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甘甜的液体，在酒碗中泛着诱惑的色泽。

举杯饮尽，汁液流经自己的舌头，充满整个口腔的时候，顿时觉得满足无比，身体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愉悦。少年武士的心里对丹波又多了几分敬意，丹波居然可以酿出这样令人快乐的酒，难怪多少酒客求之不得。

享受酒，享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本来应该是很惬意的事情。

“怎么？你的样子很奇怪啊。至少今天原谅我吧，和少主闹得这么僵，今天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阿纲默默想着，用手安抚着腰间长刀，主人赠予的宝刀仿佛有灵性，危机迫近之时就会传递给自己一种警惕感。不可能的吧，只是酒意涌上来了而已。而且就算有再危险的状况，赤鬼也可以帮忙的。

“这可是丹波大哥的珍藏，感觉还不错吧？”

“嗯。”

对面的红发的孩子，笑容如常，一碗接一碗给阿纲和他自己斟上艳红的酒水。这酒确实异常香甜，风味不是能一下子就习惯的，阿纲另外掺了些自己带的酒才好了些。

“今天阿纲不开心，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算什么大事，和少主吵架了。我想把母亲大人接过来，少主不愿意。”稍微迟疑，阿纲还是没忍住对赤鬼敞开话匣。

“啊，咱想起来了，阿纲跟我说过的，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还是跟咱一样的红头发，走之前留给你一个会流出酒的葫芦和一条小红线。”

“看着挺笨，没想到记得真牢。”

“嘻，因为那时候真的被惊讶到了啊，原来阿纲还有个住在乡下的妈妈，真的好羡慕。”

赤鬼一如初见那样歪着头微笑着，神情里也带着一丝小小的寂寞。

“生气是生气，可我接受了这把刀，也答应少主的父亲会忠于少主，所以我还是会跟少主走下去，一起保护百姓们不受魔物的伤害。”

“不愧是咱欣赏的好朋友啊，不过想和亲人团聚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年幼之时经历了家破人亡的阿纲，被藏匿在养父家苟活下来。然而养父很快也从朝廷失势，被赶出了京城。阿纲跟着没有妻儿老小的养父，一起搬到了摄津国箕田村旁的一座私人庄园里，过着闲适的生活，从那时候起学习剑术，读书认字。直到养父在和村民们的一场纠葛中被杀，阿纲又一次沦为了飘荡的浮萍。

靠着乞讨维生的男孩最终被养母大人收养，她是终结了阿纲所有黑暗童年的人，所以也是阿纲心里和赤鬼、赖光一样重要的人。因为和她相遇的村子名叫渡边，所以阿纲从此以渡边为姓。

这些昔日的苦难，一件都没告诉过赤鬼，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自然而然说出口呢。

“好羡慕阿纲有妈妈还在世上啊，因为咱是个孤儿。他们说，咱一出生就被丢在荆棘丛里。”

阿纲的眉头紧蹙，心情也为之一颤。荆棘，那是长满了刺的灌木，被扔在那里面的婴儿早被扎得血肉模糊了吧！赤鬼是孤儿已经让阿纲很惊讶，更不要说是生下来就被遗弃在那种地方。

“小赤，除了丹波以外，你真的没有其他亲人吗？你说过还有一个哥哥在世上吧。”

鲜红的眸子猛然收缩了一下，看见这样反应的赤鬼，阿纲觉得有些造次了。

“抱歉。”

“阿纲，其实今天咱正好要把这件事好好告诉你的。咱跟着丹波来到京城，是为了找哥哥的。”

赤鬼说他离开村子到京都来是两年前，和阿纲来到少主身边的时间大致相当。跟着丹波开酒楼，就是为了寻找哥哥。和阿纲猜的根本不一样，小赤他不是京都人。

“哥哥的外号是青鬼，以前就住在京都，很有意思吧？跟咱碰巧是相反的，认识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呢。”

“青鬼……是吗？”

虽然第一次听说，总觉得能想象出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喜欢教导别人，举止安然的老师。

“他和丹波一样是真真正正的京都人。很温柔，很会写诗，教过咱读书写字。但是，两年前他离开咱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和丹波大哥就一起来这里找他。来这里最早的几个月，咱到处打听都找不到，后来慢慢也习惯了没消息。然后到了去年冬天，咱就碰到了阿纲你。咱们认识到现在也就三个月，但阿纲已经是咱最好的朋友了。”

“哼，别突然这样说一通好话，好像以后就不准备继续当朋友了似的。”

赤鬼把阿纲带来的石榴摆在桌上，一反常态没有什么心情吃。红艳的果实和杯中的酒，和这个红色的美少年相互辉映，令人眩惑，他背后的身世是那样神秘，让人忍不住去亲近。

“阿纲，咱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无论如何请你原谅咱。”

放下石榴，赤鬼突然恳切地伸出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阿纲的腕，一向有话直说的少年却表现出犯难和请求的表情，阿纲担心了起来。

“嗯？”

“咱，要走了。”

阿纲猛然抽回了手腕站起身来，不慎碰翻了赤鬼面前的酒碗，红色的酒水把凄然笑着的赤鬼浇了一身。武士内心中最后的丝线骤然绷断，在寂静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尖利的尾音，犹如转瞬即逝的悲鸣。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要走了，不是已经住在这里了吗，不是还要找哥哥吗？又能跑去哪里？”

“丹波大哥决定明天关掉酒楼，带咱回去了。”红发的男孩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丹波大哥有困难，不能开下去了。咱当然不想和阿纲分开啦，但如果酒楼都不在了，咱怎么可能还在这地方生活下去呢？”

阿纲忍耐着因为饮酒而燥热的心绪，看着手足无措都几乎带上了哭腔的赤鬼。白皙的手紧紧攥住刀身，已经分不清是刀在颤动还是自己的心在颤动，视线如同清澈的池水被墨汁一点点染黑。

没想到今天继少主之后，又有一份友情要离他远去了。拯救自己的人们，一个也不能陪自己走到最后。

“找你大哥理论去。”

“不行！”赤鬼扑上来，把阿纲又按回了椅子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纲你冷静一点听咱说啦。”

“你是不是答应过我，到了今年夏天的祗园祭，要跟我一起去？”

“是，咱说过。”

“你再把那些话说一遍，快点！”

借着醉意，阿纲的口气变得凶暴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失望是在所难免，但他失望的却并不只是如此，而是赤鬼说谎了，瞒到走之前一晚才说出口。这样轻易闯入别人的内心，成为最信赖的朋友，结果居然要丢下别人踏上旅途，把这样不确定的未来随便抛给朋友。

“以前确实说过啊，等到七月的时候，这里会有一场很大的祭典，咱很想和阿纲一起去，把咱们所有的朋友叫上，喝个痛快。”

“那现在做不到了，对吗？现在想要违背誓言了？我认识的你可不是这样半吊子的家伙啊。丹波要走，难道你和丹波是绑在一起的吗？你可以自己做主，到我这里来住也行，早点告诉我你的打算也行，走之前一天才来求我原谅你，也太迟了吧！”

“今天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想最后和阿纲好好告个别，也是给你道个歉。所以拜托神将大哥划船，带你来咱们这里。”

“光跟我道歉有什么用，青鬼呢？你还根本没找到人家就放弃了，你对不起的可真的不止我一个人吧！”

“对不起！”

原来宝刀感知到的危险是这个啊，看上去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却足够让阿纲脆弱的内心陷入崩溃，因为赤鬼的这些行为意味着背叛友情。令人窒息的对话，已经让阿纲痛苦不堪。偏偏丹波的酒似乎有令人激动的力量，浑身渐渐发热。意识都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想说的话一下子涌到喉咙，再也止不住了。

赤鬼，你太卑鄙了啊！

“你这个只会笑着骗人的混蛋！”

阿纲一拳毫不留情朝挚友的脸打过去，红发的男孩竟然没有躲闪，让阿纲那因为悲伤而减弱了力道的拳头擦过自己的脸颊。

“你怎么……”

自己的手背湿湿的，原来赤鬼居然在哭，只是就算流泪也保持着倔强的笑容。不过一向以笑容示人的少年没坚持多久，便开始用手胡乱抹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阿纲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自责一下填满了心房。

“对不起，小赤，今天实在碰到太多事情了，我累了。”

“不，这样不是更好吗？至少阿纲是在乎咱的，而且咱还以为这么一说，先会哭鼻子的是你哟！”红发的孩子连忙仰起头，总算勉强回到了平时自己说话的腔调。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原来你是来寻亲的，而且不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咱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要走，再说朋友之间也有很难说出来的事情，咱以前也问过阿纲背后的伤痕是怎么来的，阿纲是从哪里来的，家人都去了哪里。可是除了养母的故事，其他的你有告诉过咱吗？”

阿纲反而被问住了。好疼，失望慢慢涌上心头的感觉。自作聪明，从没向小赤吐露过身世，结果就是小赤也拖到现在才把话说清楚。

想要结束友谊本来就是人家的自由，只有阿纲自己无法接受吧，身知心朋友太少，已经把小赤看成了最重要的人，就绝对无法接受他也离开身边。

"咱当然也想过啦，一直瞒着你会不会更好。"孩子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擦干净溢出来的泪水，继续斟酒。

“那为什么还是告诉我了，真的不怕揍？”

“因为阿纲你是个别扭的家伙呀！看上去冷冷的，可能除了咱这种白痴，谁都接近不了你。只有咱知道你的心比谁都热，要是瞒着你偷偷跑掉，以后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咱了，到处乱找，那不就更糟糕了吗？”

以往阿纲印象里的赤鬼，是个莽撞粗豪的男孩，思虑单纯。可今天看着他一边喝酒一边说出这样一长串的真心话，却觉得他真是不简单，孩童的外表竟然变得有些不符合他了。

“因为青鬼大哥他走的时候就没有给咱留下一句话，再也没有回来。要是咱就这么瞒着你走了，你会不会也像咱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就为了找咱呢？那太辛苦了，咱知道阿纲是守护京都的武士，是你主人的好帮手，还有你的娘亲在乡下等你，可不能让阿纲跟咱遇到一样痛苦的事。”

“小赤，你听着！你要是就这么走了，哪怕是去了海的那一边，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

阿纲还没说完，猝不及防红发小鬼竟然迎面扑来，带着酒香的唇在阿纲的脸颊上轻轻一点。

“咱，喜欢阿纲，是真正的喜欢！！”

黑发少年的脑子轰然一响，仿佛有燎原的烈火在他的身上烧过了一遍。

“哈哈，咱终于……说出来了，但也是压到了今天才说的。一开始咱就喜欢你了，阿纲舞刀的样子好帅，阿纲打架也不输给咱，阿纲读过书，知道那么多典故，阿纲的酒量也是那么好，咱喜欢你的很多地方，和你在一起是那么开心，很想很想一辈子这样。可是咱知道，就算现在不走，将来咱们也是不会在一起的呀。”

原来赤鬼把即将离去的消息一直拖到今天才来说，是因为心里还带着这样的牵绊，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轻言离开。

“你瞎说什么！”

“如果，咱是说如果啊。”赤鬼的食指堵在了阿纲颤抖的唇边，“阿纲也是真的喜欢咱，而且长大了以后不论过了多少年还不变心的话，一定会再找到咱的哦！”

人类的武士，全身卷过一阵不可抑制的战栗。

“小赤，你……”

“那么，阿纲的回答会是怎样呢？如果这一切都是咱在胡思乱想，阿纲对咱没有那种意思的话，那咱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哦。”

原来从第一天开始，赤鬼就是抱着爱恋的心情和他交朋友的，早点知道该多好呀。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了，高兴的是赤鬼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意，难过的是，还想等到七月的宴会再来跟赤鬼告白的自己，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看着挚友那充满期待又有些害怕的小眼神，感到遗憾在心中堆叠得越来越高，唯一能减轻的办法，就是以真心回应赤鬼的告白吧。

不料，腰间的刀刃剧烈震动，之前不断涌入的黑色开始侵入自己的意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了。

身体热得快要烧起来，有什么被压抑的东西要发泄出来了。

糟糕啊……这酒，有问题！

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阿纲虽然听到赤鬼担心的呼喊，却无法回应了，强行站起身来，却迅速倒了下去。挚友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破碎，如同即将凋零的红花，仿佛那就是赤鬼即将面对的悲惨未来。

为什么会在这样重要的时候，失去自我呢？

小说相关章节：御伽創史御伽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