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春天，当神将最后一次见到安倍晴明的时候，赖光也去看望还在人世的父亲源满仲。

那之前的源满仲，虽不是位极人臣，却连掌权的藤原氏都会忌惮他三分。坐拥数不尽的财产，手握京畿的兵权，虽然晚年才有子息，膝下也早是人丁兴旺。他协助安倍晴明平息奈落鸦之乱，功劳甚大。然而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忽然决定在比叡山退隐修行，把庞大的家业都抛给了自己的孩子，那年才满十五岁的赖光。

“你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对吗？”

年迈的武者跪坐在延历寺低矮的廊檐下，大手捧起手中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和缓的动作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曾是一个粗疏豪放的武士，名震天下的权臣。而今已经放下种种牵累的他，只是一个正在努力参禅的老人。

但是从小见识到父亲威武形象的赖光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父亲退隐时隔数月后，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四个随从来拜见父亲的他，沉默地侍坐在父亲身侧。他只觉得父亲现在这样淡然的样子很落魄，已经丢光了武者的骄傲和尊严。

“父亲，如果我说是呢……？”

“你想得太多了，为父做事从来光明磊落，不是那帮宵小之辈谣传的什么我要以退为进，遥控京畿之类。之所以决定出家，是因为我一定要在离世之前，偿还清楚我年轻时犯下的种种罪孽。”

赖光难过地发现，父亲望向自己的炯炯目光里已经蒙上一层如同眼翳的浑浊，即使武人炽烈的内心依旧存留，终究也难敌风霜侵袭，少年的心顿时揪紧了。

“让你继承我的一切，也许真的为时尚早。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要看见你勇敢地负起责任，不愧为我满仲的好儿子的样子，这样我身后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请不要说这样不祥的话。赖光不害怕辛苦，但是，害怕您真的离我而去……”

茶盘翻倒，老人手中的杯子倾覆，温热的茶水溅湿了父子俩同是绀色的衣摆。

原来，言语冷静如常，内心却十分痛楚的少年，轻轻靠进了父亲的怀里，把头紧紧贴在父亲的胸前。无法想象，那沉稳却渐有衰意的心跳一旦消失，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那一天来到的时候，你该高兴才是啊，因为我离开人世不抱任何遗憾。再说身为武士，就不该害怕谈论死亡，像妇孺一样哭泣害怕是会被人笑话的。”

嘴上这样说，老人却不住抚着赖光盖住了耳垂的短发，望向庭前落樱的眼神也带了一丝凄凉。

“父亲大人，赖光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出乎意料的是，脱出父亲怀抱的赖光没有哭泣，唇角反而绽开一个清浅的弧度，“京畿也好，家族也好，赖光都会赌上性命去守护的。”

一阵孩童的喧闹响起，满院的樱花飘飞在午后疏懒的空气中，怎让谈论着死别的人不心生错觉，仿佛那时间放缓了流速一般？

幼小的灰发孩子和叼着草根的黝黑男孩闯进了院子，背着斧头的棕发孩子追过来，几个少年打成了一片，让庭前洒扫的僧人们皱紧了眉头，却碍于赖光父子的身份而不敢呵斥。

“你送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如今你已经有了这么多伙伴，真让我刮目相看。”年迈的武士欣慰地望向赖光，“刚才你那副样子，要是让你的随从们看见了，你的威信可就丢光了哦。”

“没关系，他们四个，都是很值得信赖的伙伴。”

“只是，为什么你要把‘髭切’送给那小子？”

沿着父亲的视线看去，樱花树下逆着光线的地方还坐了一个白衣的男孩子，清秀的面容纯洁无垢，腰间佩着赖光赐予的宝刀，旁若无人地望向枝头零落的粉雪。蓦地，伸手接住落下的花瓣凝视着，清亮的眼神里透出与年龄不合的落寞忧伤。

赖光冷静的面容闪过了一丝羞赧的神情。

“原来如此，他对你来说那么特别啊。藤原的那家伙上次来的时候，还说要把他的女儿雫姬许配给你，现在看来我不得不回绝他了。不过真是这样的话，为父要提醒你一句。髭切和膝丸试验的过程中有很多人牺牲，我也确实用它们斩杀过无辜的人，所以上面必然沾有阴暗的怨念，这也是我无力偿还的罪孽。你的心灵足以承受刀上的诅咒，但是那个孩子闭塞的内心，也许有被那把刀吞噬的危险。”

第一次听闻这个不利的事实，赖光也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有什么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了。

“那就由我来打开他的内心好了，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赖光一见便心生怜爱的人，只有渡边纲。源家的少主，从来就没有放弃开启这个少年封闭内心的努力。

但是赖光的本性也是一样冷漠的，终究不知道该怎样了解阿纲的内心所想，也只有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对方的默契，会互相舍命保护对方。

去年冬天，五个人一起诛灭土蜘蛛的时候，阿纲为赖光挡下一击受了伤。赖光十分愧疚，在阿纲的身边守候照顾着。

这种情况必须给他上药，不顾少年的抵触，赖光脱下了阿纲染血的上衣，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在小小的身体上撕开的惨状，自责之余顿时对他更加珍惜了。

赖光那秀气而灵巧的手有着习惯于拉动劲弓硬弦的力道，但现在温柔地为阿纲仔细缠上绷带。

“谢谢少主。”

“我有什么值得感谢的，身为主人，却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但这种程度对赖光来说，还不够。什么时候才能像彼此腰间的髭切和膝丸一样，成为形影不离的同伴呢？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恋人，不是同伴，连兄弟都不是。

只是主仆而已。

这层隔膜之下，内心中真实的情意，便难以传达了。

赖光并没料到，阿纲一个小小的请求竟然引爆了两人之间的争执。看着阿纲离家出走的身影，源家的少主几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这些年来的努力，没有得到一点回报，反而是这样的结果。

他还是摆脱不了身为少主的骄傲，只懂得用身份去压制下属。不肯服软，毫无解释，更没有拿出阿纲的养母真柴寄来的那些信为自己辩护。每一封信他都亲手仔细答复过，想必那女人也是个女中豪杰，她对阿纲的挂念，自己并不是没有感受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安顿这位母亲其实根本不成问题，但是那个女人说不愿意影响到阿纲的前程，拒绝了邀请，只是希望赖光替她好好照顾阿纲。

不把内心的好意说出来的话，照顾终究也只会是伤害。

高傲的赖光甚至没有用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强迫阿纲留下来，因为他知道今天离阿纲上次的擅离职守又是正好七天，没想到今晚关白那个老家伙不怀好意要召见自己和阿纲，现在阿纲离家出走，毫无疑问接下来自己就要独自面对一场暴风骤雨了。

为了从关白的口中得到更多的情报，他必须满足关白的所有欲望。

可要是被那家伙知道了，会怎样嘲笑此刻的自己啊！

脑海中忽然浮现阿纲的身姿，被粗大的凶器抵住的喉头一颤，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黏稠浊白的液体此时正好充满了口腔，结果一部分喷出来，一部分呛进了肺，痛苦顿时涌入胸中。

幽暗的房间里，绀衣半脱的少年倒在地上痛苦地咳着，半露出的身体白皙却结实，但已经被各种细碎的红色痕迹覆盖。气息平缓后，他擦拭着唇角的粘液，然后跪倒在床前，虽然眼中已经映出那个男人的怒容，却依旧冷静。

一阵凉风刮得脸生疼，接着有剧烈的疼痛在自己脸颊上炸开，盖在自己脸上的手掌，力道大到把自己一下摔了出去。

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回到塌前笔直跪下，咬牙低头一言不发，隐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只因为想到那个孩子。

“哼，准是在想渡边纲那小子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坐在床边的中年男子怒意难消，慢慢扣上衣服。

威胁的字句的语气是那么尖利，一针针刻在心头，让一向坚强的少年狠狠咬住嘴唇。咸腥的血流入口中，和那残剩的粘液混合在一起，何等不堪和耻辱的味道。

“看着我，赖光。满仲去世以后你投奔到我门下，为我斩妖除魔，我自然很欣赏你，也觉得自己了解你。”男人强硬地扳起少年的下颚，复杂的眼神里又是愤怒又是怜惜，“但是你这么骄傲的人，居然真的会为了袒护渡边纲那小子，交出兵权，还像只狗一样服侍我。”

“关白大人……您也认为，渡边纲他现在正在夜巡，没错吧！”

少年闭上眼的凛然姿态，让那个男人感到一丝无奈。眼前这朵水莲，就算如何被风雨摧残，只要根基没有动摇，终究不会倒下，不会向自己屈服。

“还敢嘴硬？如果不是我保举你，你以为现在还能够在京都立足？”手上的力道加重，把少年的脸掐得红肿，“我会让你知道，你把一切都寄托在那小子身上是多么愚蠢。”

“可以结束了吗？关白大人，属下还要去夜巡。”

被再一次摔在地上的少年，爬起来向男人最后行了一个跪礼，然后缓缓站起来就要离开房间。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边穿着下裳，一边狞笑着望向站不稳脚步的赖光。

“看你一副可怜像，我都不忍心让你蒙在鼓里了。那就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大江山酒楼的老板丹波是个鬼族，甚至想在今天谋刺我，干脆就在今天处理他。而作为对你无能的惩罚，我没有通知你渡边纲将会变成稳住那魔物的诱饵。他最后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天数了。”

“不可能！”赖光感到恐慌在心里一下子炸裂开来。

“我给过你救他的机会，就是让他和你一起来见我，这样我可以让你们一起参加今天的行动。但是你还是选择袒护那小子，这可就怪不得我了。怎么样？亲手把他送进死路的感觉如何呢？”

仿佛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源家的少主整个人都呆滞在了那里。许久，泪水才从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眸中溢出。

什么啊，原来自己彻头彻尾被这个混蛋玩弄了！

牺牲了一切尊严保护阿纲，到头来把阿纲送进了更危险的境地，赖光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刻进了自己的内心，这样的打击加上肉体上受到的凌虐，已经是痛不欲生了。父亲说武士不该像妇孺一样哭泣。但是，要是连名节都被折辱了的话，哪有什么逞强的资格？

然而自己不可以倒下，因为阿纲还在危险之中。既然身体已经被糟蹋成这样了，便没有什么好顾虑和迟疑的了。身家性命？这条被折辱过的烂命，要是献出它能换得阿纲的平安，便不值得吝惜了！

少年的双拳攥紧，回头浅笑着望向兼家，眼神里没有愤怒和悲哀，只有前所未有的轻蔑和身为武者的高傲。

“如果我家的阿纲有什么闪失的话，就算是你，关白大人，我也绝对不会原谅！”

“你以为你有多少胜算跟我斗呢？我已经得到足够倾覆天下的力量了，不愿意屈从我的人，终究会被从我的道路上清扫干净！”

“那我们走着瞧！”

背对着狂笑的关白，少年不顾有伤从前庭疾步离开。

即使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依旧选择保护你。

髭切之于膝丸，你之于我。

你是我永远不会抛弃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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