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室裡異常安靜，除了棋子敲擊盤面、按壓計時器的聲音之外，靜得連秒針移動的次數都格外清晰。

進藤和倉田十段正在爭奪本因坊挑戰賽的資格，目前已接近中盤尾聲，即將進入收官階段。向來有餘裕對記錄員嘻皮笑臉、沉浸在圍棋樂趣裡的倉田，這次難得面色凝重地盯著盤面局勢，每一手的思考時間越拉越長，然後──

「我認輸了。」

全場屏住氣息的進藤，此時像解開枷鎖，終於可以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他深深吸了兩口氣緩和激動情緒，才向可敬的對手鞠躬行禮。

「謝謝您的指教。」

「哎呀，我就是最後在這邊判斷錯了，才會讓你佔到右下角的地。」

一解除對局狀態後，倉田立刻回到平時鬆散的模樣，皺著眉懊惱自己在收官前太過躁進。

「我很感謝倉田先生走了那一步，不然勝負還很難說呢。」進藤笑著恭維，語氣裡透露出勝利者的成熟風範。

「那當然！我前面佈局可以說完全沒有缺點，中盤也和你打成平手，我都已經想好這次對上桑原老頭要去吃什麼慶祝了。」

倉田慾望單純的氣話惹得一屋子觀戰棋士鬨笑。

「不然等等回家路上我請倉田先生吃拉麵吧。」

「在兩位離席之前，請先讓我們採訪進藤取得挑戰權的感想。」天野先生指揮攝影師繞到房間裡換個角度拍攝，同時掏出紙筆來準備記錄。

「呃……這是我第一次成功得到本因坊頭銜的挑戰資格，我會全力以赴的。」進藤思考了一下，給出不過不失的公式化回答。

「聽說你最近也有參加塔矢大師的研究會，這對你挑戰本因坊有幫助嗎？」

「等等！你們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進藤嚇得在座位上抖了好大一下。

「好賊喔！原來你偷偷找塔矢行洋做特訓，難怪我就覺得你這小子最近下棋的方式不太一樣了！」倉田一臉有好東西吃竟然沒跟好朋友分享的表情，生氣地怒瞪進藤。

「上次我們採訪緒方老師的時候，他說偶爾會在研究會跟你下一盤，就連塔矢大師都對你稱讚有加，他們兩人對你有很高的期待喔。」天野誠實地說明消息來源。

「不是……那個是……總之不可以寫這個啦！我會被罵死的啦！」慌張抓著頭，進藤滿腦子只想到萬一消息見報，他一定會被森下老師丟出去。

最後進藤幾乎是要哭著求天野先生，才得到他保證絕對不會在報導中提到「塔矢行洋研究會」之類的字眼。作為交換，他也多說了一些關於挑戰賽的自我期許。

「我從來沒有機會在比賽上遇到桑原本因坊，只能從棋譜認識他，但是反過來說，他對我的認知也是一樣的。雖然這是我第一次打進挑戰賽，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會輸，我會竭盡一切所能奪取頭銜的。」

說著這段話的進藤身上散發出耀眼光芒，讓天野先生內心激起睽違已久的熱血悸動。他興奮地想，有進藤、塔矢這些年輕有為的新星跑在前頭，日本圍棋一定可以再度掀起新浪潮。

□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看著進藤在廚房裡專心沖泡咖啡的模樣，坐在餐桌邊的塔矢忽然開口。

「嗯？」進藤睜大眼睛抬頭。「你要問什麼？」

「你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本因坊？」

心跳漏了一拍，進藤穩住拿著注水壺的手，面不改色地繼續聊天。

「我有嗎？爭奪頭銜是職業棋士的本份吧？」

「我不是指那方面。」敏銳的塔矢九段察覺到戀人在迴避問題，但他今天不打算讓他輕易閃躲。「你從以前就對秀策異常執著，這我很清楚，只是一直沒機會問你，秀策對你來說到底代表什麼？」

遲疑了一下，進藤才緩緩開口：「一定要比喻的話，可能算是啟蒙老師吧。」

「只有這樣嗎？」塔矢有些訝異，他沒想到會是這麼簡單的答案。

進藤拿著兩杯泡好的咖啡走到餐桌，把其中一杯遞到塔矢面前。

「我記得很久以前有跟你說過，也許有一天，會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你……」

「嗯。」塔矢記得，他也記得那天追著進藤一起進了電梯，兩人第一次沒有隔閡地大吵一架。

「你可以再等等嗎？」微笑看向塔矢，進藤眼裡有著深切的請託。「等本因坊戰結束之後，無論結果是什麼，我都會把一切告訴你。」

「好。」兩人相視而笑。

他們現在擁有彼此全部的時間，也不再是當年稚氣衝動的孩子了，如果這是進藤的願望，那他會耐心等待，直到進藤能夠真正敞開心胸的那一天。

□

為了專心準備本因坊戰，進藤決定暫時跟塔矢分開一陣子，不是分房，也不是回家，而是住到爺爺那裡。

「為什麼是爺爺家？」塔矢不明白，一定要選的話，還不如住到他老家去，由父親直接進行指導會來得更有效率。

「那裡有可以讓我專心的東西，而且陪爺爺下棋也能讓我稍微放鬆一點。」進藤有條理地回答，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進藤告知塔矢後的第三天，便帶著棋譜和簡易行李到爺爺家叨擾。

將近兩個月的賽程，不只挑戰棋力，更重要的是長時間抗壓的精神力，進藤思考了很久，決定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那個沉眠在倉庫裡、曾經裝載佐為靈魂的棋盤。

「阿光啊，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你還需要棋盤對吧？要不要用我的？」聽到孫子要來借住，兩個愛孫心切的老人家連忙整理出一間舒適客房，就怕影響孫子重要的比賽。

「我想要用倉庫那個，可以嗎？」

「你說那個鬧鬼的棋盤？不好吧。」平八爺爺質疑孫子的選擇。「萬一被鬼附身了怎麼辦？」

「不會啦！」爺爺隨口亂開的玩笑竟然歪打正著，進藤大笑出聲。「我一直都很想用那個棋盤來下棋，借我吧爺爺。」

「那好吧，你自己去倉庫搬，棋子我就放這裡了喔。」

「謝謝爺爺！」進藤邊跑邊道謝，開朗的聲音散落在走廊和院子裡。

「真是個怪孩子。」平八慈祥地嘆了口氣，覺得始終搞不懂孫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個月的備戰時間，進藤照著往常的行事曆生活，早上奶奶會為他精心準備日式早餐，吃飽後他就出門參加其他頭銜的棋賽，或是執行棋院指派的指導棋活動，他和塔矢一週有兩天能在不同研究會上碰面，其餘時間若塔矢主動邀約，他們會去碁會所覆盤討論，要是塔矢沒空，進藤就回爺爺家自行研究棋譜。

多年來敦促進藤慣了的塔矢，這次難得耐住性子，沒有出手干預他的自習方式，兩個人像是回到交往前單純的棋友關係，除了為下棋碰面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交集。

待在爺爺家，使用虎次郎的棋盤來排佐為的棋譜，總令進藤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似乎透過這個棋盤，他跟佐為之間的聯繫又加深了一些。那些沒能來得及訴說的感謝、沒能親自致歉的悔恨，所有他想說的話，以及佐為未竟的志願，都在這個棋盤上，隨著錯落交織的黑白佈局，逐漸架構出無法言明的思念。

進藤沒有不能輸的理由。他只是想贏，想拚盡全力站上巔峰，再接續不斷的追求，直到達成神之一手的境界。

□

本因坊戰第一局比賽地點位在北海道函館，當地到五月上旬仍是能欣賞櫻花飛舞的季節，在這個帶有昭和氣息的復古城市，彷彿連時間的步調都變得緩慢。當棋院工作人員引導進藤走進五稜郭的箱館奉行所時，他心想，真可惜，應該要帶佐為來看一看的。只是當年他們都太自負，以為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浪費。

進藤手持摺扇來到設置好的對弈區，桑原本因坊已經先一步等在位子上，他抬起下垂的眼皮瞧了進藤一眼，臉上皺紋全擠在一塊地嘻嘻笑著：

「你可終於走到這裡來了。」

「很抱歉，讓您久等了。」進藤禮貌地鞠躬致歉後，便跪坐在位子上。

「第一次見面，那是你幾歲來著？」桑原本因坊突然沒頭沒腦提了個問題。

「您是指我當院生的時候嗎？」進藤思考了一下，最早見到這個老伯伯，應該就是剛成為院生沒多久，和夥伴們一起吃完午飯要回去棋院繼續對弈的時候。

「對，那個時候你身上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所以我就記住你了。」和藹的面容底下，是職業棋士多年在棋盤上殺伐淬鍊出的銳利眼神。

進藤一征，隨後微笑答道：「承蒙您誇獎了。」

「我的第六感向來都很準唷。」桑原本因坊自豪地呵呵笑。

「當院生那年，我剛滿十三歲。」

「那就是九年前了，時間過得還真快啊。」桑原本因坊感慨地說。對於活到這把歲數的他而言，已經沒有多少個九年能夠消磨。

賽前閒談到此為止，棋院工作人員看準時間，宣布本因坊戰第一局即將開始。

「今天我會全力應戰的，還請您多多指教。」進藤恭敬地向對手致意後，身上的閒適氛圍立刻轉換成待戰的棋士氣魄。

「你這小鬼果然很有意思……」老謀深算的桑原本因坊不改悠哉態度，只在眼神中流露出看見獵物的興奮光芒。

將一局分成兩天、共十六小時進行的本因坊戰，每一手都必須經過反覆推敲，不適合以快棋定勝負，且對手又是盤踞在寶座上多年的桑原本因坊，論經驗、論定力，都不是循環賽遇到的那些高段位者所能輕易比擬。

儘管心裡一直告訴自己要放輕鬆，但進藤仍然緊張得牢牢握住扇柄，生怕一個判斷失誤就會落得滿盤皆輸。

黑白子逐漸在十九路棋盤上由點成線，再圍成佔地各據一方，緊接著，進藤開始朝向桑原本因坊的勢力範圍進攻。

時機抓得不錯啊，桑原本因坊在心裡讚嘆了一聲。難怪年紀輕輕就能打敗緒方小子，不過才這樣就想搶下首勝，還是太嫩了點。

不理會進藤的衝斷，桑原本因坊改在別處脫先。

隨著時鐘指針一點一點地由上而下移動，對弈區的空氣也隨之凝結，眼看上半局的時間即將用盡，桑原本因坊使出慣用的老招，搶在記錄員開口提醒前擺下一子，將封手的機會讓給進藤。

「兩位都辛苦了。」棋院工作人員上前招呼。「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附近的料亭用餐呢？」

「我想在這裡走走，晚餐我就自理吧。」

進藤婉拒了邀約，一個人從五稜郭慢慢晃回附近旅館。五月的北海道夜晚仍有些涼意，白天粉嫩嬌豔的櫻花，到了夜裡在暈黃燈光催化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妖嬈魅惑。花瓣在微涼的風裡飄蕩，吹拂著進藤的思緒，他不斷自我提醒必須靜下心來繼續面對明天的賽局。

一定會越來越好的，進藤對自己說。

隔天下午，本因坊戰第一局，由桑原本因坊以五目半勝出。

□

「還沒到爺爺家嗎？」除了戀人說話的聲音，通話背景中還伴隨轟隆轟隆的馬達運轉聲，塔矢微蹙著眉頭問道。

「我在計程車上，就快到了。」

「晚飯呢？」他記得戀人是對局一結束就搭新幹線回東京。

「在家裡等著。沒吃完奶奶不會放過我的，你安心吧。」取笑完塔矢的過度擔憂後，進藤原本緊繃著的心情總算舒緩了些。

「嗯，你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有空嗎？」

「有啊，老樣子碁會所覆盤對吧？到時候見了。」進藤笑著答覆，清朗語氣裡聽不出剛輸棋的沮喪。

「明天見。」

結束通話後，換計程車司機開口搭訕。

「您跟女朋友的感情真好啊。」

進藤臉上漾開幸福笑容。「不是女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不就是女朋友嗎？司機滿肚子疑惑。現在的年輕人花樣還真多。

□

週四中午的棋院休息室裡，一群同年齡棋士聚在一塊聊得正起勁，本田四段眼角餘光瞄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啊，是進藤。」

進藤穿著整套正式西裝從門口走進來。「嗨，你們都在這裡啊。」

「你的本因坊戰第五局不是下週嗎？」和谷疑惑地問。沒事穿得這麼正式要做什麼？

「我被排了一個指導棋活動，現在只是跑來偷懶一下。」揉著有點僵硬的脖子，進藤神情略顯睏倦。

「叫本因坊挑戰者這個時候去做指導棋，會不會太過分了啊？」拒絕高壓工作的門脇一開口就是抱怨資方壓榨。「但你也很奇怪，這種時候把它推掉不就好了嗎？」

「嗯……該怎麼說呢。」進藤歪著脖子想了想。「總覺得越是這種時候，做點別的事情好像會更容易放鬆心情。」

「你的歪理還真多。」和谷不以為然。

「現在的戰績是兩勝兩敗對吧？」像哥哥一樣溫柔的伊角，優先關心進藤的最新戰況。

「對啊，如果第五局可以順利拿下，接下來在精神上大概也會比較輕鬆一點吧。」

嘴裡說的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激烈戰況，進藤卻顯得一派從容，讓和谷忍不住為好友感到擔心。

「我說你啊，會不會太沒有緊張感了。」

「哪會啊！我每一次都緊張得要死耶。」進藤立刻扁嘴反駁。

「休息時間差不多快結束了，大家準備回對弈室。」筱田老師如往常般走進休息室提醒眾人，看到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進藤時，他愣了一下。

「進藤？樓下活動的休息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啊，糟了！」迅速查看一下手錶，進藤慌忙對朋友們道別後就衝出休息室。

「下次再聊！」

看著風一般離去的進藤，平時寡言的辻岡突然吐出一句感想：「我總覺得……進藤這次應該會贏。」

「嗯，我也覺得。」伊角附和。

「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我覺得那小子根本太悠哉了啊。」

和谷兩手抱胸，十分憂慮好友要是沒能順利拿下本因坊，讓已經取得棋聖頭銜的塔矢一個人在年輕棋士間獨占鰲頭，森下老師不知道又要發多大脾氣。

越智路過和谷時推高眼鏡，冷冷看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你程度還不夠。」

「你說什麼！」

□

本因坊戰第六局開賽之前，進藤提早兩天離開東京，跑到因島上住了一晚。目前他的戰績是三勝二敗，只要第六局再下一城，就確定能將本因坊頭銜握在手中。

站在地藏院的秀策墓前，進藤輕聲開口：「我終於來到這裡了，佐為。」

我是不是……稍微接近祢一點了呢？

直到這個時候，進藤才忽然明白和桑原本因坊初次見面時，他對自己所說那句話的真正含意。不愧是連緒方先生都敬而遠之的老前輩，進藤有些欽佩，這麼深的雙關語大概在場沒人能聽得懂吧。

佐為追逐著最好的一步棋，為了神乎其技而在世上徘徊千年的時間；塔矢行洋、桑原本因坊、緒方，甚至他的戀人塔矢亮，則是追逐著隱藏在他身上的佐為，繼而追逐著他；那麼他自己呢？

在圍棋這條道路上，他究竟希望獲得什麼？

「為了將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連接在一起」，進藤記得自己曾在北斗盃上這樣回答過高永夏，現在回想起來，完全是孩子氣的幼稚發言。那時候的他，只是純粹憑著一股敵意在作戰，好像只要他放棄了，佐為的存在就會遭到全面否定。

不過事實是無論他贏棋與否，本因坊秀策的名號在圍棋歷史上依舊有著無法撼動的地位，佐為早就藉由虎次郎的手，真真實實地在棋盤上、在圍棋世界裡活過一遍。那麼他呢？進藤光最終在追逐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我一直想要的是……」進藤的喃喃自語被盛夏喧鬧的蟬聲掩蓋，成為他和佐為之間的密語。

第六局首日，進藤帶著摺扇走進設置在尼崎本興寺內的對弈室。順利就座後，他將扇子放在身側，就像從前佐為跟在他身邊時，習慣待著的那個位置。

好好看著吧佐為，進藤在心中對著故人說。這就是我現在的棋。

桑原本因坊在棋院人員陪同下慢吞吞地踱步進場，今天本該是戰況緊繃的賽末點，但在這心思深沉的老人身上，嗅不出任何劍拔弩張的氣味。他如常地向眾人親切打過招呼後，再慢慢走到位子坐下。

當視線對上端坐在棋盤前等待的進藤時，桑原本因坊敏銳的第六感立刻響起警報，他饒富興味地瞇起眼睛，對未知的比賽充滿期待。

這小子……表情又和前幾局不一樣了。

開始佈局沒多久，桑原本因坊便感受到進藤不同以往的穩健和自信，他下棋的速度並未加快，但眼神中毫無猶疑，每一手都精實準確，讓人找不到可趁之機。

輪到進藤的思考時間，桑原本因坊注意到進藤平時比賽總會握在手中的摺扇，這次卻被擺放在身側，他有些苦惱地抓了抓微禿的頭頂。

竟然選在這個時候放下，真是會挑時間……難纏的小鬼。

第六局第一日比賽結束，桑原本因坊難得讓自己做了封手，離席時他雖然表面上仍和其他工作人員談笑風生，但言談間多了些停頓，似乎受到略居下風的盤勢所影響。

隔天一早，對局再度開始，工作人員朗讀封手的棋步沒多久，進藤很快就做出了回應，彷彿一個晚上的時間，已足夠讓他破解對手可能使用的行棋走勢。到了中盤尾聲時，幾乎已大勢底定，只要進藤在收官期間謹慎應對，就會以兩目半的成績再次取得勝利。

桑原本因坊陷入長考約三十分鐘，最終決定投子。

原本寂謐的寺院空間，瞬間爆起熱烈掌聲與道賀呼聲，伴隨閃爍不停的鎂光燈，如洶湧浪濤朝進藤襲捲而來。他覺得自己像被關在透明箱子裡，隔著玻璃觀看不屬於他的世界。

我贏了嗎？我……拿下本因坊了嗎？

你看到了嗎，佐為！

進藤下意識往左後方轉頭，卻沒有看到記憶中的熟悉身影。失望的情緒被他巧妙收進眼底，卻沒能逃得過桑原靈敏的觀察力。

「唉……真的老囉，看來該是把位子讓給年輕人的時候了。」桑原拍了拍頭，笑著自我解嘲。

「千萬別這麼說，您的身體這麼硬朗，明年還有機會再次挑戰啊。」負責採訪的天野先生趕緊安慰棋壇大前輩。

桑原擺擺手，用一臉無趣的表情說：「不了不了，要我這把老骨頭從循環賽開始，太累人了。我守在這個位子上這麼久，就是為了等今天這盤棋，我已經下夠了，剩下的就交給年輕人去努力吧。」

「這……您這是引退宣言嗎？」天野先生驚呼之後，再次引起現場譁然。

不理會周遭吵鬧的人群，桑原對著還沒從贏棋震撼中回復的進藤說道：

「我想問問你，你叫……進藤光對吧？」

「是、是的。」意識到自己被點名，進藤連忙應答。

「你是為了什麼才來到這裡的？」

「咦？」進藤愣住，他不明白桑原話中的意思。

「如果說塔矢亮是你成為職業棋士的契機，」桑原換個說法解釋，「那麼，你是為了什麼踏入圍棋界的？」

「我…我是……」進藤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答道：「我想追求神乎其技的境界，在達成神之一手的目標之後，我想知道在那後面究竟還有什麼在等著我。」

「神之一手啊……」

桑原哼笑一聲，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他想起年輕時也曾經有過一樣的憧憬與衝勁，卻在歲月洪流中逐漸被現實沖刷殆盡，最後剩下一點熱愛圍棋的初衷作為苗火，期待著像樣的後起新秀來接續翻湧出全新的局面。

「以後要是有空，偶爾來陪我這老頭子下盤棋吧。」桑原對進藤拋下這句話後，就呵呵笑著從位子上站起，如來時一般，緩慢悠哉地離開比賽會場。

□

搭乘新幹線回東京的路上，進藤打開手機，不斷跳出的道賀訊息幾乎癱瘓他的通訊軟體，在這之中他只注意到一條訊息，是塔矢傳來的。

『我在爺爺家等你。』

看著簡明扼要的文字，進藤笑了出來，他想，真是沒耐性的傢伙。

等到進藤提著行李小心踏進大門時，已經超過晚上十點半，在他堅持下，早睡的爺爺奶奶沒有幫他等門，只提醒如果肚子餓了冰箱裡還有特地留給他的晚餐。他躡手躡腳踩在長廊上，盡可能不讓老舊的木地板發出聲響，然後，進藤發現他的房間裡亮著燈。

「歡迎回來。」塔矢坐在書桌前翻閱照片，看到房門被打開，立刻起身迎接。

「我回來了。」話才剛說完，進藤就被擁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總覺得好久沒有看到你了。」

進藤露出燦爛笑容。「我也是。」

然後他仰起頭，給乖乖等待他的戀人一個代表獎勵的吻。

「我去沖個澡，晚點再跟你聊。」

進藤在浴室裡洗去滿身疲憊和紊亂的思緒，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該怎麼告訴塔矢，才不會讓這一切聽起來像個荒唐又漫長的夢境。佐為是真實地存在過，祂存在於虎次郎的時代裡，也存在於他的棋局裡。

最後，進藤決定用圍棋來說話。

「你還記得我和你的第一盤棋嗎？」進藤將白子交給塔矢，眼神催促他一起排出兩個人初識時的那盤棋。

「這盤棋……還有你找我挑戰的第二盤棋，都是佐為下的。」望著表情驚訝的塔矢，進藤微笑解密：「我只是負責放子而已。」

接著，他在黑白交錯落子的期間，慢慢說出十二歲時的奇遇。古老棋盤裡的千年靈魂，久遠的定石法，網路上的SAI，塔矢的挫敗，還有他的不甘心與悔恨，在盤面逐漸被回憶裡的棋譜填滿同時，進藤像在敘述著別人的故事一樣，慢慢將回憶分享給棋盤對面的人。

「那麼……祂就這樣消失了？」

塔矢不是很確定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進藤口中的真相，誰能想得到那個自己曾經費盡心思追逐的幻影，竟然是寄宿在本因坊秀策棋盤裡的魂魄。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佐為……祂好像早就感應到了，只是我一直沒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多嚴重。」進藤難過地想起，佐為藉由網路達成和塔矢行洋對弈的願望之後，情緒表現開始變得焦慮，那個時候佐為一直嘗試想告訴他，而他卻總是不當一回事。

「我當時想，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才讓佐為沒辦法繼續留在這個世界，如果我不下棋就好了……只要我不吵著要自己下棋，或許佐為就會再回到我身邊。」進藤含著淚自責說道。當時深可見骨的悲痛雖已結痂癒合，但每一次憶起都仍會在心中隱隱泛疼。

「所以你才會無故缺席兩個月。」塔矢倒抽一口氣。他終於理解當時進藤是用什麼心情對他說再也不會繼續下棋，那是進藤出自真心的訣別。

「嗯，真的很傻吧？」進藤哀傷地笑著。「後來我才發現，雖然佐為消失了，但是卻留在我的棋裡面，我唯一能再見到祂的方法，就是繼續下棋。」

故事講完了。塔矢抿緊唇不說話，一直低垂著頭像是在思考什麼。進藤盯著塔矢看不出情緒的臉，最後決定打破沉默。

「我知道這件事聽起來很不真實，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也沒有關係。」

「不，我相信。」塔矢終於開口。「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只是……」

他掩住雙唇的手有著顯而易見的顫抖。

「我只是在想……幸好你有遇見佐為，還有在那天，你選擇走進那間碁會所，並且發現了我。」幸好我們沒有錯過。

「你說你在遇見佐為之前，對圍棋一點興趣都沒有。也就是說……要是佐為當時沒有附在你身上，我們就會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而那些所有他曾經追逐的，還有追逐著他的，都將不復存在。

塔矢繞過棋盤移動到進藤面前，將他牢牢鎖在懷裡。

「塔矢……」感受到塔矢因恐懼而全身戰慄著，進藤也伸出手回抱住他。

塔矢在意識到自己喜歡上進藤時就清楚知道，他想要的不只是進藤的棋，也包括他陽光般溫暖的性格和纖細的內心，這個想法在他們分開的三個月裡變得更加鮮明而穩固。

為了協助進藤專心準備本因坊戰，他配合進藤要求站在遠處，幾乎退回到朋友的距離，只和他做圍棋上的交流。兩人平時都是忙碌的職業棋士，算起來他們見面的時間並未減少太多，但他的寂寞卻與日俱增，他已經完全想不起在沒有進藤的那些歲月裡，自己是怎麼一個人練棋的了。

塔矢太明白進藤細膩的體貼，如果真的可以交換，或許進藤會毫不猶豫把下棋的機會拱手讓給佐為，好讓祂能夠留在現世完成夢想。但是這樣一來，進藤身邊就不可能再有他的位置。

代替佐為落子的進藤會迅速攀上巔峰，成為這個時代的最上位者，並且將所有人拋在後頭，繼續追逐神乎其技的境界；而塔矢則會是諸多仰望進藤光芒的追逐者之一，獨自在圍棋界孤軍奮鬥，或許他將配合父母的期望結婚生子，過著一般人眼中幸福平凡的日子。

這樣的未來光是想像就讓塔矢不寒而慄。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圍棋之神，也許就是祂透過佐為，把你送給了我。我很慶幸你沒有像秀策那樣成為第二個協助佐為的人，而是憑著自己的意志來到我身邊。」塔矢的聲音裡參雜著驚懼過後的嘶啞。

「嗯，我也很慶幸自己沒有放棄追逐你。」進藤含淚笑著自嘲：「靠佐為賺頭銜賽獎金真的比較容易。」

塔矢輕輕笑出聲，身上繃緊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他撫著進藤的臉，燃燒在眼底的愛戀濃烈而熾熱。

比起隻身尋求神之一手，塔矢甘願成為進藤追逐的理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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