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s-14做了一场梦，一场痛苦至深的梦。

梦中有火焰在四处灼烧，她的指挥官躺在滚烫的沙地上，被剧痛扭曲着。

那个间谍已经远走了，那个出卖了整只队伍的人形，已经无处可寻。

彼时的她还年轻，不知道这种痛苦会随着生命的漫长旅程一直延续下去，所以只是一言不发地顺从着逻辑运算程序所预留的急救办法为男人包扎。

他忍着疼喊道：“Groza，算了吧，别浪费时间啦，我的脚已经炸断了，再有几分钟……恐怕血就流光了……”

金发少女目光漠然，她根本听不进去。

不过，即便听进去了，也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

残存的枪响还在蔓延，铁血工造即便是伤亡惨重，也还是依然用火力反复鞭打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废墟。

“听我说，我不行了……趁现在还能说话，我要你……执行最后一项命令。”

Ots-12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你说罢，指挥官，我一定会帮闪电姐完成的！”

“把戒指扔了。”男人脸色苍白。

Ots-14终于有所动容，她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觉得心里一阵绞痛。

她从来未尝过这种滋味，那种既不是愁苦，也不是酸甜的滋味。但她知道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她知道那种自作多情的放手方式。

即便是为了她好，却也让她忽然无比憎恨起这个人来。

所以她没有反驳，默默摘下戒指扔在了地上。

“对不起。”那名指挥官说。

他笑了，忽然老了很多岁，好像并不是因为重伤而死去的，只是单纯地老了，累了，该离开人世了。

闪电醒了过来，醒来时，窗外有雨。

“闪电姐，你醒来了。”Ots-12侧过脸来，关心地问。

“啊，稍微闭了一会儿眼。”

“刚才，赫丽安小姐说您应该在报备上来的资料上选一份签字了，要我拿来给您看一眼吗？”

“不用给我看了，你去把那个人的简历挑出来，我签好了直接带给她就是。”

“闪电姐，其实……”

“怎么了，现在又舍不得我了？”

“那道不是，说了怕你不高兴。”

“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只管说便是。”

“这里没有来自那位指挥官的申请。”

闪电沉默了，她的眉头渐渐锁起。

方才梦中的不快又隐隐约约浮上心头，像诅咒一般乌云密布。

“……你全部看过了吗？”

“是的，都看过了。”

“有没有检查邮箱，或许里面会漏下一两份文件也说不定。”

“已经检查过了。”

“再去看一遍。”

“……”

“等等，文件袋都拆开检查了吗？”

“嗯，拆开检查了。”

“……是吗，到最后，居然是这种结果吗？也就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了。”

Ots-14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无异常，她依旧从容不迫地坐在原地，但空气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因为气势凛然的她居然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走到酒柜前，抽出两只高脚杯。

明明说过自己要戒酒的。

她把其中一个放在了Ots-12面前，斟满，然后另一杯倒给自己，一饮而尽。

紫杉树仔细地打量着闪电，迟疑地说着：“其实，我听说他的部队已经全部离开据点了……好像山区有紧急作战要进行，闪电姐，或许确实有难言之隐他才抽不出时间来接您……”

“那我能怎么办？”她笑着反问道，“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为什么只有他。”

“什么？”

“为什么闪电姐会选择那位指挥官呢，难道去哪里就职，不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是啊，到底哪里不一样呢……那个家伙和我相识也不过就一天一夜而已。”

只是短短的一天一夜。

那个莽撞而大胆的男孩在自己的面前吹过牛皮，也求过救；骗过自己，也偷走过文件；在乱军中为了保命把重要情报交给了敌人，然后又奋不顾身地抢了回来；最后和自己一起被关在了候审室，还把囚饭分了一半给初次相识的女子……

多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握在手里的杯中酒出现了不自然的涟漪。

“说来说去，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最后这样做出了总结陈词。

“闪电姐，大概是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多小事了吧。”紫杉树慵懒却敏锐地指出道。

“我只是太多嘴了而已。”

“多嘴？”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坐在天台上，说着各自的过去，那些有关于我曾经在战役中失败并且失去了指挥官的故事……我不该多嘴说出来的。人类一旦与彼此拥有了秘密，就会变得不可理喻，说出去的是话语，交出去的却是信任。”

“听说，他在S05区也失去了AR15.”

“我知道，反正都是愚蠢而荒谬的人生，无论在哪里都是……那么，我便去S05区好了，那儿前线的战事刚刚结束，不需要担心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她随便拿起一份材料，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眼，就这样扔进了自己的军备箱。

再设什么可讲的了，二零六一年那个冬天，她遇到了自己的指挥官，获得了誓约永恒的戒指。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尸骨如今在哪儿，或许在S05区还有墓碑，或许已经化为泥土，如果她想去找他，也不太可能再找到。

总部的通话机，舒适的座椅，橙黄色的灯光，一成不变的保持了两年。

两年前，她，只是四处飘泊，和Ots-12“紫杉树”寻找着工作。有些战术人形渐渐放弃了，在小地方的餐馆里打工，也有的固守在废弃的据点，那里后来被改造成了牧场，牧场的主人不是军人。所有的武器和弹药，除去一片烧焦了的废墟，一无所剩，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少女说经历的、毫无价值的人生。

议会安全情报部的门被打开了，马卡洛夫走了进来。

她拨落身上的雪花说道：“外边真冷啊。”

“是啊，真冷啊。”

“诶，闪电姐，你不是说了要戒酒了吗？”

“戒酒……戒什么酒？”她笑着，痛彻心扉，“戒男人吧。”

马卡洛夫眨眨眼，她望向酒瓶，虽然已经空了一瓶，但那种烈度的酒是不足以灌醉OTs-14的，绝对不可能。

闪电用手蒙住脸，滚烫的热泪第一次潸然而下。她的泪水流过指间，流下面颊，灼痛了皮肤，她的鼻子阻塞了，泪水却止不住。她想重新躺下睡会儿，但是连脱衣服的手都显得那么笨拙。

这时，紫杉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手腕。

“姐，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别碰我，至少现在不要……否则我就真的要丢死人了。”闪电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留下来吗？现在留在议会，赫丽安小姐或许也会理解的。”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迟早要回到那片火焰与焦土上去。”

“你现在这个状态，去了绝对是死路一条，如今战场上的损耗可是很大。”马卡洛夫插嘴道。

“没有关系。”

闪电拭去泪水，拿起自己的军备箱，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出门去。雨雪从无星无月的夜空中飘过，在女子的视网膜前颤动着，泛着柔和的光。

难怪方才的雨声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伸出手掌，想接住这片割人的花瓣，接过那一片冰凉。

“我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天空。”她说。

“闪电姐，我会想你的！”紫杉树把手环做喇叭状，大声喊道。

赫丽安小姐就站在车前，她没有想到Ots-14会这么快出现。

闪电把文件递给了她，没有说话，而赫丽安打开文件袋看了一眼申请，神情复杂。

她的身边站着一名气势老道的人形保镖，嘴里叼着雪茄，说了句上车吧，于是那辆价格不菲的黑色老爷车就那么冷漠地驶出了，熟悉的议会安全情报部拉远了她的视线。

赫丽安踩下油门，在蒙蒙雨雪中赶路，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在全力以赴地工作，但对女子一而再再而三模糊的视线却无能为力。

她从未见过这么漆黑的夜，如果说寒冷的话，在基洛夫或是更北端沿湖的某条公路可能与此类似，但却绝无这般黑暗。没有任何车辆从旁边驶过，白亮的路灯逼近又离开，像是白色的幽灵挥之不去，每一个三战前的小镇都如同死一般沉寂。

“停车！”一个声音喊道。

如同预先约定好的那样，在路过山区前的第一道关隘，所有的运输机一齐亮灯，雪夜里，五只整编的梯队在刺眼的灯光和白雪的反射下出现了。

不，并没有整编，其中有个AR队伍中缺了若干位置。

那辆车紧急刹车了，但却滑了好几米远，整个儿地歪在了道路的围栏上。

不，那根本无所谓，即使彻底翻倒也没有关系，运输机鲁莽地停在公路上，彻底把道路堵死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这里。

“我是赫丽安！不管你是军方的哪一位，应该都认识我，现在正在护送一位格里芬总部的人形前往S05区，请不要打扰我的行动。”

“赫丽安小姐，是我，S09区的指挥官。”我说。

这个严谨的女人推开车门，扶起眼睛，半信半疑地问。

“……是你？你不是已经前往雪山了吗？”

“很抱歉，我临时接到了Ots-12的一记电话，那孩子违规使用了军用情报线路。”

“你在等我？”

“我在等一个必须带走的人。”

“开什么玩笑！”她大步踏上前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你这是在耽误时间，如果要打消耗战，RO她们是不可能耗过计量官的！”

“那么总部该对此作何态度呢？我想面对AR小队的所有人都陷入绝境的情况下，应该负责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吧！”我也大声质问道。

“你刚才居然说别人违规使用军用情报线路，看清楚，你已经挪用了总部的五架直升飞机，却没有按照作战计划那样抵达战场，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又想上军事法庭了吗！”

“如果这一次也是和闪电姐一起受审，是的。”我环顾四周，“你们有谁要拦我吗？”

叼着雪茄的汤姆森从车上走了下来，她看见我，笑了一笑。

“好久不见，BOSS……上一次见面也是在夜晚的战斗呢，按理来说，我应该请您喝一杯。不过，如果赫丽安小姐下令要拦住你的话，我可确实会朝着友军开火的。”

“不必客气，我人多。”我也笑着答复。

“好吧，就让我告诉你好了，为了营救RO她们，总部启动了最后一张底牌。”赫丽安淡淡地陈述着。“这次是克鲁格先生的指令，…那些能够处理这种特殊情况的专家，已经进入战场了。”

“你说的专家，是谁？”我忽然感觉自己的话变得缥缈起来，不可捉摸。

“谁知道呢……或许你根本就看不见她们。”

骤然一声枪响，打破了这雪夜的寂静。

雪花溅在衣上，宛如被寒风摧落的白梅。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闪电质问道，她抢先一步举起了自己的枪，瞄准了我。而我身后的95式，97式则同样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这是什么意思，想拿这种粗劣的仿制品来羞辱我吗？”

“我要接你走。”

闪电沉默了，她看着我，像是已经和我认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这个飒爽的女子悄悄将配枪收回，笑着摇头道：“不，我不会跟你走。”

赫丽安并未发觉她笑容的辛酸，低声问道：“为什么，他不是已经来了吗？”

闪电没有回答，而是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着：“你已经错过机会了，指挥官，你的申请没有送到我手中，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追下去也只能将错就错而已。”

“我有说过自己是来谈判的吗？”

“什么？”

“把他们的弹药缴了，如果抵抗，就地销毁！”我本来是想说缴下枪支的，但眼看汤姆森也狂笑三声，准备反击，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已经由不得我来控制局势了。

赫丽安抬起手来。

她那暗然的灰色眼睛，在那形状奇特的眼镜下，终于有一丝温暖的光芒闪过，从我和闪电这段可怜巴巴的浪漫史中，所感觉到的，所闪现过的希望，它流转片刻，然后消失了。

那是她从未享受过的温柔与深情，缓缓凝滞在男孩相识仅一天一夜的女子身上。

“指挥官，我会和克鲁格先生讨论这次调整编制的事情，并且为你争取战时例外条款。”

“谢谢。”我说，“十分感谢。”

赫丽安望着我，做出让步之后的她比平时更加严肃了几分。

看来，今天晚上，她不得不带着一辆空车和无效的文件回到总部了。

闪电闭上眼笑了，而我不再废话，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这是我第一次拦路抢劫，抢的还是自己的上级，真刺激。”

她露出一种勾人魂魄的微笑，浓密的睫毛遮盖着危险的视线；面庞闪烁着一种梦幻般甜密的光辉，那么美丽动人，那么惹人喜爱。

“你喝酒了。”我说。

“不会妨碍我接吻。”

“你还流泪了。”

“不会妨碍我睡觉。”

“今晚不会吻你，我们直接去前线。”我说道。

Ots-14略有一些不安地摇了摇头，是的，看我有多蠢啊，为了一个曾经失去一切并且决意要放弃一切的女人而违反军令，而且一次比一次荒唐。可她那温柔笑颜展示出来的，从来就不是对一个理智而稳重生活的向往，而是恣意汪洋地徘徊在它自己心中那高远澄澈的空间。

“今后，请多指教。”

“我要指教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试图接近夜晚的我，因为她状态绝佳，而且十分危险。”

“只要闪电姐不介意在战场上倾尽全力。”

“我不介意，我甚至不会介意在床上对你倾尽全力……但你要保证，在我入伍之后的每一天，尊重我，爱护我，如果你只是贪图功勋与欢愉，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你真的喝多了。”我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想戒酒。可是没戒掉，你是要帮我戒，还是陪我一起喝？”

“我不会喝酒，不过……还是可以勉强来两杯的。”

“那好，从今以后的人生，就托付给你了。”

“这样好吗？”我胆战心惊地问。

“什么？”

“说得好像情人关系一样。”

“不是情人关系，难道你还想要从我这里获取别的什么东西吗？”闪电皱眉。

“哦，不像老婆那样管洗衣做饭？”我故意如梦方醒，大彻大悟地问道。

“不管，那种事情你爱找谁找谁。”

“那这个世界上除了春田小姐就再无第二人能容得下你了。”

“你介绍她来认识一下我，我愿意讨论一下今后的分工。”她充满自信地笑着。

“我怕被一枪托砸在腰上，从此半身不遂啊。”

永无休止的斗嘴与相互贬损，明明是只有这个国度的女人能给我这种感觉，但不知为何，怀中的闪电却莫名地像极了AR15曾经的温度。

她伸出手来，拂过我的脸庞：“说什么你都信，不知道我喝多了吗？”

“等你酒醒，我假装没听过就是。”

但是那一刻，我却宁愿相信自己错误的感觉，伸出手来握紧了女子的手，十指相扣。

闪电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喃喃自语。

“呵，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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