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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动警察】过于永久春季的赴死之途,1

[db:作者] 2025-07-31 22:06 5hhhhh 4590 ℃

在我行于这青黑的修罗之路时

你却要顺沿自己命定之途

踽踽独行离去吗

作为与你共有信仰的唯一旅伴

当我于光明却冰冷的修行途中悲伤疲累

在毒草与荧光菌丛生的黑暗野原里逡巡彷徨的时刻

你是要孤身前赴何方

“我…看起来很可怕吧”

你一边露出无奈放弃般的悲痛笑容

却把我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全都看在眼中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无声恸哭』

知悉了

那恋爱着的心的

欢悦与悲伤的宿命

在无人所知之处

一直地呕出了血来

——海涅『新春集—沥血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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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野明、喂、野明。”

因睡意而惝恍的迷离之中,游马的声音仿佛从渺远的地方传来。膝盖上是上下班背着的布包重量,布包中放着换下来的筱原重工作业着,警察手帐和警视厅颁发下来的外出赴任工作手册也在其中。我的山地车则放在车后,入睡之前直到刚才为止,车铃都随着车子运行的颠簸发出细小的颤声,与右手边主驾驶位上游马操纵的声音一道在发动机的运转声之下交织。但现在车子运行的震动和声响似乎都已然消失,没开车窗的这辆游马的大众TYPE2箱式客用车之内格外阒寂。我依然倚着副驾驶的座椅后枕,意识时而触及清明的边界,却依然游走于梦境的领域。听觉似乎逐渐连接往现实,但耳中也只有游马的呼吸。

游马已经把我送到東雲寮了吧,得醒过来,应该要下车道别了才对。梦的甘美倦怠却依旧牵绊着我的大脑,我无法抬起眼睑。好想就这么在这里,在游马身边好好睡上一觉。

听到了解下安全带的声音,接着是布料和座椅的摩擦声,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掠过了鼻尖,是游马的气味。有温度和气息靠近,额头碰上了什么东西,短短的发丝…刘海吗,有些扎人啊,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嘴唇却印上了温软的触感,轻轻浅浅地左右厮磨。

啊啊,这样啊。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暖流在眼睑内的一片黑暗之中从心底涌起,不一会儿就满溢了胸腔。我的意识开始像是蝴蝶遇风被吹起一般飘飞,盘旋在黑幽幽的无际的心绪的海洋上方。那里的幽暗和水深总令我头晕目眩,但我现在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只是不知为何,有眼泪好像要夺眶而出。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心尖。自离开二课以来一直悬在喉咙内的什么好像也啪嗒一声,落到了其应置之所。在眼睑之内我正看着的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浸染肌肤的无言和混沌乃是往日情真意切的朋友,如今则蜕变为自身的一部分。那个世界没有视觉同调,没有数字模拟街道,没有突然出现在脚下的CG小猫,没有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没有必须瞥清关系的破碎独白、没有食堂用餐券、没有家人的催促、没有从业员甚至不带恶意编排出来的荤段子,没有本厅、没有警视厅外出赴任工作手册内容的定期抽测、没有网膜投影装置和眼球操纵模式、也没有被摘下了象征警察的金色樱纹徽章的阿尔方斯。没有未来,同样没有过去,甚至没有现在的这个吻本身。

那里有一切,但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必要将什么置换到什么之上。无须抹消或替上什么。跟一直以来一样,不必自己冥思苦索,委身于一切之中即可。那要比什么都令人安心。

“野明、喂、野明!”

是游马的呼唤声,这次并没有渺远的感觉,带着真切的锐利。啊咧,如此疑惑着,我睁开了眼睛。一层薄薄的泪雾弥在眼前,我拼命地眨了眨眼。

变得清晰的视界中,游马并没有凑过身来,而是好端端地坐在驾驶席上,一手撑着方向盘,正扭头看着我。

“到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叫你,都叫了半天了。野明你再困也下车回到家去睡啊。……真是的,在副驾驶居然能睡这么熟,没防人之心过头了!也就是开车的是我,野明的便宜再怎么也不会去占……”

一片芒洋的黑色重新映入视网膜,有什么东西碰上了头,撞出了咚的一声。剧烈的颠簸将我从梦境中晃醒,头上无机质温柔女声的播报伴随我睁开了眼睛:

“各位乘客,现在我们正驶过气流较为紊乱的区域,飞机虽会发生一些摇晃,但不会对飞行造成影响,请确保您和您家人的安全带已经系好。”

我从座椅靠背上支起了头,对被撞到脑袋一脸怒容的身旁乘客不好意思地赔着笑道了歉,逃避着他还显出责难的眼神把脸转了向了前方,前排乘客的座椅映入眼帘。我轻舒了一口气,试着动了下脚,Airbus A320的经济舱以狭窄著称的座椅间距实在称不上宽裕,在这其中放置着的折叠式踏脚让我从刚上飞机时就不由得想起了我在过去的爱机——阿尔方斯三世驾驶舱的踏板。

参加过爸爸的一年忌,我自举办法事的故乡苫小牧重新回到东京。同去年丧中时一样、在爸爸生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游马在法事期间律仪地发来了附有香典的悼信作为奠仪。看到悼信的妈妈久违地向我问起了“姓筱原的那个男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在返程的飞机上迷迷糊糊打盹的时候,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梦到年轻时的种种琐碎往事,仿佛理所当然地、这其中游马总有参与。

在游马的大众TYPE2箱式客用车上睡着并梦到他吻我、已是近三十年以前、我和游马在警备开发课被调入筱原重工八王子工厂赴任的期间发生的一事。

现在事到如今、自然已经接受那一吻只是个梦这一事实,当时却因为做梦的时机过于恰巧、感触又太立体,从梦里醒来的我看着扶着方向盘一脸云淡风轻的游马、俄然无法接受梦境与现实的落差,呆呆地与看向我的他对视、居然无法自控地掉下了泪来。游马马上慌乱了起来,我背过身去把手贴在额头上试图用手臂挡住眼睛,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一开口却根本止不住抽泣,憋了半天终于找到借口,对游马撒谎说这是因为眼睛里掉进了睫毛,心中却想着、我原来这样喜欢游马啊。这念想的无望却又引发了新一阵胸中的阵痛,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就这么勉强道了别以后像逃一样下了游马的TYPE2。虽然拼命试图遮掩哭相快步走进了东云寮,又不敢直接回到寝室面对警备部的室友,在走廊里公用洗手间的隔间内一个人呆到估计哭过的痕迹差不多消退。

自离开二课、阿尔方斯退役以来,我从未像彼时彼刻那般猛烈地思念阿尔方斯的驾驶舱。现今放在筱原重工八王子工厂测试仓库中的我曾经的爱机、姿形虽同我将它唤作阿尔方斯时几乎没有分别,但就算马上去坐夜间巴士返回八王子、再骑山地车回到筱原重工,即使能够顺利地拜托夜班社员让我再坐进驾驶舱,也一定没有意义。不会再有意义了。我曾经将它称作我的肌肉、仿佛与我血肉相连,现今却已从我的身上生生剥离。坐在隔间里的马桶上,身上发凉的孤独感从脚尖渗到头顶,我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是怎样永远地失去了它,又是怎样同时失去了和游马的关系。

——我已经、无法只作为喜欢labor的女孩子活下去。

广播通报的机内颠簸逐渐缓和了下来,飞机变得平稳,安全带指示灯重新熄灭。我依旧倚着座椅靠背,注视地看向前方的虚空。

——这样频繁地想起以前的事,不知是否是绝经的预兆。

听说男性死前因迫切留下后代的冲动有一定概率会发生勃起,我和先夫之间并没有留下后代,故而因着类似的原理、肉体是在通过本能试图让我想起知性本身已经不再怀抱的、当年的恋心吗。

——即使我和游马之间的关系从来只有过同事或前同事。无论是作为同事时、或是现在在前同事之中,都可以说得上关系特别地好,但在私人生活之中,我们的关系绝无法超越“同事”或“前同事”的范畴。

(二)

我无自觉地明白过来这一点,大概是还在二课的时候、休息日和游马唯一一次去听了音乐会的那一天。①

跟游马的“约会”从来都与真正的约会相去甚远,总是配合着游马迟到的时间看部电影、消磨时间、吃些速食,随后一起去居酒屋喝到快门禁。那次我却托警察学校的前辈之福,意外地白白得到了两张音乐会门票、自然而然地立刻就拿去邀约了游马。在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想着,啊这像是那种真正的男女朋友一起出去会安排的活动啊,居然兴奋到后半夜才有睡意。

一大早被闹钟叫醒,洗漱完换上自己觉得最可爱的一套私服,出了门却还是太在意头发的睡痕、折返一次在镜前又狠狠地压了几遍头发。在路旁的小店内站着匆匆吃过早点,要过马路在等红灯的时候正好遇见问路的高龄老奶奶,因为怎么指路老奶奶都搞不懂,只能牵着她的手给她带了路。回过头来终于要过马路的时候因为显得太过急切还被负责交通的女警叫停训诫。在地铁上因为昨晚的失眠实在太困而瞌睡了一会儿,结果刚巧坐过了站。因为害怕迟到,折返终于到站以后一路用百米加速的速度跑去,甚至企图用跨栏的姿势翻越公园的栏杆、结果脸着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抄近路跑进小路迎面却有外卖自行车骑来、对方为避开我翻了车,摔破了好几个碗碟,我又只能停下来听着外卖小哥的抱怨赔了钱。

终于赶在将将迟到的时刻到达了音乐会场地,却说理所当然也确实是理所当然地——还不见游马的身影。

并且——那一天游马出现得比一直以来都要迟上一些。

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时间,约定的时间不用说已经过去,这会儿音乐会也已经开演,我却依然没能等到游马。我从包里拿出那两张音乐会的门票,看着上面的字发愣。游马一定会迟到。一直以来我对此都快已经习惯,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尤其因此难过。

“我迟到十分钟是我不对,但野明等了二十分钟,是因为要野明提前十分钟到了啊,责任应该对半吧。”游马曾经对我这样说过。提前十分钟当然是一般性的礼仪,可我或许也是想要更快见到游马,不愿意错过和游马出门游玩的哪怕一分钟,才会在约见游马的时候也遵循这种礼仪。至于游马、这样的想法肯定全无吧。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好狡猾啊。我这样嘟哝着,用鞋跟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眼前的地面。

约定的时间过去二十分钟、音乐会开场了十分钟之后,游马才穿着他那件上下班路上常穿的外套出现。

通常来说这种事态我要适度地对游马生生气才行,但游马终究来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安心感却让我根本忘掉了还需要生气这一点,我只是不争气地喜色上了眉梢,拉住游马的手两个人快步走进了剧场。

现在想来,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先喜欢上就输了”吧。二课时代的我虽然甚至对自己于游马抱有恋心这点都未曾觉察,但是发现了对于彼此的热情、自己和游马之间存在那么大温度差的那一天,我还是无比明晰地感受到了消沉。

又是理所当然般地——听完音乐会以后两人一起去吃了速食。游马这次的迟到导致我们错过了开场的曲目,所以自然是游马来请客。吃到七八分饱的我,捻着已经软掉的薯条,看着还在大口吃炸鸡的游马,终于把压在肚子里的郁结吐露成了话语。

“呐呐。”

“怎么?”游马从炸鸡上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

“游马你是跟谁出门都这样?”

“什么叫‘这样’啊…,居然说‘这样’,这么快就忘了这顿午饭是谁请的啊。”

“说得这么了不起,也就是请速食嘛。而且要说起来啊,这是游马因为迟到才进行的赔罪吧!”

“…那也是请了啊。……要说跟其他人出门…。跟

太田的话,一般在半路上他就会不停说教挑我毛病,还没到目的地我就要被他气到大吵一架,所以我要是去玩一般不找他一起。……警察学校的同期或者高中的朋友的话,大家也都多少会迟到,所以没差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

“那你是在说哪个啊。”

“……比如说啊…,如果是和游马喜欢的类型…那个…、嗯…比如游马喜欢的艺能人、かとうれいこ②或者森村聪子③一样的类型,……和这种的大小姐气质、还胸部丰满的长发清纯系美少女出去玩的话?”

“那就是约会了,不一样的吧!”

“这不也是‘约会’吗!”

“…、…算了。总之,要遵守约会基本礼仪的场合我也是会遵守的。”

“哼~?也能够提前十分钟到约见的地点?”

“那不是当然的吗。”

“也会安排诸如去自然博物馆之类的项目,然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情,做出可靠男人的样子在对方面前进行解说?④”

“嘛、差不多吧。”

“并且已经订了还比较上得了台面的餐厅,在去餐厅之前的空白时间里不是坐在茶饮店里面对面看电影介绍册、而是会去天文馆看星星、在黑暗中去碰对方放在扶手上的手、这种的?④”

“我说野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真正是这种约会的场合,我当然是会去安排这种项目的。实际上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干过。”

“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游马去干这些事情,总觉得想象不来嘛。”

“真失礼啊!”

“而且比较起跟我出门,也太区别对待了!”

“所以说了,就算同样冠以‘约会’之名,这也不一样!”

“诶~~”我发出来不满的声音,因为不想让游马看到表情、朝斜下方別过了脸去。

“你在生什么闷气啊?哼哼…说到底还是嫌我赔礼的这顿请得太便宜了吧!”

“是—啊—。再加份巧克力芭菲我才能原谅游马。”

和巧克力芭菲无关,明明和巧克力芭菲无关,我却还是拿着游马的钱去要了一份。回座位把找的零钱还给游马,我坐下后低着头用勺子戳着芭菲,却迟迟没能下嘴。

和我跟游马这样单纯累积次数却不会让任何事产生任何改变的“约会”不同,世界上必然地存在着一位女性、她终将在未来与游马相遇,游马和她的每一次约会都会是向对方走近的一步。那位女性一定面貌秀丽气质清纯、或许是游马喜欢的长直发、拥有游马喜欢的贞淑又带点神秘感的性格。胸部的话,应该平均以上就差不多够了,意外重视精神交流的游马对真正喜欢上的女性其实大概不会苛求到那种地步。游马会为了她在镜子面前打理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摆出沉稳的好男人的架势,并且最终为了她、脱离我们现在这样不算孩子却也不是完全的大人的状态,成为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

我和游马虽然在工作场所形影不离,但私人时间的见面却必然在最后分开。而游马和那一位女性的话,则能走向同一个归处。半因为好玩地、我那时还试着想象过游马和他这种样子的未来伴侣上演我回家了、亲爱的欢迎回家一类的场景。构成在脑内的画面尴尬到令我想笑,但想到游马将和这位未来注定邂逅的女性最后会走进同一个墓地、新的筱原家之墓,不知为何地惟独对于这一点,当时的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羡慕到胸腔酸胀。

(①川井宪次patlabor演奏会dvd附赠动画短片『野明の一日』内容

②现实中的写真偶像,DVD附赠drama中游马甚至把她的写真集带进了值班宿舍;

③架空的女演员,漫画11卷登场,游马很饭她。

④『雪之圆舞曲』中游马和加嶋的约会。)

(三)

飞机在羽田落地后去拿了托运的行李,走出国内到达的通道,接机的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游马,微微一愣。

游马向我摆了摆手。

“好奇怪啊,我记得约好是直接在银座站见的。”

“我临时改主意了。投资人比预想得要好说服,多出来的时间反正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干脆开车过来了。”

“……没什么其他事可做啊…。”

“就算被你说我很闲那也就是这样了。”

“诶~明明是风投企业的社长大人?”

“别这样,被你这么称呼就太羞耻了,我上面可还是有一起创业的进士哦,你会叫他会长大人吗?……怎么,我都自己说自己闲了你还有什么介意的啊。”

“不不,”我摇了摇头,“怎么会呢。”

怎样都好,毕竟只是游马的私人事务。现在的我,已经再不会难以抑制地对此怀抱不应有的兴趣了。

二十年前、在相濡以沫的丈夫于结婚的第三年因交通事故死后回到东京的我,在与游马再会的同时终于得到了确信:我已经不再于恋爱的层面喜欢这个一度主宰了我所有成年后青春岁月的男性。

那颗充满灾祸色彩、存在本身就是多余的恋心,终于永远地风流云散而去,甚至不留下一点痕迹。

是因为刚从北海道回来吧,虽然去银座的路上在游马的车内听广播说这两天东京有寒波到来,实际下车时倒也没有觉得寒冷,只是吸入鼻腔的空气确乎已经带上了冬日特有的那种紧绷的澄澈感。试着向手心里呼了口气,一捧白雾从双手中升腾而上。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看来东京的冬天到底是再次光临了。

给回到东京的我接风的晚饭地点,游马自说自话地定在了银座的Restaurant吾妻(レストランあづま),说是前段时间到银座谈业务的时候和部下来这里吃了顿午餐从此流连忘返。跟着带路的游马看到带着年代感却更显示出格调的小巧店面,我感觉到有些眼熟。

不过对银座这一带,我和游马从年轻时起就不陌生。

还在二课的时候,虽然我们两人住的警视厅宿舍分别位于東雲和潮見、是走走路就能碰面的距离,但或许因为成天面对填海造陆地总有些厌倦,休息日约会的见面地点往往心照不宣地挑选都心地带、看电影几乎固定约在永乐町的CINEMAS NICHIGEKI(シネマズ日劇,tv版28话),看完电影便自然而然地并着肩去压紧挨着的银座的马路(漫画版18卷)。这么多年来银座的街道自然也在变化,但还存有以前看过的地点也不奇怪。

“别看入口的店面不大,菜品在银座也算得上便宜,这可是80年代创业至今有将近半个世纪历史的老店。”在我前面撑开玻璃门的游马转过头来给我介绍、表情带着一丝得意,旋即回过头去、对迎过来的服务员表示有过预约。

店面看起来狭小,但意外地在地下还有一层,被服务员引导到预留出的桌旁。两人分别脱下围巾和外套入座之后,我看着餐桌正上方古旧灯盏打下来的橙光色的灯光,终于想起了眼熟的缘由。

“这家店,我跟游马以前来过哦。”拿着菜单,我向坐在对面的游马搭话。

“哈?”游马皱起了眉头,“…没这个可能吧,我自己也是两个星期前才第一次来”

“所以说了不是这段时间,是 以—前—,游马完全记不起来吗?当时我说要还之前的人情、由我来请客,结果游马追加点单了两次,连平常一直不吃的甜品都点了!”

“…以前?……嗯…”游马抱住手臂看向斜上方,好像在努力思索,“…还是想不起来,这得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吧。话说这种事你居然记这么久啊!”

“嘛,虽然确实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游马那天居然在这种店一个人就吃掉了一张樋口一叶(五千日元纸币)哦?这样我怎么忘得了。”

“三十年前…”游马似乎很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能记得这种事情而震惊,“……不行,还是完全没印象。能够一下吃掉那么多的话我应该当时就挺中意这家店的啊。野明决定好点什么了吗?”

“我要这个心选套餐(お好みセット)好了。炸虾牛排和汉堡肉都能吃到。”

“ok,”游马向服务员的方向探出身子举起手臂“你好——”

游马点的则是这家店招牌菜品“大人的儿童套餐(大人のお子様ランチ)”和乌龙茶。因为跟记忆一致的音节,我稍微偏了头,负责点餐的服务员走开之后,我问游马:

“游马是真的不记得?”

“嗯,”正把水杯凑到唇边的游马点了下头,“一点儿都。”

“之前来的那次、游马最后一次追加下单的好像也是这个套餐,我现在都还想得起来那种感觉,那种眼看着又一千円像水泡破掉一样、啪地一下就没了啊的感觉。”

“你这也记得太清楚了点。就是因为这个吧,之后我跟野明才再也没来过这家。”

我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那天之后我就离开东京回去了北海道、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游马放下了杯子。

我看着游马的表情心下觉得不妙,只能出声笑了,

“哈哈哈,这是在认真什么劲啊,游马。”

几乎在一瞬之间,游马的脸上失掉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显得空洞的眼睛中透出的错愕。但这明明并不是游马需要负责的事项才对。我避开那双陷入阴晦的沉思之刻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无底的渊薮一样的深黒色瞳眸,将自己手上的菜单重新放回桌旁的夹子中,

“真是的,要不是因为游马吃掉那么多我肯定也记不得,都将近三十年以前了嘛。”

那只是我自己过于永久春天的终结而已,在近三十年以前的那一天,我用使自己沥血披心的告白兼告别,终于将它导向了终焉。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来到这里的我和游马好像就坐在邻桌的位置。那时我们以东京为战场与空想进行的战争早已结束,在那场战争中、在通向18号填海造陆地的地下通道电梯内、同埋伏于该处的TRT66的最后战斗中阿尔方斯三世的驱动系统被彻底毁坏,这之后离开了警察系统的我也被终身吊销了labor乘用许可。即使跟游马,被逐出警察队伍的我们也早就不是同僚,更不用说什么一心同体的partner。

而在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则终于打消了我留在东京都的最后妄念。

“呐,说起来,”就在这样橙黄色的灯光里,那时的我绞着藏在桌沿下的双手,对着游马说,“游马决定不回去继承筱原重工的话,在游马百年以后,墓地是要怎么办?”

“墓地?”

“嗯,墓地。果然还是会葬在原来的筱原家之墓?”

“被你这么一说…嗯…。…只要可能,我还是不想跟我爸埋在一起。是啊,到时候还是另立个新墓吧。”

“要换菩提寺吗?”

“啊,还有菩提寺这么回事啊…”游马的瞳眸翻向前上方的虚空,“其实对我来说其他埋哪里都没差,就算撒进东京湾……不行、那个水质、果然还是让人犯怵。伊豆那样的海倒是挺理想。”游马虽然一时间停下了咀嚼,但嘴边还沾着“大人的儿童套餐”里的咖喱,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重新动起了手里的勺子,“…不过还早着吧,毕竟才二十来岁。”

我朝着游马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手支在了桌边,

“…如果、我死掉的话,”

游马倏然抬起了脸,放下了手里的餐具,

“野明,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游马的表情已经完全严肃了起来,“现在在labor警备公司不是做事务性工作的吗?”

“不是不是!”我讪笑着,向游马摇动双手做出否定的姿势,“只是想到,到时候我的葬仪和法事,都会有谁来参加、游马会来吗,这样。”

游马的身体重新松弛了下去,“前提是到时候我要比野明活得还长才行…。前partner的葬仪我不可能不去,法事的话又不是野明亲戚的我根本没法出席吧。”

“那、扫墓呢?”

“野明对葬在泉家墓地不会像我一样有抗拒吧——也就是说,会埋在北海道。呀咧呀咧,真到了那样的年纪一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还坐不坐得动飞机。”

游马重新开动,我却张不开嘴也咽不下东西,因为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自己的神色愈发晦暗,只好低头盯着手边的餐叉。身体像是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寒意从骨髓深处一阵又一阵地向外冒出。我控制着幅度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缩起了双臂,没有拿餐刀的左手小小地抓住了右上臂的衣料。

曾经仿佛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阿尔方斯到头来也理所当然地不是我的东西。至于失去了阿尔方斯的我和游马,就算以前那样说着一心同体一心同体地、说到底也仅仅是旁人、不过是他者而已。

“…说得是呢。感觉自己问出了好奇怪的问题。”

“真的,今天野明一直很奇怪。”游马抬起眼帘,直视向我的眼睛。

“啊哈哈哈、会吗。”我不免有些尴尬,笑着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即使这样至极当然般每天保持联络、一有机会就要呆在一起,游马也永远不会想要向我更踏进一步。如果稍微接近一点游马的喜好,被开除警籍的那一天、或是在八王子工厂一同赴任的时候…不,应该还在二课做着操纵者和指挥担当的时候游马就会牵起我的手了吧。

游马并不是不解风情、也绝非怯懦羞涩。曾经是他“一心同体”的partner的我对此深谙于心。经历过拆定时炸弹那次生死存亡的危机、明明后怕得都已经交了辞呈要退队,却为了香贯花改变主意留在特车二课;虽然全没有被对方给予机会,还是能够在过年前集体放假那次带着玫瑰突袭香贯花的公寓。这样的游马不如说是耳聪目明、对自己的感情无比坦率,在个人问题上也好好地发挥了智慧和勇气的青年。

可是过去的经验早已告诉我,我只能成其为我而已。在可能比我还要理解我自己的游马面前,事到如今更加不可能再装作另外的人。恋爱并不是凭借一方的感情便可成立之物。我怀抱的单向的感情仅仅仅仅无处可去。

如果我来对游马开口告白。

就算对我没有恋爱感情,但想要一直、一直地想见面的时候就能够见面的心情,于游马也一定存在。自称“冷血汉”但本质上十分温柔、也尽他的努力重视着作为“前同僚”的我的游马,在一时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性接受我的感情,可那也不过是会变成单方面的束缚而已。不论做出何种努力,现今我们一起渡过的每一天,都只会是往游马的脖子上将绞刑架的套索多绕一圈。

我绝不是在期待这样的关系。我想让游马放下这种负担。

“我会让游马放下负担的。”

所以那天道过别了以后,明明已经彼此背对背地向前走去,我却又转回过了身叫住了游马,对着不明所以地回了头的游马这样说了。虽然胸腔酸胀,但我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而是笑着挥了挥手,尽可能自然地露出牙齿,使自己的这个笑容能够稍微显得更加粲然一些。

我们并不是亲密到于人生路上道别之时能够流泪的关系。流着泪的道别也一定不适合我和游马。

我重新背过身向住所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游马的TYPE2开关车门和发动引擎的声音。身周飒然作响、一片的洋洋盈耳。是被称作棉津见的湿暖海风越过春季海原,裹挟着青臭的湿润微寒从背后向自己奔袭而来、我伸出手去按住在风中变得凌乱的短发发丝。

——即便如此我依然能够确信这风是在吹向未来,闭上眼睛,被风拂过的双颊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即使失去一切,即使前途渺茫,我依旧确实地站立在此处,我依然确实地存活于当下,并且、正一步又一步地向着未来走去。

一个笑容在我的唇边泛起,全不是方才对游马笑的那样保有一贯以来“泉野明”应有形状的笑容,因为苦涩而歪斜,连自己都能感受到不成样子。但我还是笑了,对着自己笑了,被静谧环绕,与希望重叠。

三年后,尚且称得上是新婚的丈夫因交通事故意外死去、我关掉泉酒家的实体店回到东京再见到游马的时候,记忆中的伤口已然结痂,疼痛之中,甚至孕育出与恋爱无关的柔情出来。游马的态度一同于三年前,像是让我亲身听到了告白的回复,最后一点遗憾的心境也终于消灭。

(四)

于是保持着前同事的关系又度过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同样坐在Restaurant吾妻的地下层,看着手握餐具却似乎食欲不振、半垂着睫羽的表情中带着些许愁情的游马,我只是发现,与自己相识已有三十余年的这位虽已年过五旬看起来最多四十几岁的前同事的相貌、着实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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