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却又做了旁观者不该做的事情。我，布雷顿，一生之中做过数不胜数的实验，看过在生化药剂的注射下忍受不住痛苦猝死的生物；也看过那些在自然环境之下颠沛流离的星球土著；当然也看过种族与种族之间的自相残杀。

但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某些可耻的软弱而发颤。我缩在小小的舱室内，抱着自己的双足，心头不愿去看监视器内的情况，然而我的双眼却忍不住盯向那一个个小小的，画面正在闪动的显示屏。显示屏深处的声音被我关掉了，我的周围只有令龙发疯的嗡嗡声。

新的血液从一层层干涸的旧血斑里喷发出来，带着五颜六色魔力光泽的箭矢同步插入约翰厚实坚韧的身体之中。我知道的，约翰身上本就没什么防具。外头奴隶手中的制式武器显然不是吃素的，这些箭矢穿透约翰的身体，丝毫没有停滞地击向他身后的屏障。

我发现，原先那批拿着制式武器的奴隶竟然齐齐瘫倒下去，浑身的皮肤变得晦暗，身周流转着的生气也接踵散去。他们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也一动不动了。接着，另外一批奴隶步着他们的后尘，迅速清开横在地上的尸体，把一柄柄巨弩扛在自己的身上。

这些巨弩的工作原理竟然是抽空雄龙体内的魔力与生命力后射出无与伦比的一击！显示屏中的内容变得有些模糊，我小心地展开魔力感知，却又在半秒内咳嗽着慌乱关闭。周围至少有四五十个魔力场正在搅乱着一切。隐形的波浪叠加在一起，足够让没有防备的龙毙于非命了。我猜测，这些狂暴的魔力甚至影响了摄像机内的机械结构，否则不可能会给屏幕内的画面造成这么严重的影响……

“该死……”我长出了一口气，死死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发抖，“约翰……你不要……”

约翰的身体在一根根箭矢的穿刺下傀儡似地胡乱飞动，他身后的屏障却把不断到来的攻击全部挡了下去！而且，这道屏障竟然在约翰血液的浇灌之下更加闪耀起来！坚硬与锐利之间的冲击必然生出无数炫目华丽的火花，这些魔法箭矢被屏障弹飞以后，就立刻在空中徐徐消散。往往是后一阵攻击到来的时候，强烈的冲击把前一阵攻击时留下的残褪给撩开，再形成了新的一张由生命组成的残褪，就好像凭空之间不断出现的新的终点线。

这一阵箭雨足足持续了两三分钟之久，屏障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把猛烈的攻击给悉数挡下。但……至此……

约翰的喉咙被一根利箭洞穿，整条龙的身体倒飞出去，被钉在了满是鲜血的墙壁之上。这让我立马联想到了某些远古文明在惩罚某些叛逃者的时候，先是把他们以惨无龙道的手法给杀死，再把他们的尸体挂在城楼之上示众。

地面被照得亮如白昼，但我眼前却是黑压压一片，街上拥塞的全都是使用过的龙的尸体。他们体内的能量在瞬间被压榨殆尽，而只是为了把他们面前的这两格反叛军给杀死。

约翰现在必然是死了，但他身后的屏障还在，这一定是他对于自己爱龙留下的最后执念吧。这与一般的奴隶中主仆之间机械式的感情不同，那魔法最终造成的效力也不会一样吧。我宁愿这么去想。

这头黑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扎了个稀巴烂，他本身就黑，在显示屏内湿润模糊的温红晕染之下，我幸运地没能看清他的死状。箭矢化为一串串飞旋的金星，他的尸体沿着屏障的外壁一下子滑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屏障，消失了。

“唔……”我踟蹰着走向前去，仔细看愈发模糊的显示屏，“该死……”

薄泪模糊了我的双眼，现在连珂朵莉都要……

约翰的身体顿然飘起，直勾勾地朝进房屋的内部飞了进去！一阵猛烈的冲击波带起了地面上灰黄肮脏的尘土，将附近所有围堵在这里的士兵们全部放倒！

冲击波的力道很大，不仅冲垮了方圆四五里以内的所有结构不稳的房屋，还给这一片地区附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雾。

哐当！飞船内居然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四级冲击警报，显示在珂朵莉所在的位点，有一股不明的极强能量源正在往外扩散……不如说是吞噬！

“正在分析振动波的生成原理——警报，警报！侦测到不明虚数空间正在侵入，期间会发生强烈的正反物质湮灭，造成更为强大的破坏！飞船即将在三十秒内强制撤离，请您当心撤离时的颠簸！”

不是……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实数空间和虚数空间的置换？我显然是知道的，实数空间与虚数空间的置换会导致其中的正反物质碰撞，相互湮灭……

等等！我系好安全带，脑中不断回想先前在珂朵莉的世界之中所见的一切。从一个空间之中张开另外一个空间……那真有可能是虚数空间！

我先前在空中留存的拍摄装置在黑雾到达的瞬间宕机，显示屏内变成一片漆黑。我连忙向打开船舱内的透视模式，一个巨大的黑色障壁如同不断胀大的肥皂泡泡，正沿着珂朵莉所在的破烂小楼往外延伸！

这一个黑色障壁还算是半透明的，除了隐约之间可以看到一个个虚幻的场景在“泡泡”的表面快速闪动，里面的情况大致也能看得清楚。

正反物质的湮灭会放出强大的能量，但空间并没有发生剧烈爆燃，也就是说，珂朵莉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再一次创造出了小世界！而且这一次，她要更加明目张胆地往地面扩张！

地面上的尸体迅速烂成一滩糊糊状的血肉飘在半空之中，它们就好似一个个机械装置铆合在一起，在地面上组成无数炽热滚烫的暗红色肉团。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肉团居然重返活力，令龙作呕地蠕动爬行！

这正如我先前在那个实验室之中见到的一般……这些血肉机器冒出一根根细长柔韧的粘滑触手，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龙人奴隶们洞穿，把他们的血肉转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吞了口唾沫，珂朵莉拜托我把包含实验资料的控制核心交给她是因为这个么……但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若是造成了这般后果，那自己和原先的女王军又有什么差别！

但我又回头一想，我应该是错了。不就是珂朵莉这些龙正如在黑暗之中伸出的一只只大手，尝试把整个晦暗的时代给打醒么？从始至终，珂朵莉她们损失了这么多同舟共济的龙，她们的心何尝不是悲痛的，又何尝不是矛盾万分的？临时创造出另一个世界，我并不相信她没有做出任何牺牲。

沙弗尔看到这些可怖的怪物的时候，脸颊上会绽开重获自由时的笑颜么？菲特若是还在世，他看到地面上重新大批涌现出这种狰狞的，恶心的怪物，他难道不会感到悲哀么？更何况，珂朵莉造出这些与她的美丽毫不相关的丑陋家伙，难道会变得自豪，会感到愉悦么？

即使约翰他们的初衷是自私的，不论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爱，还是为了其他什么或正义，或邪恶的目的，我也在此执拗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对于勇气这一优秀品质的最纯正的讴歌。

黑色的屏障向上扩张，黑雾就在屏障内部凭空产生，隐约翻卷出一张张虚幻的，正在悲鸣的嘴唇来。我只觉得地面上迅速窜出的怪物好像从土壤中长出的手臂，向着毫无止境的天穹求救。

“撤离倒计时：三，二，一。”我的脑海占据的全是冰冷的机械声。

飞船升空，很快就到达了大气层以外。我观察到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鼓起了一个灰色的泡泡，越吹越大，就好像在彩色的世界里蹦出的一个灰色的梦。

是啊，我只是一介普通不过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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