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進藤沒有想到自行在外租屋竟會是一件艱難的事。他從小在家裡任性慣了，當初執意報考院生、成為職業棋士，走上與普通孩子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即便父母嘴上和心裡有無數個擔憂，到頭來都還是順著他的意願。或許正因為這樣，讓他過於自信地把這些對待視作理所當然，以至於在和母親提到這次真的要自掏腰包承租一間房子時，意外遭受到強烈反對。

「為什麼不可以！我都已經是職業棋士了，基本上算社會人士耶！」進藤怒吼。

「媽媽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才幾歲就要在外面租房子，萬一出了事情誰負責？」美津子按捺著火氣，口吻依舊堅定。

「我會負責啊！」

「你現在才十七歲，租屋還要父母當保證人，你怎麼負責？」

「我之前也搬去塔矢家住過啊，現在只是換個地方而已，哪裡不一樣了！」他實在不懂到底有什麼好擔心的。

「那是人家塔矢的爸媽好心讓你過去搭伙，你住在那邊需要保證人嗎？有簽租屋合約嗎？你有多少錢可以買家具跟日常用品？你甚至連房租都沒有完整付給人家過，怎麼能算數！」

「所以我現在就是要去租一間真正算數的房子了嘛！」簡直鬼打牆，為什麼話題一直繞來繞去的。

「總之沒有爸爸媽媽同意，你想都不要想。等到二十歲之後媽媽就不管你了，但是現在絕對不行！」美津子生氣地放下結論，逕自出門買菜。

「媽！」被留在大門後的進藤感覺像被甩了一巴掌，生氣又無力。

作為職業棋士連稅金都要乖乖繳納，他不明白為什麼獨立租屋這點小事卻還得仰賴父母協助。二十歲的成人門檻像一堵高牆，而且還不是光靠努力就能翻越過去，難道真的必須再等三年嗎？

像要發洩怒氣似的，進藤用力踏著階梯回到二樓房間，抱緊枕頭窩進靠窗的角落。不過等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他發現母親的反對也不全然沒有道理，塔矢家雖然沒有大人在，實際上卻是靠著塔矢父親的金援在運作，撇開建築物本身不說，所有他看到的、使用的，幾乎都不是靠自己薪水供應，到頭來他跟塔矢在家長眼裡就是玩扮家家的小孩，仍然活在父母的庇蔭之下。

想到這裡，他翻身下床找出薪水存摺。成為職業棋士這幾年持續有薪水進帳，他卻沒確認過到底賺了多少，也從沒留心日常開銷，除了食物之外，他對生活器具的價格基準可以說是一點概念都沒有，仔細想想，還真沒有什麼已經具備獨自生活能力的證明可以拿來說服母親。

進藤氣餒地想，這場獨立戰爭看來不能光打迷糊仗，必須認真地從長計議才行。於是，他決定先從身邊的人開始著手。

第二天起，進藤就纏著同門好友、被他奉為「租屋前輩」的和谷，從租賃契約、房租、保證金、違約金、注意事項等等，從頭到腳嚴密詳細地盤問一遍，問到和谷整個人快抓狂，不耐煩地怒斥：「你現在要寫論文還是做研究！」

相較於什麼事情都用湊合兩個字帶過的和谷，年紀較長的伊角和小宮的租屋經驗就顯得有參考價值多了。進藤用不慣手機記錄，拿著筆記本一邊訪問，一邊勤奮地在上頭塗塗寫寫，像個十足用功的好學生。

「我是因為老家離棋院太遠，才決定搬近一點節省交通時間。但是進藤你家其實還好吧？」想起曾經到訪過的進藤家，伊角誠懇建議：「老實說住家裡真的比較省錢，也省很多事。」

進藤停下筆，用手支著下巴思考了一會才說：「嗯……與其說是因為需要才搬出去，倒不如說是我想要獨立。」

「獨立？」坐在餐桌對面的兩個受訪者滿頭問號。

「我也說不太上來……就是覺得我們雖然是職業棋士了，也已經在工作賺錢，卻還是被當成小孩子看。」進藤皺著眉，努力把想法組織成語言。「我想先從生活上脫離對父母的依賴，讓他們認同我已經足夠大到可以對自己負責了……大概是這種感覺？」

「啊，我多少能理解你的意思。」小宮拿起咖啡輕啜一口，他在前幾年也曾有過類似的徬徨焦慮。

「總之這只是我的第一步而已。」進藤說道，臉上掛著爽朗笑容。

「長大」兩個字寫起來簡單，卻必須經歷很多辛酸和血淚教訓，才能夠證明自己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成熟個體。想讓雙方父母認可他和塔矢的關係，還有很多準備要做、很長一段路要走，如果一直原地踏步，繼續活在雙親的保護傘之下，他們就哪裡也去不了。進藤知道塔矢是個靠得住的戀人，但是他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學習成長，和塔矢並肩站在同一陣線上。

□

晚餐後，進藤接到爺爺打來家裡的電話。

「阿光啊，我正好要找你。這週你看哪天有空，陪爺爺去醫院聽一下健檢報告。」

「平常不都是媽媽陪你去的嗎？」進藤第一時間只想推掉。他現在真的很忙啊！

「臭小子，爺爺難得想找孫子一起出門不可以嗎？」

「好嘛好嘛……那就後天早上喔。」不敢讓老人家的血壓升高，進藤只好乖乖翻看棋院行事曆給出時間。

到了約定那天，進藤帶著爺爺前往幾個車站外的市立醫院。偌大的挑高空間裡充滿藥味和酒精味，明明該是靜心休養的地方，卻像個菜市場到處都人聲嘈雜，病患和老年人來來往往，擠滿等著叫號的候診區。進藤孝順地給爺爺找了個座位，自己在旁邊站了近一小時才終於進入看診間。

「嗯……以進藤先生的歲數來看，身體算是滿健康的。」醫生盯著電腦螢幕上的報告數據，慢慢移動滑鼠向下檢視，針對每項檢查結果逐一細心解說著。

平八爺爺轉頭對孫子使了個眼色，暗示你爺爺我可是很勇健的。

進藤笑了笑，開口詢問醫生：「那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進藤先生的血糖數值有點高，雖然還不到糖尿病的程度，但是需要好好控制飲食才行……你爺爺現在是一個人住嗎？」

「我才不是一個人住，我家老太婆老是不准我吃這吃那的！」不等進藤回答，平八爺爺搶先氣急敗壞地維護主權。

「哈哈……您跟夫人都長壽健康是好事啊。」醫生泰然自若地四兩撥千金，「但是您平日三餐是不是沒有定時定量？蔬菜水果大概也吃不多吧？」

兩個問題就把平八爺爺的嘴堵上，面對代表權威的醫生他不敢撒謊，只能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還有就是……雖然上了年紀的人心跳會比年輕人慢，但是進藤先生的數值也略低過平均值。」看老人不再爭辯，醫生繼續說明下去。

「那、那會怎麼樣嗎？」怎麼聽起來好像很嚴重？進藤有點心慌。

「以年長者來說，心跳過慢會比較擔心發生頭暈、昏倒，甚至猝死的情況。」說完嚴肅警告，醫生再度換上溫和笑臉，「不過進藤先生整體的健檢數字還算漂亮，只要三餐正常、飲食均衡，平時多做點簡單的運動，然後這一兩年定期回診追蹤就可以了。」

祖孫倆沉默不語地出了看診間，平八爺爺哀嘆自己想吃就吃、想躺就躺的快活日子從此沒有了，進藤則是被醫生的健檢說明弄得內心七上八下。

他從沒想過身邊的人有一天會永遠離開自己，當初是佐為，現在是爺爺。說起來，他是個很有福氣的小孩，打從出生起就獨享祖父母和爸媽的所有關愛，只是這也讓他對於「失去」的感受無法有個具體想像。因此相處兩年的佐為無預警消失時，不論確切原因是否跟自己有關，當時撕心裂肺的哀傷他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這樣心痛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阿光！阿光啊！你站在那裡幹嘛？」平八爺爺扯著嗓門把進藤喚回現實世界。

「啊？」一回神，就看見爺爺大半個身體已經坐進計程車內，對站在醫院門口發呆的他猛招手。

「快點上車，陪爺爺去海邊走走。」

「去什麼海邊，你要回家吃藥了啦！」身體不好的人不要到處跑啦！

「少囉嗦，藥晚點再吃又不會死！還不快過來！」平八不容拒絕地說完就往車廂另一側挪動，逼得進藤只能認命跳上車。

□

濕黏海風迎面撲來，鼻腔充斥著挾帶腥氣的鹹味，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海水與白色沙灘，進藤手上拿著爺爺塞給他的甜筒冰淇淋，無法理解現在自己究竟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中。

「爺爺我啊，自從上了年紀之後就很少跑到這種地方來了。」平八吃著甜筒，突然懷念起自己的青春往事。

「……爺爺，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思考了半天，進藤只能想出這個結論。

「美津子告訴我，你想自己租房子搬出去住，還跟她大吵一架是嗎？」老人家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進入主題。

原來是找爺爺搬救兵，進藤心想。儘管他和母親爭論時句句理直氣壯，但同樣的話題換成從爺爺嘴裡說出來，卻莫名削弱了他的氣勢，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委婉解釋才能讓眼前的長輩明白，他那份急著想要獨立自主的心情。

「阿光啊，你媽就是個愛操心的家庭主婦，她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年紀輕輕要一個人在社會上打滾，會過得太辛苦。」平八爺爺說得語重心長。

「像我們這代人經歷過戰爭，小時候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必須離開鄉下到都市裡討生活，不然真的會窮到沒飯吃。那時候日子實在過得很苦啊……現在想起來就好像做夢一樣。」

面對陷入回憶的爺爺，進藤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話應對才好，畢竟那是他只能透過歷史課本知曉、就算靠想像都難以體會的艱辛歲月。

「你放心吧，爺爺沒有打算要對你說教。男孩子離家闖蕩是好事，爺爺支持你。」

「呃……嗄？」沒想到平八一個緊急剎車，話鋒急轉直下，進藤來不及反應，只瞪大眼睛張著嘴，表情呆愣地看著自己爺爺。

「幹嘛？你以為我會勸你放棄嗎？」平八不屑地撇了撇嘴。

「媽媽不就是想要叫你幫她說話嗎？」

「你啊，不要老是跟你媽正面衝突，美津子跟正夫就你一個兒子，我老頭子也就你一個孫子，會擔心都是正常的。」平八爺爺以為人父母的心情和藹開示。

「我知道啦……」進藤被說得有些心虛，連聲音也小了許多。

「你想搬出去獨立就要好好做，多贏幾場棋，拿一兩個頭銜回來讓我炫耀一下。保證人、押金你媽不肯幫，爺爺我替你解決！」平八豪氣大笑，彷彿也跟著孫子再年輕了一回。

進藤心情激動得欲言又止，他深深感謝這個總是提供支援，給自己諸多愛護的祖父。

「不過你吵著要搬出去，該不會是準備跟女孩子同居吧？」

「才不是啦！」冷不防被平八亂打一棍，進藤紅著臉駁斥，立刻收回剛才滿溢在心中的感動。

「嘖！你有空就去交個女朋友吧，爺爺還想趁死前抱一下曾孫呢。」

為什麼突然就變成這種前衛話題？進藤自認平常也算是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卻完全跟不上自家爺爺的步調。

但是既然說到這個……

進藤暗暗思考著，無法確定現在是不是順著話題坦誠的好時機。

「怎麼啦？突然就不說話了。」發現身旁的孫子安靜低著頭，平八把最後一口甜筒塞進嘴裡。

「有什麼事不要悶在心裡，男孩子要大方把話說出來。」

進藤凝視那張爬滿歲月痕跡的臉好一會，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爺爺……」

「我想我可能……沒辦法讓你抱到曾孫。」

「又沒叫你立刻生出來，以我的身體狀況，你三十歲結婚都來得及。」

「我也不會結婚。」

「你這孩子是不婚主義啊？」

「不是。」進藤明確否定，感覺自己心臟跳得飛快，眼神滿是歉疚地望著平八。

「那你是怎樣……」突然，平八像是領悟了什麼，他閉上嘴直視前方，臉上豐富的表情逐漸退去。

祖孫倆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海邊看著浪濤翻騰，四周只聽見此起彼落的海潮聲。

直到一段時間後，平八才乾乾地出聲：「我先確認一下……你沒那個什麼…功能障礙的問題吧？」

「應該沒有。」進藤苦笑回答。

所以就是……平八長長嘆了口氣，又抓了抓稀疏花白的頭髮。

「阿光啊，爺爺老了，管不了你們年輕人的事。」老人語調和緩，卻不再有方才的興奮活力，聽起來像瞬間滄桑了十歲。

「這件事……你媽還不知道吧？」

「嗯，我想至少等二十歲以後再說。」

「以前爺爺小的時候，身邊也有朋友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當時社會風氣也很保守，所以大家對他們都不是很寬容……這條路會走得很辛苦、很難熬，阿光，你想清楚了嗎？」或許正是因為親眼見識過社會和世人殘酷的一面，平八的憂慮顯得格外實際且深刻。

進藤雙手在膝上緊握成拳，困難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應該不是爺爺想的那樣，因為我只對那個人有喜歡的感覺而已。」他想盡可能露出和緩氣氛的微笑，卻無法控制地讓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哭。

「我們很認真地互相確認過了……也許現在講這個還太早，但是我想他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伴侶。只要他不放棄，那我也不會。」

看著少年清澈眼神裡的堅定光芒，平八清楚知道他的孫子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不愛念書只顧著玩的天真男孩，他不知不覺成長到對人生和未來有著了然於心的長遠規劃，同時準備好面對社會即將帶給他的嚴厲磨練。

平八布滿皺紋的臉龐恢復了笑意。

孩子真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啊，他欣慰地想。

「唉……我再想想辦法，找個機會跟你奶奶商量一下吧，她一開口你爸媽通常都只有閉嘴的份。」平八在心中對正跟朋友開心到九州泡溫泉的老伴抱怨，妳的金孫老是給我出難題。

「奶奶有這麼厲害嗎？」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

「你不知道，雖然現在我也還是給那老太婆管著，但以前年輕的時候你奶奶是真的很可怕，只有她當家做主，沒有我們插嘴的餘地。你爸當時想跟你媽結婚，還得看她一個人的臉色。」回想起從前太座說一他絕沒膽子說二的日子，平八冷哼了一聲。

「那我就一切全靠爺爺了……」進藤笑著撒嬌，他很久沒對爺爺表現得這麼親暱了。

「幸虧你生對時候，還有我這個老頭子能幫一把。」說著，平八又重拾剛才的豪爽氣魄，大力拍了拍孫子的肩。「到時候正夫跟美津子……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不管爺爺是否真心理解並接納自己的選擇，對於他二話不說就給出的承諾進藤都感激萬分，於是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他趕忙衝上去緊緊抱住這個過分疼愛他的祖父。

「爺爺……真的謝謝你…」進藤的真切心意和溫暖擁抱讓平八也忍不住跟著眼泛淚光。

「話說回來，」跟孫子抱了一會才害羞推開的平八，突然想到他一直沒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你這小子到底是跟誰談戀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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