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那年，塔矢和進藤幾乎耗費整年時間和家人周旋，為了不再繼續對父母隱瞞他們的人生抉擇，更為了讓父母理解兩人所選擇的對象。溝通過程有早就預見的艱辛和酸楚，慶幸的是他們始終握緊彼此的手，大概是新年參拜時許下的願望真的很靈驗，一切苦難最終在年關將至前總算宣告圓滿落幕。

進藤家以默認代替爭吵，不主動關心，倒也不刻意找碴，負責主導親子和談的祖父母成了雙方溝通橋樑，對這個結果抱持樂觀態度的進藤表現得相當淡然，反而是沒機會插手的塔矢感到十分內疚。

至於塔矢家，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原先採取冷處理的塔矢行洋夫婦，最後意外接納了兒子的同性伴侶成為家中一份子，那局用對弈代替對談的棋，進藤雖然輸了一目半，但他在棋盤上展現的企圖心和堅毅，讓塔矢行洋深切了解到，眼前這個少年確實是兒子不可或缺的另一個半身。

在那之後，塔矢門下每週三固定舉辦的研究會，從此多了進藤一個位子，讓塔矢明子笑稱這是丈夫不願明說的彆扭溫柔。

這對挺過家庭風暴的年輕情侶，總算能夠讓一直空懸擺盪的心停泊靠岸，專注經營生活與愛情。

只是父母與戀人之間的友好關係，卻給塔矢帶來全新的煩惱。

□

有個名人父親，自身又是年少有為的棋壇新銳，塔矢九段即便一年到頭賽程滿檔，仍舊逃不掉出版部大小採訪的糾纏，以及各類圍棋活動贊助商的點名。

塔矢只以圍棋為優先、不刻意配合公關宣傳的行事作風儘管早就行之有年，但一年中也難免遇到幾次無法推託的情況，這種時候，他唯一能抽出些時間來壓縮行事曆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圍棋研究會，比方芹澤九段的，還有父親塔矢行洋的。

「你這週又不去！」

聽到塔矢又把自家老爸研究會的時段拱手讓給大牌廠商贊助的指導棋活動，他的同居戀人顯示為非常火大。

「已經第二次了耶！你是不是聯合你爸一起耍我！」

「是真的剛好有事……」肇事者本人也萬分無奈，比起到活動現場陪笑臉，他寧願花時間陪進藤好好下一盤棋。「我本來已經推掉了，但那個廠商是日本棋院最看重的，棋士會會長也親自來拜託，我是真的沒辦法。」

「可惡！為什麼專門針對你啊？」進藤氣得用力揉捏胸前的抱枕。

「大概是因為你不能去的關係吧。」塔矢淡淡看了身旁的火爆少年一眼。

「什麼意思？」

「你之前不是跟棋院說，你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在週三出席活動嗎？」

進藤瞪大了眼睛。「還不是因為你爸指名要我去他的研究會，總不能每次都用活動翹頭吧！結果我好不容易把活動推掉，反而你要出席，那我到底去你家幹嘛？」

塔矢歪著頭想了想，打趣地說：「去增加印象值？」

「……我覺得你的個性越來越差了。」進藤沒好氣地把手中抱枕甩向塔矢，剛想起身離開，就被塔矢一把拉進懷裡。

「這次真的很抱歉。」塔矢笑著摟住戀人。「以後我會盡可能陪你去研究會的。」

「你就不能保證每一次嗎？」進藤抬眼怒瞪。到底會不會安慰人？

「如果遇到比賽的話，那是真的沒辦法。」就算是勸哄戀人，塔矢九段依然秉持誠實至上的原則。

「…好吧。」進藤七段表示雖然不滿意，但是尚可接受。

到了週三那天，進藤結束上午的指導棋工作後，便獨自前往塔矢宅邸。

走在景觀熟悉的街道上，進藤彷彿回到十七歲初次借住塔矢家的時光，不過才四年，他和塔矢之間的關係就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當時抱著玩票心態想藉由外宿體驗獨立的他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曾經他可以拿著這棟房子的鑰匙自由進出，而現在又重新以客人身分在門外按鈴。

塔矢明子一如既往等在玄關，然後親切地把他帶進棋室報到。

「那個……塔矢老師，您好。」

進藤拘謹地打了招呼，接著對其他棋士點頭示意。

「你過來把上週王座戰的預選賽棋譜排一下吧。」

不給進藤偷懶的機會，塔矢行洋直接讓他就近坐下，從最近一次的比賽開始檢討。

塔矢家的研究會和森下老師的氛圍完全不同，與會棋士普遍年齡層偏高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還是在氣勢上的展現。森下九段雖然總嚷嚷著要打趴塔矢門下，不過在教學方式上，他傾向讓學生適性發展，白川、冴木、和谷、進藤，甚至森下自己在內，棋風和個性全不相同，研究會本身著重在意見交換，個人學習則仰賴棋盤上廝殺後得到的體悟。

而塔矢行洋是典型的嚴師，他不私藏淬鍊到極致的圍棋經驗與知識，也細心關注學生們的成績，他要求每一步棋必須深思熟慮，每一個佈局講究穩紮穩打，不做無意義的多餘揣測，也拒絕有勇無謀的進攻，更重要的是，無論何時都抱持絕不言敗的自信。

這樣的訓練讓塔矢門生即便資質各有高低，卻打磨出極為堅韌的耐性與毅力，就連平時外表看起來最溫和的蘆原，一旦坐到棋盤前，展現出的進退攻守氣勢也讓他變得判若兩人。

頭銜賽必須和許多經驗老道的高段位者爭鋒，塔矢行洋的魔鬼式訓練正可以補強職業棋士性格不夠成熟的缺失，對還在形塑下棋風格的進藤來說，無疑是最理想的養分。

隨著覆盤檢討時間增長，房內其他門生也逐漸聚集到進藤和塔矢行洋身邊。除了八卦敏銳度不比圍棋實力差的緒方棋聖，還有凡事少根筋的蘆原之外，這些棋士對於突然加入研究會的進藤大多抱持著高度好奇心，一方面因為進藤是老師愛子唯一認同的對手，一方面也因為他那類似倉田的天才型履歷。

「嗯，這邊的覷時機抓得很好，接下來的走勢也沒有判斷錯誤。」針對進藤中盤取勝的棋譜，塔矢行洋難得給出肯定。「這盤棋你下得不錯。」

「謝謝您的誇獎。」進藤露出開心笑容。

能夠被棋力和佐為相當的前五冠王稱讚，讓他有種達成兒時夢想的滿足感，整個人像飛在空中輕飄飄的。他好像終於能夠體會，塔矢這麼看重父親評價的心情。

「進藤，等等方便跟我下一盤嗎？」島津七段眼看檢討接近尾聲，率先出聲邀約。

「等一下，上禮拜進藤也是跟你下吧？」笹木九段覺得不妥。「這週該輪到我了。」

「可是進藤平常跟我比較熟，應該先選我啊！」明明和岩木的對弈才剛進入官子階段，蘆原就先忙著加入新戰局。

「呃……那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成為研究會上的熱門人選，面對一竿子吵起來的前輩們，進藤只能困擾傻笑著。

「你們全都給我安靜。」伴隨菸草氣味的低沉嗓音瞬間鎮壓全場。「這小子可是要來跟我搶頭銜，今天必須先跟我下一盤。」

緒方棋聖說完便走到進藤身後拎起他的帽兜，不由分說地把他帶到隔壁座位。

這局搶人大戰，緒方完勝。

□

傍晚七點，塔矢卸下掛了一整天的職業笑容，離開活動會場後，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戀人，就看到螢幕上的訊息提示燈閃個不停。

『被你爸發現我明天沒有工作，他叫我留下來住一晚。』

『救我！』

訊息文字簡單扼要，傳神而生動描繪出進藤的崩潰，塔矢頓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思考了三秒，他決定先撥通電話回家。

「是小亮啊。」電話接通後，傳來母親明子語調輕快的聲音。「今天工作還順利嗎？」

「嗯，指導棋已經結束了。那個，媽媽……進藤他…」塔矢三言兩語帶過問候，急著想詢問戀人的情況。

「阿光還在跟大家討論，可能沒辦法讓他來聽電話。」明子略帶歉意地說。「剛才你爸爸叫阿光留下來過夜，他看起來很喜歡阿光呢，說明天要繼續和他檢討名人戰的循環賽棋譜。」

聽著母親透過電話傳來的開心笑聲，塔矢完全無法想像向來很少顯露喜好的父親，會對進藤抱持這麼高度的興趣。

「媽媽，我晚點幫進藤帶換洗衣服過去。」塔矢決定放棄電車通勤，直接往路上伸手招了輛計程車。

「那你也一起住下來吧！媽媽現在就去幫你整理房間。」

一個小時後，塔矢帶著他和進藤的過夜行李回到老家，才踏入餐廳，就看到了構圖詭異的畫面。

父親坐在固定位子上端正地用餐，母親滿臉慈祥笑容為自己的戀人夾菜，而兩個小時前偷傳訊息要他幫忙救命的戀人，正一臉尷尬地笑著和他父母對坐吃飯。

在注意到塔矢後，三個人同時把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呃……我回來了。」有禮貌的塔矢此時也只能擠出這句話。

「歡迎回來。快把東西放下，先過來一起吃飯吧。」明子連忙將事先保溫的飯菜從廚房拿出來。

餐桌位置距離太近不方便講悄悄話，塔矢就座時以眼神詢問進藤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而進藤已經笑僵的臉也只能勉強回他一個白眼。

好不容易結束詭異的晚餐時間後，進藤在桌子下打了個手勢，示意塔矢留在位子上，自己主動幫忙把碗盤端進廚房清洗，沒過多久，明子媽媽退出廚房，把塔矢父子趕離餐廳。

「小亮，先去看看房間裡有沒有少枕頭棉被，如果有缺再跟媽媽說。」

「好的…」

雖然有點不放心把進藤單獨留下，塔矢還是乖乖在母親催促下先行回房。一段時間後，進藤才滿臉倦容地出現在房間門口。

「小亮先生，你媽說請你先去洗澡。」

塔矢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呢？」

「我累斃了，晚點再說……」接著，進藤就直接趴臥在鋪好的柔軟床墊上。

「要不要一起洗？」塔矢嘗試提出煽情邀約。

「你瘋了嗎？你爸媽在家耶！」臉皮薄的進藤一下子就紅得像煮熟章魚。

「聽起來好像只要他們不在就可以的樣子。」塔矢好笑地抓住戀人語病，繼續在言詞上逗弄他。

「少囉嗦啦！快點去洗澡，你洗完再叫我……我真的需要躺一下……」拒絕和塔矢做唇舌之戰，進藤翻了一個身揮手趕人。

等到進藤帶著沐浴後的熱氣和紅撲撲的臉蛋回到房間，塔矢一邊幫眼睛快闔上的他吹乾頭髮，一邊詢問研究會上的情形時，才得知戀人今天受歡迎的程度簡直爆表。

「照這種馬拉松式的下法，我真的會死……」先是精神緊繃地跟引退大師覆盤檢討，接著又和現役棋聖紮實地對弈了五個小時，再加上後續討論，進藤覺得今天的自己根本劫後餘生。

「明天的檢討又是怎麼回事？」塔矢記得母親好像在電話裡提到名人循環賽。

「你爸說現在我需要的就是一直下棋保持敏銳度，所以叫我明天先跟他下一盤，然後再跟他覆盤前兩週名人循環賽的棋譜。」說到這裡，進藤哭喪著臉轉向坐在身後的戀人。「你爸如果用這種方式喜歡人，我覺得還不如被他討厭算了……」

塔矢關上吹風機，摸了摸進藤的頭髮確認沒有濕氣之後，便笑著把他拉往胸前，在戀人額角留下一個安撫的親吻。

「那是他肯定你的表現。爸爸大概想好好訓練你，讓你多一點贏面。」

「雖然跟你爸下棋幫助是真的很大，但是壓力也超大的……」當年就算是和佐為認真下棋，精神負擔也從沒這麼龐大過。

像是耗盡所有能量，進藤把頭靠在塔矢頸窩，全身軟軟地癱在對方身上。

「你說今天大家也搶著跟你對弈？」摟住戀人不讓他滑下去，塔矢繼續關心研究會上的互動細節。

「對啊……最後是緒方先生把我強制撈走了……」

「媽媽現在也很喜歡你的樣子。」塔矢欣慰地說。

「我也很喜歡你媽媽，她今天真是救了我一命。」

「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搶著去洗碗？你知道你爸原本還想讓我飯後再跟他下一盤嗎？」

幸好明子是個細心的母親，一眼就看出進藤臉上的疲憊，才假裝不知情，出手打斷自家老公的菁英培育計畫。

塔矢會意地笑了笑，擁緊掛在身上的人。「今天辛苦你了。」

「嗯……明天我也會很辛苦，所以我要先睡了。」說完，進藤瞇著眼睛往塔矢臉頰送上一個晚安吻，便推開他自行鑽進被窩裡。

塔矢看了看進藤那邊隆起的被窩，再看了看自己的，最後決定寒涼冬夜應該堅持和戀人分享同一件棉被，於是他拉過枕頭，跟著擠進進藤的床鋪。

「你為什麼不去睡自己那邊啊？」進藤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只能任由塔矢從背後抱住他。

「感覺你的比較好。」塔矢笑著吻上戀人後頸，撫摸他胸前平穩的心跳。

「你今天什麼都不許做喔！」感受到身後的不安份，進藤撐起精神轉過身，威脅似地瞪著塔矢。

「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做的。」趁機掠奪戀人溫軟的唇，塔矢顯得心情很好。「我只是覺得有點嫉妒而已。」

「嫉妒？對誰？我嗎？」因為你爸今天大量稱讚了我的棋？

「總覺得你好像快被搶走了。」看戀人眼中眨著問號的可愛模樣，塔矢笑容裡充滿幸福的寵溺。

他沒有想到自家戀人的魅力這麼大，竟然能夠在短時間內就收服父母的心。兩個月前他可是還因為選擇了進藤當伴侶，而處在跟父母冷戰的僵局中。

聽到這句話的進藤思路停格了兩秒，接著用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眼前的人。

「你連你爸媽的醋也要吃？」有沒有毛病啊！

「不可以嗎？」塔矢回得理直氣壯。

「欸你要搞清楚，我是為了誰才這麼辛苦經營跟你爸媽的關係。」進藤只覺得他的戀人根本無理取鬧。

「這一點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塔矢說完又湊上去補了一個吻。「不過你要是老被爸爸扣在家裡，我也會覺得很困擾。」

「塔矢九段先生，如果你爸媽知道你都成年了還這麼愛撒嬌，他們會哭的。」連他都覺得有點想哭了。

「明天還需要我幫你嗎？」不理會進藤的挖苦，塔矢直接調轉了話題。

「當然要啊！」

「那今天就這樣睡吧，晚安。」塔矢伸手關掉房間的燈，不讓容易害羞的戀人再有機會討價還價。

「你真的很會乘人之危耶……」

「好說。」抱著熟悉的溫暖身軀，塔矢心情愉悅地閉上眼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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