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塔矢睡覺很少做夢。這或許得感謝父母給他生了個聰明的頭腦和堅毅的性格，在學業上他幾乎一帆風順，而在棋藝上，由於從小被名人父親帶在身邊細心教養，他很早就明白圍棋世界總是人外有人，面對棋力比自己高強的前輩，只有記取教訓、努力鑽研才能伺機超越，因此輸贏永遠只在當下，他從未放在心上。

直到他遇見進藤。

塔矢第一次為了輸棋而徹夜難眠，第一次為了尋找某人的身影在街上狂奔，第一次為了放棄下棋的某人而情緒失控；和進藤相遇之後，塔矢獲得許多前所未有的感受，徹底顛覆十數年來的人生經驗，身邊的人也總說進藤打亂了他的步調，讓他經常做出不像自己的事，但話又說回來，什麼行為才像自己呢？塔矢不覺得自己是冷感的人，只是他把熱情全給了圍棋，因為身邊沒有從來任何人值得他駐足停留。

但是進藤出現了，這個和他同歲、棋齡卻相差甚遠的男孩，初次見面時連拿棋正確手勢都不懂，卻在盤面上把他殺得片甲不留。然而挫敗頹喪的同時，他也感受到一股激昂血氣在自己體內翻騰著，那個眼神清澈、閃爍著耀眼光芒的男孩，絕對是值得自己一生糾纏的勁敵。

於是塔矢不顧一切地追逐，渴望追上他，也期盼他眼中映入自己的身影。

和表現在外的活潑率真不同，進藤是個有祕密的人，雖然他掩飾的手法很拙劣，甚至很多時候是靠裝傻或轉移話題唬弄過去的，但塔矢清楚知道，那個從前強大得絕對能和父親一較高下的他，和現在這個與自己比肩同行的他，不是同一個人。曾經塔矢也為了追根究柢而拚命想抓住那個虛幻的影子，不過後來他想通了，他認知到不管是哪一個進藤，都不會改變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的事實，如果尋找真相和追求神乎其技需要同等長久的時間，那麼他可以用一輩子跟進藤耗下去。

邀請想離家獨立的進藤搬來家裡同住後，塔矢原本有點懊惱自己一時衝動，畢竟對於這個自己認定的對手，他全部的了解都僅限於棋盤上，而過日子卻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完全不樂見因為生活齟齬傷了兩人對弈時的情誼。不過令人意外的，進藤的生活習慣倒不像本人大剌剌的個性，除了對洗衣不太上手之外，他幾乎沒有什麼行為讓塔矢看不慣，他們有默契地讓私人界線止步於各自房間，相互友好使用共同區域，暫時處在低段位的進藤偶爾在棋賽不多的日子，甚至還會主動幫忙包辦居家清潔和早晚餐。

有人一起分擔家務、活絡過分安靜的大房子固然好，但塔矢覺得進藤住進這個家之後，最大收穫是有機會看見他在棋院之外的不同表情。在家裡的進藤很放鬆，困惑的、沮喪的、賭氣的、哀求的、睡迷糊的，各種表情隨時因應狀況變換著。

塔矢也不只一次見過進藤望著庭院發呆，像是沉思又像是緬懷什麼的表情，眼神顯得哀傷而落寞。這樣的進藤和他平常熱鬧的個性落差太大，曾一度讓塔矢擔心，不管怎麼說這傢伙可是有翹班前科的人。漸漸地他才弄明白，這也是進藤的一部分，或者說，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進藤。這樣的認知讓塔矢鬆了口氣，進藤並不是正在為某些人或某些事情緒低潮，同時塔矢心裡也生出了一點小小的、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優越感，因為這樣不同以往的進藤，只有他才知道。

不過就在塔矢正覺得日子過得平和順利的時候，他突然睡得很不安穩，準確地說，他變得會做夢了。一開始別說夢中情節，他醒來時根本只記得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慢慢地次數多了，夢境也逐漸變得明朗起來。

那是同一個夢。

夢中他站在不知道哪個城鎮的街道上，時間應該是在三月下旬，整排滿開的櫻花樹順著街道兩側延展開來，放眼望去是一片醉人的漸層粉色，而進藤就站在離他不遠的樹下抬頭盯著櫻花看，迷濛眼神像是在思念什麼，漫無目的地眺望。當塔矢正想開口叫喚，一陣強風襲來，颳起了整條街的櫻花雨，翩翩花瓣包圍住進藤，夢幻得彷彿下一刻少年就會從眼前消失。

塔矢心急衝上前想握住進藤的手，可明明人就站在眼前，卻一直無法靠近他身邊，接下來，塔矢只能眼看著進藤在櫻花雨中轉過身緩緩朝前方走去，速度雖然不快，可塔矢始終追不上，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驚慌蜂擁而上。

不要走！

醒來的時候，塔矢還清楚感受到夢中慌亂糾結的心情，房間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往床頭撈起手機瞇著眼睛看時間，發現不過才半夜兩點，他只躺下睡了一個多小時。被不吉利的夢境搞得睡意全消，但明天依然棋賽行程滿檔，他無奈地推開被子起身，決定去倒杯水穩定心情，再回來繼續睡。

才拉開房門，轉頭就看見剛才夢中那位室友坐在走廊上賞月。夜空無雲，月光柔和地灑在進藤身上，讓他整個人像是在黑暗中微微發光一般，凝視著月亮的雙眼虛無空洞，充滿不真實的感覺。

或許是剛才夢境的既視感太過強烈，塔矢只覺得心中一緊，腦袋跟不上動作，在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身體已經先一步衝上前去。

「塔矢？你不是早就睡了嗎？」手臂突然被用力握住，讓進藤嚇了一跳。

這次終於…抓到了……

塔矢已經分不清現在是夢還是現實，他只知道總算沒有再次讓進藤從眼前離去，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眸滿是困惑凝視自己，所有的擔心惶恐瞬間都退去了。他有點脫力地把頭靠在進藤肩上，鼻尖呼吸著室友身上殘留、和自己相同的沐浴乳氣味，穩定的脈搏跳動透過接觸的肌膚傳來，他安心又感激地闔上眼。

「喂塔矢……你沒事吧？」

面對室友不尋常的舉動，進藤也顯得有些慌張，他嘗試挪動被抓著的右手，發現塔矢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只好故作輕鬆笑道：「你該不會是做惡夢了吧？」

「……嗯。」塔矢難得沒有立刻跟他鬥嘴，只是默默回應了他的玩笑話。

這傢伙真的很不對勁！

進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塔矢半夜反常，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思考半天只能抬起空著的左手，慢慢撫上眼前人的背，像小時候媽媽安撫從惡夢中哭醒的自己那樣，輕輕地拍著。

就這樣拍了一會，進藤隱約覺得塔矢抓住自己的手勁似乎鬆了點。

看樣子終於冷靜下來了，他想。

「塔矢，」他語氣輕柔地說，「你想聊聊嗎？」

沒有得到口頭回應，對方擱在他肩膀上的腦袋只是搖晃一下以示拒絕。進藤暗暗嘆了口氣，按照這人的性格，真要鬧起來大概今晚沒得睡了。沒辦法，他只好難得對自己的室友曉以大義。

「你明天還有循環賽耶，就算你再有把握也不能熬一整晚不睡覺吧。」

「而且我明天也有棋賽，我真的想睡了。」

「我看…明天就不要去碁會所覆盤了，對局結束之後你直接回家休息吧。」

「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晚上再聊好嗎？」

「喂，塔矢亮你理我一下！你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你好吵。」

進藤苦口婆心在大半夜裡勸了半天只得到一句不領情的話，氣得差點又要跳起來，靠在身上的室友卻順勢改變姿勢摟住了他，讓他一時間來不及切換情緒。

「你幹嘛啦！」不習慣的姿勢讓進藤感覺臉熱辣地燒著。

「再一下就好。」

無視懷中人因害羞而提高的聲調，塔矢仍自顧自地緊抓著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體溫。

再一下就好，他對進藤說，也對自己說。

這一次，絕對不會讓你離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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