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电机的转速表和码表几乎都拉到了底，两根指针抵着表盘微微颤抖着。平日里听起来刺耳的高转引擎吼叫在纣雨的冲刷下显得细若蚊鸣。即便雨刮器奋力地摆动着，视野里所见仍然只有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开到十米以内才会发现身旁一闪而过光秃秃的岩石或者树干之类。不得不说运气真好，没有任何障碍物出现在飞驰的埃尔多拉多正前方。

“V，往左一点。燃料还是要用完了啊……”

“知道了。你有什么打算？”

HUD右下角闪动的那个小小黄色光标我一直没去管它，被当成了频频出错的行车电脑给我提供的又一条无关信息；原本深蓝色的前引擎盖被纣雨无情地抛光，击打得坑坑洼洼的，要是管线系统没进水或出点什么小问题我都不信。

“在这儿停下我们就彻底完了……呼。而且我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摇摇晃晃的前挡风玻璃几乎和车体分离开了，砸上来的雨点被风悉数压进了缝隙，冲飞了那个脆弱的小风车并哗啦啦地喷在我和416的防护面具上。

“说吧。”

“跨海大桥中间一段几周前刚被巨鳠顶断了。”劈里啪啦的雨点声中，身旁少女踌躇的声音小得可怜。

“什么？之前在湖边碰到的那种大鲇鱼？”

“我想是的。”

哈哈。真就天无绝人之路呗？我一手锤在喇叭上想让它一起助助兴，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被大雨淋得感冒成了哑巴。

“别放弃，V，我有办法，也许……”

“你要干嘛？”

我侧过头，发现416也在看着我，透过半透明面具的目光格外清晰与坚定。

“……？”

虽然嘴唇动了动，但她呼出的只有一口白雾；不等我问清楚416就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肘敲碎了右车窗玻璃并钻了出去。

“看路！”

好啊，看路。想跳车减轻重量是吧？那你最好把货斗里那个几百公斤的MOX燃料罐也一起带下去。

ISAC：红色警报，MOX燃料电池组即将耗尽。

知道了。习惯性地关闭了HUD，不料很快它又跳了出来。

ISAC：战术人形HK416的快速备忘录：V，握好方向盘，油门踩到底再继续往下看。

不用担心我做什么傻事，我现在已经在货斗里了。我只想好好完成任务然后……仅此而已。首先我会把那个燃料罐里的一部分加到车上，确保能够开到彼岸节点城，加多少我已经计算好了。接下来是个有可能没保证的计划，我会将那个燃料罐倒过来并固定在一个角度上，并在开上桥之后拧开密封口并点燃喷出的液化MOX气体——我算好了，罐内的压力还能够完成这次喷射带我们飞过跨海大桥断开的那一节。这条命就当是我赊给你的。

看着在一片灰黑中向前方无限延伸的道路，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屋漏偏逢连夜雨，逼我买高利贷是吧。你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416。

但你要记住，416，把你安全地送回去我可就跟你两清了。别想在我跟前得瑟。

风在怒号，雨在咆哮，一起试图着摧毁这辆不要命的亡命皮卡车。但你们失败了，因为跨海大桥已经被埃尔多拉多踩在脚下。我的一个疯子队友已经在不可能的当下创造出一丝生机了。

“416……416！”

桥上的柏油路面终于平整了些，八车道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的障碍物。百米开外，宽阔的路面霍然顶起，不知多少根钢筋从断茬处扭曲地长了出来。该死，这个家伙……这个速度，这个坡度，根本不可能飞过去。我们和剩余不多的补给只能掉下去喂鱼。

瞄了一眼被湍流冲得松松垮垮的后视镜，一个人影正扶了个大圆筒站在那儿。

“你最好给我撑住，416！”

话音刚落，霎时间传来清脆的噗地一声，然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轰鸣——货斗里装的一枚火箭终于点火发射了。一股热流瞬间反向涌入驾驶舱，把不停喷射出来的纣雨顶了出去。车身顿时变得轻飘飘的，方向盘稍微扭多一点都好像要冲到桥外面去。

“啊啊啊在搞什么啊！”

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声，而不再是清脆的雨滴声。死命地握住方向盘，用最微小的幅度修正每一次车身的摆动。虽然转速表仍然在红线区徘徊，但时速表指针已经毫无疑问顶到刻度外去了；在巨大推背感的强大作用力下，冷汗也不再能冒得出来。

同时也是因为驾驶舱里热得就像有块烧得通红的烙铁顶在后面十公分的地方。

“呀啊啊啊啊啊！”

冲过断裂开来的桥面，埃尔多拉多也跟着飞起来了。失去了路面的约束，四只车轮得以自由地转动起来，转速表的指针也跟着划到了红线区以外。

Vector，真没想到你有生之年还能飙车超过车辆的极速呢，虽然只是一辆皮卡车而已。

一台神奇的埃尔多拉多而已。

时间就此停止流逝，所有频率的声音都拉成了一条直线。虽然车内的灯光已经悉数熄灭，但湿淋淋的各式设备上此时此刻都泛着MOX燃料以上千度燃烧时产生的赤红色焰光。艰难地试着探身去擦拭凝上了水雾的冰冷后视镜，但那个在逆光中站立着的漆黑人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哇啊啊啊啊啊啊！”

砰砰！

伴随着最后一声震耳的爆燃，受到地心引力约束的埃尔多拉多重重地砸回了地面。两根指针跟着猛地一颤，回落到了正常的范围内。

“快走吧，世界上最好的一台车。还有……416！”

扯破了喉咙都没有回应啊。

该死。一大堆不知从何处生成的乱码瞬间涌入了心智，差点让满载的主核心直接崩溃。

“呃！”重重地一拳锤在胸口上，我死命扯着方向盘全速拐入彼岸节点城宽阔的主干道。不愧是一国之都，黑漆漆的强化版摩天大楼整齐地矗立在路两旁，这种不过百米的能见度之下却一盏路灯都不开。冰冷的雨水开始钻进有些破损的雨衣，蚀骨冰冷和刺痛让我的牙齿不断打颤，口中也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咸腥之味。

快……快点……

ISAC：正在接近目的地。

屋檐下，关闭的金属大门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见了轰鸣着飞奔而来的骨架皮卡车，他们纷纷举起了武器。

Vector吃力地打了打方向盘，踩下了刹车。

“什么人？下车。”

枪械上膛，毫不留情地瞄准了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弱小身躯。她默默地举起了双手，跪坐在滴答落下的纣雨中。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一个士兵走上前检查了她手腕上的ISAC终端。

“国防自卫军特勤服务部……015号运输中队战术人形……Vector？”

“是的……”

“先进去吧。还有陪同的人员吗？”

“有……咳咳……”

她先是费劲地指了指副驾驶，然后指了指后方的货斗。紧接着又有两个士兵登上了货斗，带下来一个差不多和这台皮卡一般露骨的人形。

被搀扶着站了起来，我的耳边飘过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

“你现在最好不要看我……V……”

呵。我的笑现在看起来应该很滑稽吧。

“我想看也看不了了……你现在一定很漂亮。”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要将我撕碎。

（几日之后）

坐在床边的床上，灰色，白色，各种不同层次与质感的云层，一朵朵不紧不慢地飘过彼岸节点城单调的天空。一缕，两缕黑色的烟气纠缠着从四面升起。

又回归这种看云的生活了呢。没有那个说话不中听的家伙在旁边陪着，也没有队长说来就来的使唤。

单薄的铁门被叩响，一个身着制服的士兵探身走了进来。

“副部长想见你们，走吧。”

“嗯。”

长舒了一口气，我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就跟着来者出了门。简朴的灰黑色调墙壁上按年份顺序挂着著名的将领，转角处的小桌上摆着香味已经不再扑鼻的干花；走廊灯火通明，却鲜有走来走去的士兵或工作人员——听起来霸气的彼岸节点城自卫军总部，好像显得稍微冷清了些呢。

“请进。”

小小的会客厅里铺上了消音的浅灰色羊毛地毯；前端是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后端是两张皮椅。416已经先我一步到了这里，低垂的脑袋轻轻摇晃着，像是在打瞌睡。

“嘿，醒醒。”

被我轻轻捏了捏手臂，她才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来，匆忙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刘海。“唔……对不起，这几天都有点低电压。”不只是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炯炯有神的目光也被浓重的黑眼圈削弱了不少。

“休息一下就好了，嗯？”

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和往日不同，这无比冒犯的动作也没有被一把推开。

更换了新的素体大概还是要先适应一段时间吧。

滋。

墙上的显示器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严肃女性。

“你们好。”

房间内的灯光被无声地调暗了。

“您好。”

“两位的事情我基本了解清楚了，你们完成得非常出色。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细节，请接入手边的终端吧。”话音刚落，皮椅的扶手震动了一下，伸出来一截小小的接口。

原来没有在修理的时候顺便读取了啊……真是有些意外。

“谢谢。”瞄了瞄边上的设备，副部长又重新看向摄像头。“上头准备为你们授予荣誉士兵勋章，但我有要务在身无法和你们见面，非常遗憾。”

“谢谢……”

旁边伸来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了我的胳膊上，紧接着两名端着勋章的礼仪士兵迈着方步来到了我们面前；两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略略低头看向我们，随后他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加油，416.”

“唔……”

她的手臂有些发颤，一下下蹭着我的胳膊；就连衣袖看起来也要比平时要宽大一些。耐心等待着416站定了身子，礼仪士兵弯下腰给我们挂上了两枚星形的铜质奖章。

“国家以你们为荣。”

“谢谢……”

“请继续休整，等候下一步指示。”

“稍等一下，副部长。”

“请讲。”

她扶了扶镜框，看起来比刚才更加认真。

“请问有015运输中队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

窗户不知被谁轻轻推开了一条小缝，风中的无言寒意沁入了脊髓。

“谢谢您。”

“你们所运输的虹只是一个没有经过广泛测试的初代实验品，仍然有着非常大的缺陷。”

啊，怎么她还不打算停下来。

“那……他们会……死么？”哽咽了许久，身旁的虚弱少女终于组织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们并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屏幕里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清楚了，谢谢您。”

副部长点了点头，屏幕也随之黑了下来；在士兵的陪同下，我搀扶着416走出了这个无比压抑的小房间。

“得麻烦你扶我回去了，V……现在我只想休息。”

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嗯~不。现在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啊……？去哪里？”

“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没有人的地方。”

虽然速度很慢，但她们的脚步从未停歇。一个轻松一个沉重，两个步伐保持着一样的节奏；穿越弃置的厅堂，走下螺旋的阶梯，身上披着陈旧的浊黄色日光。

“告诉你哦，刚欠下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嗯……？”

“哈哈哈……”轻轻地牵着她，我推开了阳台常年久闭的小铁门。“要不然我还拉个麻烦的债主回来干嘛？”

少见地落了下风，尚且虚弱的416有些惹人怜爱地小声争辩起来：“什……早知道……当时就把你一起带走算了……咳咳……”

“给我抓紧。别说我了，一阵风把你带走都轻轻松松。”

或许她才是这趟千里之行我要派送的最重要物件吧。

站在呼啸不止的风口上，两名光荣的信使牵着手眺望着来时的西北方向，面庞上两道淡淡的泪痕浮现着勋章的一抹亮色；狗牙般交错的铁黑色城市布景上，灰白的云海正在汹涌地沸腾，熬煮着明天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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