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齐舒坦地翻了个身，伸个懒腰然后从稻草床上醒来，身旁床榻依然保留着凹陷的形状，残留库赛的气味。

唔，果然又是他起得更早嘛……江齐捂着昏昏沉沉的头。

床边的小木桌上，木盘里摆着两块涂了蜂蜜的黑面包，边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勤快的小伙计总是会提前打理好一切。

初来乍到，江齐怎么也吃不惯那又硬又干的黑面包，简直和吃树皮没什么区别，这也不怪他，这么多年以神子的身份和习惯，哪会吃得下这样粗制滥造的糠咽，苦着脸本想草草咽两口了事，但神子又怎么能浪费粮食呢？

库赛看着苦瓜脸也是挠破了头，但第二天开始江齐的面包上总会覆着一层薄薄的金色蜂蜜，江齐当然猜得到，只是他也没有戳破库赛的好意。

这家伙还真是挺讨人喜欢……江齐慢慢嚼着嘴里的面包，甘甜在唇齿间扩散开来。

唯有可怜的莱克斯似乎发现自己泡茶的蜂蜜消耗得比以前快了不少。

小酒馆的忙碌从一大早就开始了，要从酒窖里提上库存，为今天的营业准备好酒饮，后厨同样也是一派奔忙景象，炖锅上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水缸里泡着新鲜的蔬菜，伙计们还要忙着处理腌鱼腌肉，昨日吃剩的脏盘子在厨房的一脚撂成了小山，亟待清洗。

屋后的马厩里，一桶桶水和干草饲料倒进马槽，住宿客人的马匹容不得疏失，若不想收到责骂，一大早就得有人来打理清扫。

江齐捧着肉汤，倚靠在二楼的扶手上，看着楼下系着围裙的库赛收拾桌上的残局。

轻灵的身影在桌台间跳动，把呕吐物，油污尽数扫进木桶里。油顺的灰黑色毛发被汗水浸湿，跳动的烛火映出翠绿的眼瞳。

小酒馆里算不得有多干净，但是在莱克斯的要求下打理得还算清爽——至少不会有那么多藏污纳垢的角落。

“白麟！一会你和库赛出城去一趟，接两箱香料回来”莱克斯冒了出来，用烟斗从后面轻轻敲了敲江齐的脑袋，就像对库赛那样，“干点重活，也没啥问题吧？”

“那是自然，我一会就去。”江齐仰头喝完了肉汤，周身都热热的。

“奇怪，怎么感觉有点蜂蜜的香味……”莱克斯左右环视，抽动着鼻子走开了。

江齐看着他疑惑的背影，眉眼间的笑意几乎压制不住。

楼下库赛正爬上酒架，举着木棍打散角落里的蜘蛛网，突然周身一阵寒意，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唔……难道又有点感冒了嘛……”他挠了挠头，“看来要给床加点稻草啦。”

库赛领着江齐，穿过人山人海的城门，酒馆的小仓库在城边商会区里，来往的迈思德商队络绎不绝，为卡瑞尔源源不断输送来新鲜的血液。

推开大门，在堆积成山的货品里，库赛丢出两个不大的木箱，隔着木杯也能闻到香料的异香。

两人把木箱扛在肩上，转身挤进了排队进城的长长队伍里。

卡瑞尔毕竟是沙漠边陲的城市，气候干燥炎热，吹来的热风烘干了粘乎乎的汗液，带来的包裹感让人昏昏沉沉。

“嘿，你在这等我一下！”库赛难过地扭了扭肩，把箱子丢到江齐的身前，“我去给你整点好吃的。”

“嗯……啊？”

江齐目送着小狼蹦蹦跳跳窜进了边上的迈思德商队里，一眨眼巨大的沙驼就挡住了神子的视线。

江齐退出队伍，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看城口人来人往。进城的商队赶着沙驼排成了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士兵在其间穿梭奔忙维持秩序，排查商队的行商。

神子对混在行商队里偷渡进卡瑞尔的事件早有耳闻，教皇向来要求严格把控卡瑞尔的边境，想来这些士兵就是在做这事吧。

江齐正想着，远远地看见库赛回来了，他嘴里叼着那块平时拴在脚踝的骨片，怀里捧着一大包油纸包着的东西。

是仙人掌。开着红花黄花的仙人掌块簇拥在一起，透明的汁液从切口流出，不过这玩意真的能吃吗？

江齐学着库赛把仙人掌含进嘴里，然后慢慢吮吸着。粘稠的汁水流入口中，弥散出微微苦味，腮帮有些发涩，算不上多美妙的口味但好歹是清凉解渴。把粘稠咽下肚里，唇齿间淡淡地回甘混杂出复杂的口感，驱散了渴意。

“你从哪搞来的这玩意？”江齐狐疑地打量着库赛，目光聚焦在骨片上。

“我去商队要来的。”库赛头也不抬，含糊不清地回答。

“你和……商队很熟吗？”神子联想到当晚库赛哼的小曲，更是有些好奇。

“我嘛……”库赛往后一躺，仰卧在沙地里，望着蔚蓝天边飘散的游云，清澈的眼里满是回忆，“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说出去哦。”

“我是被商队抚养大的，从小一直跟着他们，老爹把我偷偷带进卡瑞尔，希望我能安定下来……”库赛把骨片按在胸前，细细摩挲着。

“迈思德……那你的部族呢？”江齐也躺下来，挨在他的身边，把自己摊成一个大字型。

“我的部族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消亡了，我是……最后一个。”库赛的眼神有些许晦暗，轻轻地说，“我原以为卡瑞尔的狼会像我这样的……”

“……沙漠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江齐感觉胸口有些堵，连忙岔开了话题。

“我们乘着沙驼，漫游在无边的沙海里，我们吃烤沙鳄，喝仙人掌，围着夜晚的篝火跳舞又在绿洲里畅饮……”库赛转过身，盯着江齐。

“晚上我们躺在篝火旁，听老人讲遗迹传说的故事，慢慢睡着。沙漠的夜空很美，夜晚宁静，长夜冥冥。而星星啊，繁星灿烂，星月交辉。”库赛闭上眼，微微呢喃。

“就像镶嵌在沙漠里的绿洲，美丽而充满希望。”

江齐静静听着，心思微动，听着真美好……

“我们穿过沙漠，也探寻过行路的边界，沙海就是神灵，给我们定下不可逾越的界限。我们救助迷途在沙海里的探险者，也目送过那么多勇者最后的背影。我们和全大陆的奸商交锋，也与桀骜而高尚的灵魂为友——这些词也是他们教会我的。”库赛轻轻抓住江齐的手，把骨片塞进他的手心。

“沙漠是我最好的老师。”库赛盯着神子深邃的眼窝，想要看穿什么，“那么多人里，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你是神子，身上却有荒野的味道，而眼睛又像是我的老爹，或者更甚……神子大人，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

原来高高在上的神子大人居然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原来万人敬仰的神子其实是来自于荒蛮之地的低贱血统？你会嘲笑我吗，还是不屑于我，区区凡人之体也想行圣主之事？

罢了……我想，你应该不会这样的，一定。

“那你先别叫我神子了。叫我江齐吧。”江齐也看着库赛的暗绿色瞳孔，“我本就不是神子之身。”

“诶……？”库赛有些惊讶。

“我也是想你一样的，不属于这里。”江齐的声音加重了，“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和我在卡瑞尔失散了，或许……遗弃更加恰当吧。我是被教皇收养的义子。”

“那……你这些年？没事，那不重要……”库赛的声音格外平静，字句间的温度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被当做神子养大，接受的是教会的教育，然后……如你所见，我成为了正统的神子和继承人。”

“我始终相信，不论如何，我就是被选中的，我要代表父神行他应该做的事，这是我的使命。”

“但这些年……主教和教会的教诲增长了我的知识，也确实限制了我的眼界，还有我的灵魂…这段时间我和你们相处，和你们在一起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间……真的有这么多的可能性和别的色彩。”

“我不是没听过，见过别人的故事。但是，和你们，尤其是你的相处让我有一些……别样的感受，切身经历这些，和我在忏悔室里听到的，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江齐的声音有一丝疲惫和恍惚，但是很坚定，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感受一些不一样东西，想和你一起看一些不一样的色彩。教会不是全部，我也要学着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哪怕这也许……伤及信念。”江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好哦！”江齐没料到库赛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带你一起出去转，带你看看你没见过的东西。那就，做我的朋友，怎么样？”

“朋……友？我们？”

“有什么不可以嘛？神——子——”库赛把江齐从地上拉了起来，灿烂的笑容一扫江齐心头的阴霾。“休息够了吧，我们回酒馆去！”

“好……”

莱克斯站在桌台后，他叼着烟斗看伙计们忙活，远远地听到了笛声。

循着笛声打开门，街角的尽头，黑狼左右肩头各扛着一个不大的木箱，侧着头笑着对小老虎说着什么，虎人则是边走边吹着笛子，笛声悠扬婉转，轻快明亮，回答着对方的欢欣。

莱克斯不免有些恍惚，他远远望着这两个身份迥异却默契的年轻人。

里亚德，当年我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啊……这次，他们一定不会重蹈覆辙的。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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