的目光有点怕人。

 我若无其事地四处打量着,往厩里走。

 “你找哪个?就咱俩白班。”

 ——我碰上了好搭档,当初干吗不调查一下?

 “马厩开门头件事是起圈,你找个麻袋当围裙……”她径直朝厩旁的小房走,忽又停下来,看着我说,“叫我小雪,记住了?”

 【二】

 马厩是五十年代建场时盖的,臃肿的土墙上凿了点大小不一的窗洞,草原季风和贝加尔的寒流把它拨弄得老了。几缕淡蓝色光柱不满意地钻进来,把阴影投在黄花松马槽的一侧。结实的马牙啃缺的槽口,又被谁钉了些康拜因的传动链护住了。东山墙通一个小屋,盘着铺炕,炕上头摊着大半张黄狗皮,土墙的木楔子搭着绽开猪鬃的马鞍、嚼口、一串擦得晶亮的马灯。

 长年值班的是“大棉裤”赵玉林。五十多了,年青时放马得了腿痛病,所以四季里套着大棉裤。他浑浊的眼睛盯住我不放。“咱跟她说过……城里人总是城里人,吃喝拉撒都跟咱两样儿,可她对萧飞总那么好……现在人走了不是?”

 我对他们的事早有所闻,但是毫无兴趣。下乡五年,每个人不都在变吗?从幼稚变得老成,从老成变得幼稚;幸福变为不幸,不幸常常又在变……萧飞这种马分场任指导员。他升得很快,而且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他会看得上这个男孩一样的本地丫头才叫怪呢。

 就此,各就各位,一个她,一个赵玉林,一个我,像栓在一块的蚂蚱,凑合着过吧。

 【三】

 干一星期我就腻了。切好一大摞豆饼,泡上水,打算在炕上倒一会儿,她来了神说:“伙计,铡草。”要是装蒜,她就半真不假赶过来拽脚脖子:“你真蘑菇……腰疼吗?大小伙子哪来的腰。”

 赵玉林见我满头麸子会,嘿嘿地笑了:“丫头缠得你够受的吧,萧飞乍来也这样儿。跟你说,她是个好姑娘,你别摇头,真的。”

 我还是摇头。

 我不信这瘦老头的话。她小雪是个好姑娘?好姑娘是这样的?

 可不知为何,心里倒开始琢磨这个有怪癖的小雪。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像当地姑娘一样抽烟喝酒:大咧咧地拿车老板的苞米酒、草籽酒喝(那些装酒的水壶通常藏在车肚底下,很秘密),有时喝了还要评论:“瞧这死犊子!连酒都跑味儿。”等到干完活,她常常拄着四齿叉眺望远方,她那种沉思的样子,又显得文静,富有情感,仿佛在默诵什么诗篇。她对待老马则完全像个温柔的女性,拿铁篦子搔它痒痒,“舒服吧……”她说。她用粗糙,通红的手抚摸马残破的耳朵,那少有的,出自内心的笑便浮上她的脸……只是,她对我很冷淡,似乎只愿跟马在一块。

 至于识别马匹,我比她有眼力。我早就注意一匹叫“野鸭”的蒙古儿马。它太俊了,假如拴在院套的独木桩上,长鬃就潇洒地在风里飘扬,全身绷得像弓弦,鼻翼涨大,蹄子威武地敲打冻土,发出嗵嗵的声音,好像随时都能腾空飞上天去。

 有一天,我给它上了嚼子,偷偷牵到大路中央,渴望快马一鞭,驱尽胸中的烦恼。谁料还没坐稳当。这家伙就贴着路旁的白杨窜起来,差点撞断我的腿,它恋着槽一杆子扎回大院,径直朝厩里闯(这“闯”定是这样才被仓颉分明的)。门洞不高,要不是我紧抠拄门框脱离那畜牲,脑袋就难保了。

 狼狈!但更为讨厌的是,“野鸭”惊动了厩里的小雪,她跑出来望着悬空的我说:“喂,你在掏家雀窝儿吗?”她笑了,“是抽烟卷点了枕头——你自找。”她的两颊因为高兴而现出红晕,两臂抱在胸前,很轻松的样子。

 我跳下地发疯一样跑进去牵出“野鸭”。它毛了,死活不让骑。我感到苦恼。

 “行了,留着劲垛草吧。”她拉过怒气冲冲,嚼着白沫子的马,“让你野……小乖乖。”她嘟囔着。忽儿,她像一张轻巧的柳树叶一样飘上马背,把嚼口勒得哔哔直响,刮风似地奔出院套,“嗨嗬!”她喊。马蹄过处,在阳光里扬出晶亮的雪末子,转眼她已隐没在隆冬的白杨林里了。

 过了一支烟功夫,人马进院。马汗气蒸腾,变得畏葸乖巧。看她麻利地往前偏腿跳在地上,那样子挺顺眼。

 “该把它骟了,长脸鬼。”她甩给我缰绳,扮了个鬼脸,“看不出来,你骑马倒够勤快的。”“什么意思?”“……至少,你是新来的,出了事咋办?”她站得很近,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蒜味。“我?笑话!我今晚跟赵玉林换班,省得你费心。”我厌烦地挥挥手。“那感情好哩。”姑娘扭头走了。

 【四】

 天擦黑,檐下家雀静下来,马厩已被另一种气氛吞噬,我开始值夜。在小屋里点上马灯,小心提着,用肩膀挤开沉重的柞木大门。灯光摇曳,仅照着我的脚尖,马厩像个黑糊糊的大溶洞,许多浮动着幽光的马眼呆呆看着我,听得见“咚咚”的心跳。要添草了,马匹烦躁地扯着栓马杠、打响鼻、争槽。猛然间,一阵振聋发聩的嘶鸣,令我打了个颤,灯扔在地上,破灭了——这可是个地狱!

 黑暗立刻吞去了光明。我摸黑逃回到小屋,呆坐在炕沿上,火柴突然找不到了,怎么办?离分场半里多地,这里没有人声;雪野上,狼断断续续地凄切哀号。

 “孤独、凄清、整夜不停地在河面上。雾漂流、烟爬行、船的汽笛呼叫、应答、午休无尽……”

 我站在炕上念起诗。等这几句信口胡诌出来,朦胧中像是一阵细碎的脚步,接着门响,出现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嚓”地一声,火柴亮着照出一张女性的脸,是小雪。她无言地举起火柴看着我,简直是温柔地看着,直到火柴烫了她的手指尖。看见她,我心头涌来一阵热潮。

 “黑灯瞎火的,你摆这架势瘆人。”她嘀咕着点马灯。灯火打着哆嗦,映出她冻红的鼻尖和脸上那个淡淡的伤痕,霎时间我觉得那鼻子,那伤痕使她十分俊俏。“念的那门子经,过井台就听见啦。”她说。

 “喏,是解闷儿。”“鬼才懂诗哩。”她端起草筐,“念吧,我不碍事的。”她的脸上慢慢漾出微笑,朝厩里去。

 马厩多么亮堂。姑娘吆喝着花斑马,拌料棍在槽里嘭嘭地搅动——槽里此刻续满了谷草,马儿,栓马杠,狼嚎,似乎都被那双手征服了。

 她转回来,把破灯悄悄撂在墙旮旯里,脱下皮袄,露出里边一件黑布紧身小袄,袖子做得窄溜溜的、紧裹住两条匀称的胳膊。她在我的注视下满不在乎地上炕,在狗皮褥上盘起了腿,非要请我抽一支不行——标准的东北乡下闺女。淡淡的,如淡紫色薄纱似的烟雾,黄橙橙的灯光,她身上温和的干草味儿混着羊皮袄的皮硝气——人间怕没有更美的气氛了。

 两个人似乎都忘了下午的不愉快,谈天气、农场,还有马匹。

 “你会看相,那就猜猜我在想什么?”实际我真怕她胡诌。“交不了好运……你在想家,想上海。”她眼睛像锥子那么尖。“这也算看相哪,谁都想出生的地方嘛。”“……我出生在上海。可压根就没想过那地界。”“上海?!”“怎么样?”

 ——她的父母都是农学院毕业的上海人。在五十年代,自愿来到北大荒工作,他们把两岁的女儿寄养在一户农工家庭、涉足在这片广袤的土地,查草场,改良马种,建立检疫制,提出各种建议、方案……他们为自己酿造着苦酒,就象雄健的马儿注定要戴上笼头,他们成了右派,做了文革的“运动员。艰难困苦的时光慢慢流去、不知不觉,女儿已在黑土和严寒里出落成地道的东北大姑娘了。

 “他们没空管我。十四岁的时候妈妈死了,是抬到科洛河边埋的,那天,爸爸从老远的种马场赶过来,他一个人在那里坐到黑就去了。”“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只想快点干活,瞧。”她指指脸上的伤痕:“从马上载下来闹的。那时我十五岁。”“上海还有什么人没有?”“外婆。我们一家到东北后,断了来往。她恨我爸爸……”她忽而调皮地眨眨眼,“呵,我一个劲傻说些什么,该听听你的,你喜欢干啥?就是你们知青讲的理想,是什么?”“理想?”我抽一口烟,“扎根边疆呗。”她吃吃地笑了:“又不是开誓师会。我就藏着个理想……你猜猜?”

 我没有猜。我已经听腻了理想,而今天,它又摻上了一层并不好看的色彩。

 “要是真的能实现,我就称心啦。”她痴痴地沉湎在不知名的理想之中。“你啥也没有?没一件事会叫你快活?”“没有。”“真可惜了。”她凝视着灯苗。“没准你还没找到。”

 这个“刺儿头”一样的姑娘,今天轻声曼语,冷寂的寒夜退缩下去,炕洞子的桦木枝烧得吱吱响,被若明若暗的轮廓光妆扮着,她脸庞柔和,显得迷濛、神秘。我呆呆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该走啦。”她惊醒地起身,“宿舍都熄灯了。我叫赵玉林十二点来接班。”她笑了。“明天还是干白班吧……咱在一起。”她提起皮袄,推开门,在大团的寒气里走了。

 没一件事会叫我快活?那夜我自问。

 【五】

 交春了。毛白杨绽出粘稠的红尖尖,三棱草棵的残雪已经消失。风里飘着白桦萌动的清香气。

 一大早,跟赵玉林赶到河滩修马栏。桦木杆子都烂了,马驹也经不住挤。入夏,不拉车的马都得圈在这里。

 “日头比狐皮子还热!”赵玉林皱起鼻子,像猎狗那么迎风嗅着,“马都到发情期了,配种真是个问题,咱这里的儿马子又次,畜牧科该想想法子咧……”“去找找萧飞吧。他有权。”“他可把这里给忘了,听说没有?场部王主任想把闺女说给他,难怪走到现在没来转过。”“小雪知道了?”“瞒着,怕她难受……”“我找他一次,我们是同学。”“恐怕,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男人嘛。”赵玉林闷着头。

 我望着清澈的天穹,懂得小雪曾痴痴向往的就是对萧飞的爱。她常常停下活,沉思和遐想是因为爱情。

 “喝!瞧瞧骑马的是哪个?”赵玉林说。

 在紫褐色的草甸上,萧飞骑着马顺小道过来了。此人肩膀宽阔眼睛炯炯有神,骑着一匹纯种“顿河”公马,健壮得近似于笨重,毛色油亮,蹄子怕比海碗大。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见那马啦,咱这里捞不着,他那边倒算是′淘汰′的。”赵玉林咕噜着扔了斧子,迎上去同萧飞打招呼。

 “抄便道去六分场。”萧飞不自然地回答。他身下的满洲里马鞍叫人垂涎欲滴。他松开缰绳,马撒开四蹄朝东而去。

 我和赵玉林目送着他。阳光下,蹄铁一亮一亮地闪动,当他拐入柞树林时,赵玉林喊:“不看小雪啦……小雪!”声音冲着我的耳鼓,嗡嗡地响。

 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停下来伫立着,俄而,改道朝马厩去了。

 “这才像个男人。”赵玉林往巴掌上唾一口,攥住斧子。

 歇响时我回到马厩,发现院套拾掇得特别利落,地上撒了沙子,扫得没一根草棍儿,小雪站在门边,模样也比平日好看,大概额头的刘海铰了吧。

 “等一个人。我等他来。”“谁?”“他在兽医那儿。”小雪不好意思了。

 原来找的是兽医。我说:“鬼才会来!你把他忘了吧,小雪。”我真想说说萧飞和王主任女儿的那些事。

 她脸上悦目的红晕褪下去,平静下来。“好吧。”她的嘴紧抿着。

 我无精打采地钻进小屋,在狗皮上放平身子,听见小雪朝院外跑去……气势轩昂的种马,马鞍,萧飞那不自然的脸和小雪失望的黑眼睛重新呈现出来,如果这些不愉快只是个梦,只是一阵小风,假如生活仍像瓦蓝的天该有多么好……

 不久,我在一阵强烈的摇憾中醒来。

 面前站着萧飞和赵玉林。

 “懒鬼!谁把厩里的毛驴牵去的?就是那头灰驴。”赵玉林不停地晃我的胳膊。

 我朝厩里望,空荡荡的,别说拉圈粪的灰驴了,二十来匹马也没影了。

 “你们把种马藏那儿了?”萧飞在一边尴尬地问。“不知道。”他用东北话提问,我很反感,我两手背在身后,心里却在琢磨到底出了啥事。

 “到外面看看就知道了,这马值得一辆′解放′卡车……”萧飞无可奈何地说。

 我一走出屋外,就忍不住笑了:我们的那头灰驴(准是萧飞牵来的),从来没这么光采过。它背着种马的马鞍,两个脚蹬子几乎是拖在地上,像一只灰色船上的两只锚。

 笑声仿佛肯定了什么,赵玉林松了口气,朝萧飞尴尬地搓手:“丟不了……要不,唉唉,你先骑它回去?”“我等吧……”萧飞平静地说。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寂静的马厩望着。

 夕阳挨近广漠的地平线,它的灿烂的天景下,升起一股黄色的烟尘,然后,这烟慢慢变得稀薄,现出其中马群的剪影,随之听到碌碌的蹄声了。

 “好个盗马贼……”赵玉林提一把棉裤。

 萧飞把带来的马鞍摞在红砂路上,朝渐渐临近的马群望了一眼:“小雪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说。

 马群勉强停下了。“顿河”马果然挤在里边,缎子样的毛色衬出伙伴们的寒碜相。它把下颌搁在骡马“黑黑”的背上,好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男人。

 “疯到黑才来。你也该言语一声!”赵玉林挥动拳头咆哮。

 “您别生气。”柔和的女声飘在暮色里,“我带种马蹓跶去啦,地里还剩些隔年豆子呢……要是您消不了气,去告那些种马场的兔崽子,把这么好的牲口给淘汰了是不是?”

 萧飞沉默着。

 “……我让种马跟′黑黑′配了。没准就怀上驹了哩。”

 赵玉林的说:“做这样的好事儿,……还抹得开脸嘞嘞……”他差点要哭。

 “听说苏联的女子养马场,配种员比我还小呢。”“又听你爹胡说。再这么捅出去……就是政治问题!”“我就盼′黑黑′生个壮实驹子……”

 萧飞木然地站着,一声不吭。天暗下来,我看不见他的脸。

 “随便。”小雪稳住缰绳,冲马脸擂了一拳,“写几份检查,亮相,随便。”“我看算拉倒了,小萧?咱们在一锅里捞过勺,这事就别张扬了,嗯?”赵玉林缓过来。

 萧飞仍呆立在红纱路上。我拍拍他的肩:“老同学……”但话到这里就没了词。对一个大姑娘来说,配牲口这罪名超过了政治污点。

 “真够瞧的。”小雪讥讽地望着我和赵玉林,“怎么不磕头作揖。”她一甩腕子,小鞭响得生脆,马群如潮水样涌动,发出隆隆的声音。

 “小雪……我有句话……”萧飞说着拉起种马。

 但是,春风在吹拂,无数条马尾在摆动,夜色里只飘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我看见萧飞牵过马,匆匆搭上鞍子。初上的月亮照出他怅然若失的脸,一种痛苦使他的嘴角拧歪着。他缓慢地上马,慢慢钻进了苍茫的夜里。只听到孤独的蹄声了。

 “她准得让小雪好看,瞧吧。”赵玉林说。

 【六】

 转眼间,夏天到了。萧飞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对种马的事我差不多已经淡忘。这期间,赵玉林已经到场部去了两次。以后,小雪想请假去看看爸爸,他没答应。“已经一年没见他了。”小雪委曲地说。

 “现在忙,你爸爸又没病没灾……”赵玉林说。

 大草甸上,鞑子香、驴蹄子花已经开放。科洛河飘来阵阵的腐草气和艾蒿气,使人莫名其妙地觉得痛苦。这条北方的河汉,又一次出现了魅力。“黑黑”的肚子虽没啥大变化,但兽医老侯却咬定它有崽了,它闷头吃草,抬起好看的脖子,嘴上沾着黑麦草青色的草汁,望着河水。小雪每天安顿好了辕马,开始照料“黑黑”,它似乎孕育着小雪的希望。我常常凝神望着她的马,觉得一丝淡淡惆怅袭来。

 某天,我收到萧飞的信,他约我星期天在“牛鞅”泡子见面,“有要事商量”,并注明“万勿让小雪知道。”正望着那行字纳闷,听见小屋里赵玉林问小雪商量着什么事。

 “到上海念书可不容易。”“不。”小雪回答。“也好见见你上海的姥姥……”“不。”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放弃了宝贵的大学名额。这机会对她是破天荒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的决定是轻率还是慎重?赵玉林怎么弄来这个名额的?

 美丽的“牛鞅泡子”。它清澈的水源来自科洛河。它是这条北方河流的支系。在盛开红色百合的草甸上,它蜿蜒地爬行,留下一段弯道,一如牛脖子上架的鞅子而得名。我站在河边,看远处的萧飞慢慢走近这里。

 近几天总有人询问我:“小雪怎么不上学?”“你了解她吗?”“她的后门不小吧?”毫不相干的人在马厩探头探脑注视小雪的那种眼光让人讨厌。我知道即使小雪去了,她也会遭到白眼的。

 萧飞手里拿着几根用桤柳条做的钓鱼杆。

 “谈什么?”我在岸边坐下了。“小雪的事。”他说。

 两人在泡子里垂下钓丝。这里离分场很远,深浓的苇子障住淡青色的浮着菱草的河,偶尔,水鸡子小心地叫两声,空气静谧。

 “离报到截止期只有一星期,劝劝她吧。”他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眼睛只望着浮子:“名额是我弄来的。……我爱她。”

 他和主任摊牌了。他希望了结主任强加于他的“婚姻”才摊的牌。但是主任并不气恼这段恋爱故事,只是颇有深意地问他,是不是要给小雪调个好工作。于是,他给小雪要一个大学名额。主任说:“好吧。她父亲的管制期已经结束——上个月开石方炸死了,作为主要家庭成员均已死亡,她符合上学条件,只要你不再理她……”

 季风打苇尖掠过,带来遥远、破碎的云雀之歌,我放下鱼杆。

 “……她父亲什么都干,道地的苦役!我憎恨这里,憎恶我爸爸带给我的′好运′。只要小雪走了,明年我拼死也要争个名额,我要找她……”

 我说:“今天就卷起行李,重新回马厩?”“……要这样,我永远不能离开北大荒了。”

 河里的鲫瓜子和狗鱼很爱咬钩,河水清凌诱人,太阳公正地看着这一切。

 “红高粱,西蔓谷,躺倒个死睡的马倌子,嗳呀……黑青骡,白骟马,腆着个死吃的大肚子……”

 歌声从苇子和蒲草间透过来,我们不说了。在远远的、涟漪微兴的河面上,似乎有一匹“热毛子”马正洗着澡,我想起赵玉林吩咐过,要小雪把闲着的牲口的圈到河滩来。莫不是她来了?

 “是谁……”萧飞轻轻地说。

 ——小雪从马的一侧转过来,她光着脚站在水中,朝马身上泼水,她对马说着什么,然后便笑。河面在日头下晃动着热气流,晃动着她的身影。马喷着响鼻抖鬃。

 “她是孤独的,除了马……”萧飞喃喃。

 水面上,马和小雪消失了,像个美丽的幻影。水慢慢皱起波纹,“钓鱼郎”鸣叫,翅膀擦了蒲草飞走了。

 “记得那天特别冷,像是刮′大烟泡′的样子。”萧飞回顾往事,“我浑身冷得打颤,可心里温暖极了,因为……小雪第一次向我承认,她爱我……”

 这时,对面陡峭的河岸上,小雪骑着热毛子马出现了,风微微掀开她湿漉漉的长发,露出明净的额头。“丟了这玩意没有?”她举起一个柳条编的鱼篓,光脚丫紧贴着马肚皮。

 “是这里漂走的,”我说,“你过来……”

 她挑水浅处打马哗啦哗啦过河,扔了马缰,跑过来捶我:“没良心的。我当作就你自己哩!”“我们没听见那歌。”萧飞事情。“听见又咋的?”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塔头草墩上,摘裤腿上的羊刺果。

 三个人都不着边际地应付着,接下来是做鱼汤,捧柴火,小雪拿出杯里的酒壶请我们。

 我望望萧飞,考虑怎么把话题引到上学的事上去。可他埋着头喝小雪的酒。

 小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甭操这闲心了,我对赵玉林说过,我啥地方也不去。”

 “你会后悔。”萧飞突然抬头这么说。

 酒上了小雪的脸,她颊边的伤痕变得桃红,那笑容凝聚在她的嘴边:“后悔?可没那么贱!老实说城里人还不如我的一匹马呢!”

 她摔掉青蒿做的筷子,掖上水壶光着脚丫,摇摇晃晃地追那匹热毛子马。

 我和萧飞屏息望着青苍的苇滩。

 我第一次感到,我很喜欢她。

 【七】

 在短暂的秋季,萧飞没有再来过——他也许再不会回来了。天空飘起了雪花,无止境地飘着,已到了冬季的第二个月。

 夕阳像残存的炉火,把树木照得异常加昏暗,我和小雪顶班拉清林柴回分场。她靠近我坐在车辕,竖着皮领挡风,只看见她附着霜花的睫毛和冻红的鼻尖。她今天很兴奋,因为再过一个星期,“黑黑”就要生了。兽医检查完说母马正常,使得她神采飞扬,讲了一路的高兴话。现在她沉湎在遐想之中,只有车轱辘、防滑马掌在冰辙上响动。

 “我相信,她的一切都是真的;懒洋洋地热情,羞怯,衣着和言谈中令人愉快的随便……”

 歌声在我心底翻腾。

 入冬以来,她悄悄出去过一两次,她显得心神不安,经常活干了一半,痴痴地停了手,想着什么,这时她的眼睛就格外明亮。

 “′白脑门′拴哪儿了?”我提醒她。“天!怎么差了三个槽位。”她不好意思地按一按头发,解拴马杠上的活套。

 前天,她认真地说要去种马场看父亲,我推诿厩里活多,怕忙不过来,没同意。她失望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赵玉林也这么说……”望着她的背影,我想把一切都挑明了。我想说,你不是孤立无援的,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但是转眼之间,她丟开了烦恼,在小屋粗糙的土墙上糊上的报纸,点了烟囱(入冬将挂住的烟焦烧掉,炕就好烧),扯过三尺布,替那张狗皮缝了个里子,余下的给我做了一副“棉手闷子”。她的眼睛——我看出是充满柔情的眼睛。她理解我心里的所有秘密,她勇敢地望着我,也许是等待和希冀,毫不迟疑地决定了吧?我的心胸被浸泡着情感,就像挑草时嗅到的深秋原野的芬芳一样;而这座我不喜欢的、简陋的马厩,在我眼里就如一幢宫殿……

 “你在想什么?”此刻她递给我一支烟,马车晃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触着了我的脸,她笑了。

 她笑得很美。在那个难忘的马厩夜晚,她也是这样笑的。

 “你傻看着我干吗?我漂亮吗?……我倒愿意长得丑。”她撸去皮领上的霜花。“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像她那么直率地回答问题。

 我看见冰封的科洛河,远远的,在暗蓝色的雪原上僵卧着,如一条遗弃的生牛皮绳。老辕马挂着严霜,副马绷紧挽索,在上坡路艰难地蹒跚着。干雪、马鬃都被风吹向一旁,慢慢的,能望见农场的灯火了。

 “下坡你千万留神!”小雪坐直身子,看这段溜滑的路,扬起鞭杆。车朝下辚辚地飞驰,老辕马抵住后鞦,前头三匹松了套,小颠着。用煞绳绞紧的树枝,现在松活了,顶着我的脊梁。风硬起来。“你留神哪!”枪响似的鞭啸声,小雪喊着。我抓住身后的一颗桦树,盯着车前跑动的马。猛然间,“叭”的一声。辕马的后鞦划了一道圆弧断开了,抽在我的腿上。车顿时失去自制力,朝前直冲,树柴如潮水样往后涌来,我扑灭向铿锵作响的马蹄跌下去,只见鞍带的大铜环亮了一下,听得寒风里小雪绝望的喊声……然后都飘远了。

 【八】

 有几滴温暖的水珠落在我的脸上。

 风停了,夜空里,除了熠熠的寒星,还有一双忧郁的黑眸子。我忽然感到,我寻找它们已经很久了。我渴望抹去这些泪水,永远抹去。雪为什么不再飘?雪原为什么要透出悲怆的暗蓝色?你们是在等待我的决定吗?

 “醒了?我魂都快丟啦。”女性柔和的声音几乎在整个夜空回荡,“往你脑门上捧雪来着……怪冷的吧?”她褪下我的手套,攥紧我发木的手,似乎我会立刻离开她。

 被后鞦击伤的腿疼起来,头晕得厉害。小雪紧挨着我 像一个柔弱的女女孩:“我怕你死……眼巴巴看你撞在辕子上,我身子发软,我喊你……可是那匹老辕马叼着你的皮领子——它救了你……别摇头,是它救了你的命!……它不是第一次这么救人了……”

 在当时,天地似乎翻了个身,我仿佛梦幻般地站在这银色世界之中。我踉踉跄跄地走向那辆银色的马车,伏在银色的雪里……雪多么亲切和柔软。

 老马已到了不易激动的年龄。它在花斑骗马的尾巴上嗅嗅,低下蓬乱的头。也许它看透了世界,它在这条路上遗弃了多少铁蹄呢?生活给予的鞭挞、重荷远远超过了其他的内容,它不屑一顾,就如想像中小雪的父亲那样,它深沉,苍老,不畏惧死亡……

 我向小雪走去。她伫立在月下,勇敢地迎着我的目光,她的身影显得那样孤独,脆弱,她似乎在渴望,在恳求在等待。她的眼睛被即将来临的爱燃烧着,充满着欢乐、矛盾……我慢慢地走近她,站在她面前,我已经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烟味儿了。

 “不要这样吧……”她温柔地说,她眼中的火花忽然熄灭了,她转过脸呆呆地看着雪原,“你恨我吧……我不想再这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惆怅。“萧飞这家伙……也被老辕马救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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