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沃兹的双手第一次接触到由他自身生下的婴儿时他就知道怀中的小孩是常磐庄吾了，在肌肤与肌肤接触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副在他身体中培养了数月的肉体属于常磐庄吾，但相反，沃兹并没有感觉到失落，而是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爱意还不太一样。

常磐庄吾现在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无论是为他哺乳也好，还是在他稍大的时候用手慢慢地牵着他走路也好，沃兹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常磐庄吾细小的手指只能被他握住，由他牵引着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然后直到他找到这个世界中同样属于他的救世主。

看着他像普通小孩一样在公园里拍打沙坑里的沙子，坐在秋千上费劲地慌着两条腿让身体摇晃起来。沃兹去问庄吾：“长大了想要坐什么呢？”庄吾会大声地回答他的“妈妈”长大了想要成为王。

沃兹笑了，在他这个年纪，小孩子的答案都差不多。会说自己想要做科学家，做宇航员，有个别的小孩子会说要成为政治家，甚至说出想要成为哪个政党的议员时大人们还会为小孩老气横秋的话语做出赞叹的回应。

想要成为科学家的小孩大约只是对“晃动锥形瓶中的液体”这一动作而感到憧憬，但沃兹很清楚，庄吾的梦是从他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无论是想要守护传奇骑士的历史也好，还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也好，庄吾的梦想是遵从因果律而写入了他的DNA中的程式，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会一直被这个梦缠绕，在九岁那年目睹世界毁灭的起始，然后获得操纵时间的力量。在2018年九月二日的那一天下午，另一个自己会按照剧本为孤独的普通高中生常磐庄吾奉上时空驱动器，成为统御骑士力量的大魔王，再被从2068年回到过去，另一个命运已经被书写好的明光院盖茨打败。

在原本的历史中，因为从懂事开始就一直说想要成为王，而被当做是怪小孩的常磐庄吾并没有朋友，也没有父母，在从前沃兹看来他确实也是有点被大家所排斥的，处于边缘的危险存在。

常磐庄吾的行为举止会有偏向极端的倾向，在旧世界中，沃兹常常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可怕男孩，不战斗到最后一刻就不会停下，若要使用暴力也会毫不犹豫，毫无负担地付诸行动。在沃兹看来常磐庄吾没有手握刀刃的自觉，哪怕是他的救世主在游击队中经过了真实的战火与战友的死亡，在平和的2019年也会在面对常磐庄吾时意识到自己与他必然要有你死我活的结局时而显得优柔寡断，明光院盖茨还是不想毁掉一个看起来有点可怜的高中生还未成定数的未来。

而日日与沃兹相处，只有在他的怀里才能安心睡觉，看见他收拾鱼时会吓得哆嗦的常磐庄吾会成为那个魔王吗？

那个在死前释放了崩原体病毒，如科幻小说里一样用特殊的变异病毒攻击并替换了他体内细胞遗传因子的魔王现在会抱着他的大腿撒娇，毫无保留地，四肢摊开地在床上抱住他。

沃兹反复地用手指捏住常磐庄吾的下巴，想要观察他是否是自己所熟知的逢魔时王。小孩子的脸被他的手掌捧着，会不安地晃动眼珠，他的这个样子既不像68岁把自己封闭于王座之间的常磐庄吾，也不像18岁那个孤独且道德感薄弱的高中生常磐庄吾。

因为我的存在，常磐庄吾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沃兹恍然大悟，在黄昏的卧室里，因为流感而正在发烧的庄吾又一次想要躲进他的怀里，像通常的哺乳动物一样寻觅母体时，沃兹的心情却发生了变化。

没有了可以拿在手里可供翻看的剧本，沃兹失去了睥睨历史的优越感。而庄吾的未来正在由他引导，他在这个世界中想要提着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救世主，却发现他想要用作灯盏使用的常磐庄吾才是要牵着他的手在黑夜中寻找道路的人。

过去那种牵住庄吾手指的安定感消失了，沃兹浑身发抖，泪水也要流出来一样，在这个世界中产生的记忆变了味。他没有办法像在那个奇幻的夏日时一样去找黑沃兹对质，再去质问他魔王是不是诱骗他使用自己的身体来完成重生的目的。所谓他与他的救世主再次相逢的承诺是骗他就范的谎言。

常磐庄吾由他抚养成长，会变成他原本孤独的模样，然后在十九岁生日的前夕再次被他的救世主杀死吗。还是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在等他长大之后渐渐忘记自己成王的梦想。沃兹惴惴不安，又会突发奇想，自己是被魔王操纵着，演一出与他假扮母子的荒诞剧，真正的魔王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窥他，说不定还要和黑沃兹一起嘲笑他。

为了常磐庄吾的存在，沃兹从前妊娠反应呕吐；分开双腿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分娩的记忆又一次变得鲜明起来，并且蒙上了屈辱的色彩。沃兹跪坐在地上，看着缩在被子里，脑袋上贴着退热贴的常磐庄吾伸出因轻微脱水而发颤的小手想要与他接触。

沃兹现在只觉得反胃，他拍开了庄吾的手。

一般的小孩子应该是没有自己哺乳期的记忆的，沃兹心想。但常磐庄吾说不准，他不是正常地通过精子与卵子结合而生出来的孩子。崩原体病毒不仅可以携带人类的遗传因子，还包括他们的记忆。当庄吾再向他伸出手的时候，沃兹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已经觉醒了自己身为逢魔时王的记忆，像要将他独占一样热烈地触碰他的身体，沃兹甚至从与庄吾的相处中解读处一丝猥亵的意味。

可又有那么些许不同，沃兹注意到这个世界的庄吾没有与他之外的人分享过自己想要成为王的梦想，和旧世界用稍微有点恬不知耻大声说话的形象伪装自己的庄吾不同，幼儿园的交换笔记上老师说他是个阴沉，不爱与别人交流的小孩子。沃兹在给庄吾刷牙的时候也发现他的面孔不再像是18岁的常磐庄吾一样属于明目皓齿的类型，门牙竟和自己的一样有那么一点不整齐。

吃完了点心躺在沃兹的大腿上，看着他把手指伸到了自己嘴里去捏那颗有点跑歪的右侧门牙，庄吾开始口齿不清地说自己在学校里听老师讲的故事。说着的时候，他就想要伸手去抱住沃兹。

两个人的手没有交叠在一起，沃兹听见庄吾的喉咙里传来痰卡住嗓子的咯咯声，看着他的脸向后仰去，早上的时候他亲手为庄吾套上的衣服被失禁流出来的尿液浸湿落在了地板上，小孩子细瘦的脖子在他细长的手指下甚至都没法真正的掐住还留有空隙。

像是上瘾一般，人在压力大的时候会撕咬自己的皮肤，指甲，这样的刻板行为也会出现在鹦鹉，海豚鲸鱼等高智商的动物身上。沃兹明知自己再不放开手就会杀死常磐庄吾，但他忍不住，庄吾被他扼住脖子，也不会挣扎，只是有点迷茫，想要努力地抬起头来看他的脸。

沃兹感觉自己像在杀死一只毛绒玩具一样，他的手要再收紧一点，常磐庄吾脖子上的缝线就会裂开，从里面崩出填充的丝绵来。

就像他刚抱着刚出生时的庄吾一样，某个动作一不小心就扯断了产道里还没有被吸收的缝线，血就顺着腿从裤脚上滴了下来。

如果我现在杀死了他，自己也大约没有契机会遇上可以成为救世主的明光院盖茨了，但是没有关系，沃兹受够了，自己既被逢魔时王和黑沃兹戏弄，无法继续享受观看时间与历史的优越感，不如现在就和他一起去死好了，至少常磐庄吾的生命是属于他的。

可是在庄吾的手摸上他的脸颊的那一刻，沃兹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开自己的手，转而抱住了身体向下跌落的庄吾。他感受到怀中小孩子单薄的衣服，皮肉和肋骨下面正激烈跳动的心脏和他的胸口贴在一起，常磐庄吾喃喃自语一样地贴在他的耳边叫他妈妈。沃兹心想，自己终于没法再逃跑的可能了，这个让他曾在新年的吾妻桥上自我怀疑是否有资格在这里生活下去的世界成为了关押他的囚笼。

6.

沃兹牵着庄吾的手，在走上天桥之前还耐心地帮他把围巾重新缠好挡住了留在脖子上的淤痕。感冒还没有好全的庄吾咳嗽了两下，像是闹别扭一样地站在原地不想爬楼梯。沃兹没有办法，把记事本夹在了胳膊底下，蹲下身去把庄吾背了起来。

这个世界中的常磐庄吾是他生下来的，没有兄弟而身为独子的常盘顺一郎先生没有后顾之忧而真的去了国外知名的钟表行工作。前几天，在长久没有使用过的笔记本上，沃兹写下了让顺一郎先生回国的字样。

只是考虑自己的事情就疲于应付的沃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庄吾，在他把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不计前嫌一样地还是把他当做可以信赖的人对沃兹撒娇时，沃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远离常磐庄吾，自己也可以不会再伤害他了。

旧世界中的老先生十分宠爱魔王，会在庄吾的亲生父母出车祸去世之后带他去吃冰激凌，让庄吾几乎忘记了车祸造成的惨剧和自己身为孤儿的处境，会变着花样地做各种颜色鲜亮的食物给庄吾吃。对作为旁观者的沃兹来说，慈祥的老先生虽然并不是也无意想成为可以训斥他的长辈，但至少他不会像自己一样伤害庄吾。

“是电车！”庄吾突然说了一句，沃兹抬起头来，他没有看见有电车的踪影，但在庄吾说完之后，他确实也听见了铁轨被碾压发出的碰撞声。

庄吾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跑去了护栏边上把脸贴了上去，想要等着电车从桥下的铁轨驶过的那一刻。沃兹站在下行的楼梯旁，和庄吾保持着距离，等着他看完走过来。

庄吾心心念念，等待着的西武池袋线6000系电车从桥下经过后才向沃兹走来。沃兹转过身去，却在这时听见了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属于子弹列车的入站笛声。

这个时候，沃兹的身体向前倾去，失去了重心，却没有马上滚落在地上磕破脑袋，他的身体停在了空中，可以听见时钟里的齿轮在互相咬合发出的咔哒声。

时间停止了，常磐庄吾，此时他更符合沃兹从前对他所冠以的魔王称呼从沃兹身后走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下走去。

沃兹的眼睛可以看见飞虫停在空中，翅膀还保留着被空气阻力扇出的波纹，自己的思想依旧清醒，他的身体机能还在工作，失重的感觉也能感受到。刚才把自己推下楼梯的那双小手像锥子一样扎在他的后腰上，让沃兹的心变得酸涩起来。

等到庄吾快走到了前面的路口时，从沃兹的视野里消失了，时间才再次重新流动。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那种像在他大脑内响起的钟表运作声停止了，沃兹躺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体里流了出来，隐约之间似乎还听见一种异样的金属机栝弹动的声音，是一种他熟悉的双反相机快门开合的声音。

如果不是幻觉，那自己现在的姿态要做成照片冲印出来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会是笑柄，沃兹悲哀地想到，却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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