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雖然只有幾分鐘的交談，白雪巴已經能在腦中輕易描繪出健屋母女相處時的畫面。

　　幸福、耀眼。

　　可惜這樣的光芒被人給輕易掐滅了。

無論是誰委託、又是基於何種理由要置對方於死地，這樣的戲碼天天上演，世界的如常運轉也囊括這部分的扭曲。

　　她突然擔憂起將來健屋的母親發現真相後會對自己產生什麼想法，再怎麼樣都不會容忍自己的寶貝女兒跟一個殺手走在一起吧？

不是現在這種不得已才必須託付的短暫時日，而是，後半生？

從健屋越發頻繁打量過來的視線，白雪巴大約能猜到她在意自己的心神不寧、又或是有話想說，於是倉皇收起雜亂的擔憂思緒，再一次詢問，「妳想說什麼嗎？可以直說。」

　　「噢……」健屋抿抿唇，思索後答道，「沒有，健屋只是在想這個背包能裝多少東西。」她說著，拎起白雪巴借給她的黑色背包。她念大學時看過不少同學揹這牌子的背包，平價耐用，只是這容量裝幾本書還可以，打包行李就太勉強了。

　　「只要帶走幾樣能夠證明妳身份的東西就好。地上的包包、錢包、手機等等的都留在原處。」白雪巴直覺健屋本來不是想說這個，但仍順著她的話回應。

健屋低頭看向地板，昨天掉落在鞋櫃旁的包包裡撒出的隨身物品一部分隱沒在櫃子與地板之間的縫隙，她反芻著剛剛的話。白雪巴這時已經戴上皮手套，拾起健屋的醫院識別證，接著又撿起她的皮包檢視內容物，卡片位置塞了數張商店集點卡與會員卡，她從中各挑了一張後把皮包放回原本掉落的位置。

　　「妳有電腦嗎？」白雪巴邊把手上的東西放入健屋的背包內邊說，「電腦不能帶走，不過裡面資料可能需要處理。」

　　「有筆電，放在房間。」健屋吶吶地回答，她看到白雪巴扭頭往臥室走去後嚇得全身激靈，急急跟在後面，「不過房間有點亂！不然健屋把筆電拿出來吧？」

　　雖然那天請白雪巴到家裡吃飯前有打掃過，但當時她重點只擺在外頭，房間裡並沒有多做清掃，尤其又過了這麼多天，房裡的情況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沒關係，我什麼場面都見過了。」白雪巴自信滿滿的說完不久，便被健屋房間的髒亂程度給震懾住，她不可置信地在房間與健屋之間來回看，很難把一個白皙漂亮的女人跟這個房間連結起來。

　　不僅地上跟桌上到處散落著化妝品、垃圾、便利商店塑膠袋、瓶蓋紙團，還能看到沒喝完的飲料瓶與吃剩的餅乾，椅子及床上堆著的衣物一路蔓延到地板，幾乎看不清地板的全貌。

　　健屋支支吾吾地解釋，「工作比較忙所以、」

　　白雪巴乾咳幾聲，用腳尖挪開一件藍色睡衣、衛生紙盒，跨過空麵包袋跟一個未洗的果汁杯，來到放著筆電的矮桌前，「電腦裡有什麼資料想帶走嗎？」

　　此時健屋的臉已經紅得像火燒，連帶她的思考能力也一併沸騰，她過好半晌才回答，「E槽......上次跟媽媽一起去北海道旅行的照片。」

白雪巴拿出自己的隨身碟插入筆電中，她忙碌了一會兒後分心望向健屋，也正巧捕捉到她又一次好像藏著滿腹心事、偷偷打量過來的目光。

　　「妳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逃跑的？」

　　「妳永遠無法再回到過去的生活、必須隱姓埋名、短時間內也見不到家人、可能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等等的。」

　　健屋抓緊手上的背包帶點點頭，她與沉默並行許久，終於小聲地開口，「但妳會在健屋身邊對吧？」

這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渴望的，白雪巴混著充滿不確定的未來再三咀嚼，「沒意外的話，會的。」

　　「會有哪些意外？」

　　「像是......我被殺掉。」

　　「不要！健屋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妳！」

　　「立場怎麼反過來了？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呢。」

　　「哈？別小看健屋！」

　　「口氣真大，不知道昨天是誰差點被勒死？」

　　可惡。健屋鼓起腮幫子不甘心地跺腳，「總之妳不可以拋下健屋！」

　　話一出口的當下，健屋立刻後悔自己說出這種容易讓人感到壓力的發言，她結結巴巴地道歉，但白雪巴卻突然笑了。

　　「好像一隻纏人的小狗，真可愛。」

　　健屋在某種程度上安心了，看來還有進一步的空間。她紅著臉微弱回應，「才不是小狗。」

　　「是小狗狗喔，會跟在主人腳邊一直轉的那種。啊，像白色的小博美犬！」白雪巴說完，調整了一下筆電的角度，收起隨身碟逕自走出房間。

健屋下意識就想緊跟在後，但她察覺這行為真的蠻像黏人的寵物，立刻逼自己多停留幾分鐘，直到她聽到客廳傳來挪動家具的聲響。

客廳的茶几已呈現翻倒的狀態，歪斜的沙發連帶將底下的地毯推扯得鼓起，健屋原本脫在玄關處的其中一隻鞋子則被丟在上頭。

　　白雪巴此時正高舉起手臂，將手裡的手機用力砸向地面。

　　「呃，巴さん？那是妳的手機嗎？」

　　「不是，是那個殺手的。」

　　「但為什麼要這麼做？」

　　「留下一些混淆用的假線索而已。」

　　白雪巴拉開距離審視自己刻意弄亂的現場，不到滿意的成果，但勉強湊合，「就這樣吧，我們該走了──妳還有別雙鞋子吧？舊的要留下。」

　　健屋嘆了口氣，又一個她無法帶走的東西，「有。」她從鞋櫃中拿出一雙球鞋套上，原本的那雙布鞋穿了兩年多，即使這雙球鞋也是自己曾穿過的，但總覺得不太習慣，她重新繫上鞋帶踩了踩，跟在白雪巴身後走出大門。

　　一路上她陷入了恍惚與沉思之間，她過去所擁有的一切像顆洋蔥被一瓣一瓣剝除，不知道最後還能剩下什麼。

據白雪巴所說，到那間安全屋車程大約三個小時，不含中途換車掩人耳目的時間。

但健屋覺得不到一個小時就到達目的地了。有太多思緒漂浮在腦海中，每一個她都不想深思下去，只是靜靜地躲在汽車後座。

她感覺得出白雪巴渾身的緊繃與高度警戒，便默默伸手揪緊她外套一角。偶爾白雪巴會覆住她的手輕拍，安定著她的情緒。

她幾乎失去了一切，想聽到白雪巴親口確認彼此關係的欲望越來越高漲。

　　　車子的終點站是一處付費停車場，周圍有公園也有中型超市的關係，人來人往還算熱鬧。安全屋就位在附近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裡，一樓開了一間牙醫診所。建築入口在診所靠近街道的那側，穿過鋪著褐色磁磚的通道後就抵達設著門禁系統的大門，門後是簡潔一目了然的大廳，住戶信箱與電梯、逃生梯。白雪巴用感應卡按亮五樓的方形按鈕。

　　這一層樓只有兩戶住戶，白雪巴朝示意健屋往其中一戶走，接著在對角的大型觀景盆栽內迅速撥弄了一下。健屋疑惑的邊走邊回頭，隱約瞥見葉莖後方有一顆小型監視器鏡頭。

　　「別拖拖拉拉，快進屋。」白雪巴追過健屋的腳步，催促道。

　　「另外一戶的人會不會發現我們呀？」健屋用氣音問。

　　「那戶是空屋，屋主走很久了。」

健屋有一度想追問這個「走」是哪種意義上的走，但想想還是作罷了。

　　這間房比之前的租屋處還小，但大門的鎖倒是多了一倍。長方形格局的屋內從壁紙到家具都是常見的淺色系搭配。玄關進去後左手邊是浴室與廁所，右側是一面入牆式衣櫃。往裡走就是廚房與餐廳合併的空間，中間擺了一張方形的小餐桌跟兩張椅子。

　　空氣中有種久未流動的氣味，健屋揉了揉鼻子。白雪巴不發一語地打開換氣設備，然後上前將隔開廚房與臥室的木製拉門拉開。

　　臥室正面一扇落地窗被黑色不透光窗簾遮得嚴實，左側牆邊擺著一張單人床。右側牆面則有一組儲物櫃與電腦工作桌並排緊靠，再加上桌前的那張鐵製高腳椅，這幾樣家具就已經佔去大半空間。

　　四處檢查見沒什麼異常後，白雪巴繃緊的背部線條終於和緩下來，她把背包放到一旁，叉腰看著床鋪。

　　接住白雪巴撇頭從單人床上轉而投向自己的視線，健屋立刻說，「妳睡床，健屋睡地板吧。」

　　「嗯？」白雪巴皺起眉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健屋發出疑問的哼聲，低頭將自己的背包與白雪巴的擺在一起。

　　現在已經有時間處理兩人之間忽遠忽近的微妙距離感。白雪巴如此判斷，她必須掌握健屋的想法，在事情解決之前，一丁點意外的空隙都能爆發災難，她們走到這步已沒有含糊曖昧的餘裕。

她轉身直面健屋，「妳為什麼一直這麼小心翼翼？妳昨天在床上說了這麼多次喜歡我，忘記了嗎？」

　　由於對方的反應稍微偏離自己預估的方向，健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有一部分的她想衝動地指著白雪巴大叫「我才想問妳一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後悔了呢！」她把話壓回胃袋裡，強裝鎮定地瞟了白雪巴一眼，「健屋在想是不是自己造成妳的負擔，因為妳看起來很困擾。」

　　「我困擾的並不是這個、等一下，妳這大半天反應這麼奇怪，原來是在煩惱這種事？」

　　「畢竟妳又沒說過喜歡健屋，又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嘛。」健屋越說頭垂得越低，「也許巴さん只是把健屋當成一夜情的對象也不一定。」

　　白雪巴傻住了。她回首過往，發現無法參考過去的經驗來做出正確的回應，她連一場正常的戀愛都沒體驗過。眼前沮喪的健屋讓彼此間彷彿啟動了一個倒數計時器，她必須抓緊時間儘快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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