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最後一天，塔矢和進藤按照慣例，午夜時攜手散步到住家附近的神社，在寺廟的除夜鐘聲裡完成初詣參拜，早上睡醒之後，展開一整天緊湊的拜年行程。

首先他們到進藤的爺爺奶奶家叩門，陪兩位老人家聊天下棋，中午則是與進藤父母共進午餐。經過幾年的爭執與磨合，思想比父親更古板的進藤正夫終於願意敞開心胸接納兒子和他的同性伴侶，雖然正夫與塔矢的相處距離遠不比行洋夫婦對待進藤的親近態度，但相較於他最初聽聞兩個孩子執意攜手時，那股用盡全力抵制的反對氣勢，已是相當值得讚賞的長足進步。

午後塔矢帶著進藤回老家，刻意和一早就登門向前五冠王祝賀的門生錯開時段，只是今年多出不在預期之內的訪客。

「進藤你也來拜年啊？」

領著攝影師走進棋室的天野先生，和端坐在房間中央的主人行禮問安後，熱絡地與進藤寒暄起來。

「我平常有參加這裡的研究會嘛，所以就跟著塔矢一起過來。」進藤流暢說出早在心裡背好的台詞。

「你真是有心啊，現在的年輕人幾乎不會到朋友家拜年了。」天野感嘆。「晚點也讓我採訪你吧。」

「聽起來我像是順便的。」

對進藤不服氣的表情呵呵笑了幾聲，天野重新擺正專業編輯的姿態，向塔矢行洋說明來意：

「今年新刊題目是『世代交替』。現在新一輩的年輕棋士逐漸崛起，也有不少資歷比您還深的大前輩開始引退，這次想請您和小亮一起接受採訪，兩位既是父子，又都有取得頭銜的經驗，正好分別代表兩個世代的職業棋士思維。此外，一脈相承的棋士基因如何拓展出不同的圍棋見解，也是這次我們想探討的內容之一。」

理解主題後，塔矢行洋同往常般表情嚴肅地點點頭，接著把視線投向進藤。

「小亮好像在樓上吧？」

「我去叫他。」

接收到尋人指示，進藤放下蜷縮在懷中的貓，主動起身離開棋室。他熟門熟路地沿著筆直長廊走到盡頭拐彎，正巧碰上從餐廳走出來的明子。

「阿光，怎麼了嗎？」明子親切詢問。

「媽，那個……」

進藤剛說完，就看到塔矢捧著茶具出現在母親身後，嚇得他驚叫出聲。

「嗚啊啊──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找小亮啊？」

似乎早已習慣進藤邏輯跳脫的說話方式，明子完全不在意他的慌亂。

「呃，對……老師請他過去…」

沒料到會被塔矢撞見，進藤像做壞事被逮到的學生，心裡緊張得七上八下，笑容僵硬地掛在臉上，一雙大眼睛轉個不停。而塔矢也因為戀人對自己母親的稱呼，難得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他。

「你是不是叫……」

「不是不是！我什麼都沒有說！」

進藤紅著臉跑到塔矢背後，著急地把人往前推。「快點去棋室啦！你爸找你！」

「可是我聽到…」塔矢還想再次確認。

「你少囉嗦啦！」

□

棋院採訪幾乎佔去整個下午，等到天野先生心滿意足地離開時已經接近晚飯時間，塔矢和進藤於是被熱情的明子順勢挽留下來用餐過夜。

「……你到底在看什麼？」關起房門後，進藤坐在床鋪上半惱怒著質問。

打從訪談結束，塔矢就一直饒富興味地注視他，刺癢目光像冬日裡貼靠在細緻皮膚上的羊毛衫，把他弄得如坐針氈，只是先前礙於行洋夫婦在場，不好直接發作。

即便大概猜得出那道視線背後在好奇些什麼，進藤也寧願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盡可能裝傻忽略早前的失誤。但說到耐性角力這回事，塔矢永遠比他技高一籌。

無視戀人用眼神射來的刀，對方惱羞成怒的模樣可愛得讓塔矢忍不住綻開笑顏。

「什麼時候開始那樣叫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不過進藤就是知道塔矢想問的是下午他對明子那句稱呼。

「……不記得了。」

進藤心虛瞥開視線，拒絕透露任何會讓自己更加尷尬的資訊。

「我是真的很好奇，你跟我說一下。」塔矢管控不住的笑意不只在臉上蔓延，連聲音裡也參雜雀躍。

「你未免太樂了吧？我現在被你搞得很不開心！」

這人明明被叫去樓上找東西，怎麼會從餐廳裡跑出來？進藤在心裡暗恨自己的不走運。

「跟我說嘛。」

「你不要黏著我啦！」

不在乎戀人周身圍繞的微慍火氣，塔矢笑著從後方把人圈住，下巴抵在進藤鎖骨凹陷處，隨意落了幾個羽毛般的吻在他側頸和頰邊，以輕柔諂媚的聲音誘導。

「你就說說看，我不會笑你的。」

「你現在已經笑得很過分了，塔矢亮先生。」進藤沒好氣地回嘴。

少在那邊睜眼說瞎話！

奉行堅持美德的塔矢名人，字典裡沒有放棄這個詞彙，尤其是針對他的戀人。他不屈不撓，使出一貫的軟硬兼施伎倆，好說歹說逼得進藤終於願意從實招來。

「大概……你買房子之後沒多久吧？」微仰起頭努力回想最初的時間點，末了不忘補上一句：「是你媽逼我的。」

這樣算起來至少也叫了快五年。

塔矢突然有些佩服戀人隱藏祕密的本事。這幾年他們固定參加父親的研究會，每週至少進出老家一次，進藤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偷偷和母親達成協議，他卻毫無知覺。

「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扭動身體想甩掉纏在身上的手腳，進藤只想盡快結束這場讓他無地自容的對話，不過求知慾旺盛的塔矢仍然緊緊扣住他，繼續衍生其他問題。

「那我爸呢？你私底下也叫他……」

「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迅速往身後掃射的眼神挾帶著殺氣，但沒能嚇阻塔矢的好心情，嘴角揚起的弧度隨著戀人的逗趣反應又抬高幾分。

「真可惜。」他情不自禁地在進藤唇邊啄了一下。

「你今天就一個人在這裡盡情地笑吧！」

親密舉動沒能有效安撫懷中人的情緒，反而讓他更為光火，進藤氣呼呼地反手推開緊黏在背後的熱度，打算躲到客房閉關。

「放手啦！你好煩。」

看進藤是真的開始鬧起脾氣，塔矢輕笑著把人牢牢鎖在胸前，連聲道歉之餘又趁亂偷走幾個吻。

「平常我也是跟著你叫爺爺奶奶，這樣不就算扯平了嗎？」

「你對哪個老人家不叫爺爺奶奶！舉這種例子根本犯規好不好！」不接受投機取巧的說法，進藤憤怒駁回。

「那下次去你爸媽家，我也試試跟著你叫？」

「這位塔矢名人，我覺得你有什麼地方壞掉了。」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令人毛骨悚然，進藤害怕得抖了一下，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瞧著他。

「你會不會高興得太誇張？」

仔細看表情裡還帶著一點嫌棄。

「我是真的很高興沒錯。」塔矢難得坦率說出心情。「感覺終於得到他們贊同，承認你是我的人。」

就算沒有得到別人認可，我也一直都是你的啊……

一席話語調輕鬆愉快，卻讓進藤心裡泛出微微酸疼，他有點難過地轉頭看向環抱住自己的人。

這是塔矢深藏在心底的芥蒂。進藤正夫與美津子對他們模稜兩可的態度，是這段戀情至今唯一的缺憾，塔矢表面上雖從未顯露出任何端倪，但進藤知道，向來把他看得比自身重要的塔矢，一直在為沒能好好拉近與進藤夫婦的關係而感到自責，這幾年每每回家拜年之後，塔矢總會用一種憐惜深情的眼神望著他，像在表達無聲的歉意。

「如果是這樣，那我好像應該早一點告訴你……」

進藤為自己心思不夠體貼而感到有些懊悔，若改變一個稱呼就能讓戀人安心，他堅決守住臉面的這點矜持未免顯得太過小心眼了。

「我只是突然有這個想法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發現原本在懷裡掙扎的人一下子變得安靜，塔矢明白進藤八成又陷入哪個複雜糾葛的情緒裡，於是側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拉回注意力。

他溫柔看進戀人雙眸，滿足地傾訴：「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足夠幸福了。」

□

清晨，習慣早起的塔矢家陸續傳出聲響，對話聲、腳步聲讓整間屋子從寂靜中甦醒過來。塔矢行洋梳洗完畢後，把握女主人準備早餐的空檔，將兒子叫進棋室裡討論年前幾場頭銜賽棋譜，不想一大早就被捲入戰場，進藤選擇偷溜到廚房當助手。

確認桌上菜色差不多齊全了，明子媽媽動作俐落地添飯盛湯，一面對進藤吩咐道：

「阿光，麻煩你去請小亮跟他爸爸來吃飯。」

「好。」

進藤聽話地走到棋室拉開門，想也沒想就出聲叫人。

「塔矢，那個……呃啊！」

棋室裡只剩塔矢行洋坐在棋盤前，一雙鷹眼聞聲隨即轉向門口，把進藤嚇得汗毛直豎。

「有什麼事嗎？」

年輕的塔矢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剩下留在房裡那位年長的負責回應他。

「不是的！我在找塔…不對，我是說小亮……」

進藤急忙揮舞著手解釋，只稱呼姓氏的混亂叫法讓他舌頭打結，連腦筋思路也跟著亮紅燈。這時他要找的男子拿著幾本書，從走廊另一端慢步走來。

「怎麼了？」塔矢不解地問。

「你媽說請你們去吃飯啦……」進藤為剛才的大意失誤哭喪著臉。

為什麼一大早就這麼累，他真的想回家了。

「就先討論到這裡吧。」

塔矢行洋起身緩緩走出棋室，兩個晚輩恭敬地等在門口讓他先行。走沒兩步，前五冠王突然停下動作，接著旋過身看向跟在後面的進藤，語氣罕見地帶點躊躇。

「以後……只有自家人在的話，改稱呼對你會比較方便吧。」

「咦？」進藤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啊，不…那個我……」

塔矢行洋說完就逕自往前繼續走，沒給進藤任何思考答覆的時間。進藤慌張得紅透了臉傻站在原地，完全不曉得接下來進去餐廳後該怎麼應對，一旁塔矢已經笑到不能自已，全身明顯抖個不停。

「笑什麼笑！」

耳邊傳來斷續憋著氣的悶笑聲，進藤羞惱得對身旁的人吼了一句，再用力拍掉意圖攬上他肩膀的手。

塔矢家的人一定都聯合起來耍他！他忿忿不平地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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