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猫猫无法无天还不是你惯的。如果不是你每次都原谅它们，它们早就被关进笼子里了。”老妇人摇动轮椅，吱呀作响的声音在不大的厨房里回响着。“面饼已经发到两倍大了。炉火也准备妥当，剩下的看你的了，这一次你再学不会，就要敲头以示惩戒了。”

“是的，老师，我会努力不被惩罚的！”博士装模做样的敬了个礼，然后包着隔热手套将铁盘置入烤箱中。轻轻合上的炉门上被挂上了一个定时闹钟，闹钟的发条被年轻与衰老的手指一同调整到了半小时后闹响。

“出炉后的黄金享用时间是5分钟，再长了饼皮就会吸收到馅料里的水分，变得粘稠起来。”妇人嘱咐道。博士轻声答应，然后缓步绕到她身后，按上轮椅背后的扶手，将妇人一路推到了厨房外的露台门口。烤炉溢出的水蒸气顺着风从露台门外吹出，稍稍牵动妇人斑驳的头发，也牵动着博士衣衫的下摆。

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露台大门，向着二人身上泼洒一片金黄。能天使微微探头，看见妇人正靠在椅背上，光环几乎贴在博士身上，光翼穿过博士的身躯，使得场面显得有些滑稽。

为什么他们站在这里？如果要晒太阳的话，直接到露台上更不赖。能天使心中微微冒出些许疑问。可几乎紧贴在一起的两人却不会回答她。他们只是面向那阳光，静静的欣赏着窗外随着罗德岛前进而向后退却的一切。

“现在的天色，很像当时啊。”默默矗立许久后，博士的手指抬起，有节奏的敲击着轮椅的把手。“那时候，你跳上罗德岛的甲板，掉到我面前。那一天的时间和现在一样，天上也有着这恰到好处的太阳，不冷不热，不耀眼又不过分黯淡。”

“霞光带着搀着艳红的金黄色，把所有东西都涂抹成那个样子。哪怕是你的红头发，上面也染着浓浓一层。”博士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时的盛景。能天使看不到博士的表情，但毫无疑问，那张她早已熟悉的脸庞上肯定布满着温柔的笑意。

“所以在那一天，你喜欢上了我。”老妇人淡淡的说道。她的语气平稳而沉静，完全不像是在谈论身后人与自己的感情关系。

“是啊。虽然事后能找出万般理由，但对于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喜欢其实只是一眼的事情。”博士微微摇了摇头，指节的敲击依然频繁而有节奏。“有了第一眼，目光就不再移开了。”

“‘所以，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那里，无论日升月落，眼中都是你的样子’。”老妇人模仿着博士的语调，以同样平稳而沉静的声音复述着曾经听过的话语。“我都背下来好多句了。”

“欸，哈哈。”博士尴尬的笑笑，挠了挠头。“我说话没那么肉麻吧….虽然这句确实挺不错的。”

“岂止，这还不是最肉麻的。”妇人不留情面的，戳穿试图打哈哈糊弄过去的博士。“我记得还有一句，‘我们的生命就像夜航的帆船，孤独地在海面上四处游荡，直到有一天把锚挂在一个人的身上，从此不需要再次出海。而我正是一条从未被缆绳牵住的帆船，在百万的繁星下一边操弄着船帆，一边放歌漂泊，但我的船锚却早已送给了一个人。’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咳，咳，这说的我都不大好意思了…下次，下次一定改改。”犹如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一般，博士老脸一红，搓了搓他的额头。“欸，果然，我这点招数你早就一清二楚了啊。”

“这么久都还没识破你的套路，我就白长这么大岁数了。”妇人颇为不满的轻轻拍了拍轮椅扶手，阻止了博士继续用指节敲击。“那你知道我听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请讲。”

“我嘛，其实也没想太多。毕竟你的意思是个人都能听得懂。”她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到了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情话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只不过啊，有人——准确来说就是凯尔希啦，跟我说了一下你曾经的为人。她说你曾经也是这样平易近人，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记住每一件微小到别人自己都忘记的小事，深孚众望，又受人尊敬。”

“然后呢？”

“然后，他们向你索要胜利，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你也开始努力。然后你就渐渐变了，变得冷酷无情，把生命当做货币一样挥洒。”

“是的。”博士沉重的低头。“即使忘了很多，但我也能感觉到那些老干员们当时是多么的失望，多么的….害怕我。”

他不安的收手，将身子靠在门框上。“一个和蔼的人，最后却迷失了方向，成为了将一切当成工具的怪兽。甚至在之后，他们也因为害怕迎回巴别塔的恶灵，从而对把我救出石棺这个话题议论纷纷…”

“因此我也有些怀疑，你对我所说的话是否真的出于真心。所幸时间证明了许多事情。”妇人望向他，露出半个侧脸。审视的目光从她金红色的眸子中透出，即使衰老的身躯上满是皱纹，那股锐利却丝毫没有因为时间而褪色。“但是你呢？你对自己的过去又有什么看法呢？”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博士的口气中前所未有的带上了深深的迷茫。“我本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学者，远离战火和芸芸众生，和平宁静的渡过一生。可我却又想要改变些什么，于是顺从自己的理想，走上了这条与我本应毫不相干的道路。然而我却失败了，我能在战场上取得一千次胜利，可却无法逃脱屠龙者变成恶龙的命运。虽然我如今获得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并立誓让自己不能再次堕入深渊，但我又总是害怕我会走上同一条道路…毕竟我只是一个肉体凡胎，会痛苦，会焦虑，被捏碎了心脏也同样会死。”

“因此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博士摊手，向轮椅上的妇人直白无疑的袒露着心声。“我迫切地想要看着你，和你搭话，想要了解你、靠近你。虽然我那点搭讪的本事估计早就被你看穿了，但我依然很开心。”

“就那种程度也能让你开心吗？”妇人嗤笑一声。“我可是记得，你操着我都快听烂的段子说个没完，不主动岔开话题你的嘴巴就跟泄洪的水库一样停不下来。搞得我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

“啊哈哈，确实是这样。”博士又摸了摸脑壳，似乎在畏惧妇人的惩戒敲击。“因为啊，我，还有罗德岛身上背负的担子，实在是太过于远大，以至于总是让我觉得太深重了，沉甸甸的，让人窒息一样无法移开。可糟糕的先例又在前面，即使把事情办得尽善尽美，我也不敢笃定那是最好的。说白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做的是对是错。我能从他人那里听取建议，但没人能作为一个道标，让我可以衡量自己的对错得失，从而明白下一次应该如何改善。所以有的时候我经历百般挫折，心中就万分焦灼，有的时候哪怕万事顺利，我也胆战心惊…取得的成就似乎把我变得娇惯了，糟糕的历史又似乎让我过于脆弱了。”

“那么，你又为何而高兴呢？”

“为了那时遇到的你，还有处于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经历过无数时间的‘你’。”博士望向妇人，望向那对金红色的双眸。“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预测都无法探知，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答案，比如说底线，比如说坚持。”

“那时我看到的你，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一个表情虽然沉静，但眼中却布满着澄澈思念的老人。你找上了偷偷试着做苹果派讨好能天使的我，然后在我疑神疑鬼的时候向我示范了一遍你号称用一辈子烹饪的经验所总结的秘方：面粉的配比，辅料的选用，烤制时间和食用期限….虽然我到现在也就学了个皮毛，”

“但就在我努力学习你教给我的知识的时候，我回想起了和你第一次见面时所看到的一切，然后我确认了一件事情。很幸运，那件事情是，我找到了特别想要得知的那个答案。”博士伸手虚握，似乎想要把阳光抓在掌中。

“没必要在意那些对错得失。”虚握的五指被收紧。“我想去爱的人，就在这里。她在未来也幸福的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

虚弱的笑声从妇人口中传出，顺着穿堂风的流向逸散在露台外浑浊的空气中。她笑得前俯后仰，动作大的令偷听的能天使瞪大了双眼。照顾过老人的她明白，这样的动作并不是那具行将就木的身躯所能负担的住的，可那衰弱的老人却似乎毫不在意一般，轻轻打掉博士伸出的手，直到一阵喘气声将她打断。

“你还好吧？”博士关切的看着她，轻轻抚上她的胸膛，辅助她顺过气来。老妇人的神色也渐渐恢复了沉静，她轻轻扶额，示意博士将她的轮椅转过180度，朝向能天使藏身的柜台。察觉到不妙的能天使赶忙蜷缩起身子，将自己耀眼的光环藏入阴影中，避免偷听被两人发现。

“现在，闭上眼睛，听我说。”妇人命令道。博士顺从的闭上双眼，不再言语。然后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将目光投向那个微微发光的灶台后沿。

“所以说啊，我们这个种族，真的不适合躲躲藏藏，不是吗？”妇人意有所指的讲了一句。然后也不等知道被发现后心中一惊的能天使如何表示，自顾自的说道：“不过命运也真是奇妙啊——你遇见了她，又遇见了我。”

“甚至我们的相遇会更早也说不定呢，我可记得自己这只怀表是从哪里来的呢。”妇人自嘲了一声，又切回正题。“你这番话对我来说倒是不怎么新鲜，毕竟我其实已经听过一次了，加上这次是第二次。这么多年来，我也慢慢理解了你的想法。”

“你的迷茫和焦虑，其实都是源于你的畏惧——你害怕自己会迷失，会失败，会辜负所有人的理想和期待。毕竟过去的失败实在是太过糟糕，让你无法逃脱那个阴影。”

“可失败却并非完全的坏事，尤其是那些已经被查知的失败。它会一直指引着你，让你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更何况，有些事情只有在失败后才能显现出来，比如说坚持和灵魂。”

“未来我的表现让你满意吗？”仅仅是一个思维的碰擦，博士就理解了妇人的意思。

“面对绝望时沉着冷静，直起脊梁，面对黑暗时高颂未来，维系灯火。虽然在我面前也没少露出过脆弱和疲惫的模样，但你也依旧坚定的走了下去。”

妇人的声音带着丝轻快，还有一种历经无数岁月后依然未改的欢欣。

“你不止让我满意。你让所有人骄傲。”

紧闭双眼的博士愣住了。他从未收获过这样直白的评价，更何况，面前的妇人总是一副沉静祥和的模样，同她过去年轻时的活力四射完全相反。在他记忆里，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总是无比的沉稳，在她面前，博士就像一个想办法讨父母欢心的孩子那样，幼稚而可笑。可如今面前的妇人却难得的卸下了云淡风轻的面容，如同年轻的她那样，将一切的情绪展露无遗。

“听上去很缺乏实感，是吧？从你眼帘下的转动我就能看出你在想什么了。”妇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在未来，你会有很多时间去体会我今天说的话。现在，偷听的，该出去了吧？”

知道藏不住了的能天使闻言蹭的一下跳了起来，忐忑无比的心情驱使着她连滚带爬一般冲出了厨房，将门带上的时候还不忘再瞥一眼身后。也就是这最后的一眼，让她终于清晰的看清楚了妇人的真容——一张布满着色斑、皱纹，但却令她无比熟悉的脸庞。

她自己衰老的脸庞。

“那是….谁？”博士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带着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哦，一只老鼠，很大的那种。”老妇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不过你现在可还不能去抓。”

十年前，拉特兰。

戴着兜帽的神秘人送出了祂的怀表，若有所思的注视着红发女孩一跑一蹦的远离。祂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渐渐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原来那个时候，送给我怀表的真的是你啊。”一名留着红色短发的丽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兜帽人身后，俏皮的眉毛微微一动。

“我研究这个毕竟也有很多年了，时间穿梭的技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兜帽人，或者说博士笑着摇摇头。“再说了，我们那时能在这里碰到，也是缘分。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们萨科塔里，这种欢脱的品种很多吗？在某些刻板映像里，主的仆人似乎都是些老顽固和宗教疯子什么的。”

“想什么呢，我们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俗人。”能天使看向小蕾缪乐奔向的地方。中学礼拜堂伫立在红发飘起的位置，高耸入云的尖顶旁鲜花环绕，鲜嫩的枝叶上还摇动着清澈的露水。“每种性格的人都是存在的，可不能以偏概全。还有，什么叫欢脱的品种，给我道歉！”

“Sorry，Sorry,小的这就给乐大人陪个不是。”博士笑嘻嘻的回应着佯装不快、撅着小嘴的能天使，思绪渐渐向远方飘去。

祂想到了自己所爱之人的一生。

在学院中，她总是闲不住，想要给生活添点乐子，于是总是制造出许多事故。她的家人不仅不恼怒，还默默帮她收拾首尾，鼓励她要做快乐的事，成为快乐的人。当她的姐姐浑身是血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将害怕和关心都藏在心里，但她对真相的渴望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而是在繁星间寻找谎言之下的真相。

公证所和审判庭。暗流涌动的哥伦比亚。繁荣的龙门。吵闹而欢乐的同伴。一位战争艺术大师不求回报的爱。黑暗之城的深渊，圣主与魔王的对立。无数个千年来未有的剧变，英雄义无反顾的前行。渴望已久却从未期待过的归家之旅。尽情放纵的辞别宴会。一个堕天使的拯救与救赎。

以及一个和平、宁静的晚年。

“一个令人映像深刻，又惹人怜爱的女孩。也是我的挚爱。”祂从眼中看到的未来图景中离开，重新看向远处。女孩的两个姐姐已经围了上来，耐心地聆听着她用兴奋的话语描述刚刚获赠一件礼物的事情。身着学院长袍的女孩还不是祂记忆中的样子，宽松的袍子遮掩了未来会被制服覆盖的身躯，袖口下的小手也没有战术手套的影子。因为一溜小跑而有些杂乱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在她晃动的双手带动下变的愈发散乱，然后又被两位姐姐耐心的收拢、抚平。只有那不知愁苦的笑容能让兜帽人联想起记忆中，那位能天使活泼而欢欣的模样。

寂静着的大钟突然鸣响了起来。清脆的十二响钟声穿过覆盖着红瓦的尖塔状屋顶，将那里栖息着的乌鸦惊醒，然后又环绕着礼拜堂广场，把广场上盛放的花海拨弄的摇曳了起来。

“在一切结束后，我有点想定居在拉特兰，开一家甜品店。”博士转过身来，看着跟着他一起回到过去的能天使。耀眼的光环显示着她与儿时的不同，但那双炯炯有神的金红色眸子下，旺盛的精力倒是从未改变。“终极目标是让每个顾客都说我的店手艺很好，老板总是慈祥而和善，鼓励人们快乐地面对每一天。只不过我可能会经常外出和旧友约会，开个店似乎又不怎么合适的样子。”

“朋友多，应酬自然也多嘛，而且能跑出去旅游不也很棒吗？”能天使挑眉，笑嘻嘻的回应着。“欸欸，等一下，她们说完话要过来了，我们要赶紧走了。”

博士再看了一眼一小二大的三人，将红发女孩牵着她的姐姐们向前走的样子刻印在脑海中。然后祂微微一笑，拿出了另一块怀表——一块充满划痕，又有着许多修补痕迹的怀表。但除此之外，不管是质地还是样式，都和祂刚才送给小蕾缪乐的那个怀表一模一样。

“对了，我听说从学校毕业后，每个萨科塔都可以获取一个在外行走的代号。啊能，你当时取这个代号的时候，有什么深意吗？” 消失在倒转的时光之前，博士人向能天使发出了最后的提问。

“深意吗？唔….”能天使歪了歪头，思索道。

“一开始，我是想了一堆代号，然后贴在靶子上，用飞镖甩一下，打算甩到什么是什么，啊哈哈哈。”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只不过啊，到了最后确定的时候，我又突然希望，自己能成为在他人中，护佑他们心灵平衡的人。所以我紧急翻了一下圣言，然后根据传说中守卫天国的天使，挑好了一个代号——”

“Exusi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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