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日本年輕一代棋士，多數人會不約而同對塔矢亮稱讚有加，不單單因為那超脫年齡的高強實力，更多時候是稱讚他舉止得宜、進退有度的禮儀表現，儘管在棋盤上的廝殺無關年齡只看棋藝，面對高段頭銜棋士他也從未客氣退讓過，但只要離開棋局，塔矢亮始終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誰都不得罪，誰也討好不了。

而這一切都來自於母親明子對於教養的堅持。

早在塔矢亮還懵懂無知的年紀，看著當時已奪得名人封號的丈夫早早對兒子展開英才教育，明子就清楚知道，寶貝兒子終將不會和一般孩子走上相同的道路，在這個追求勝負的黑白世界中，她身為母親唯一嚴格要求的，就是「禮貌」兩個字。

晨間要說早安，日間要說日安，睡前要說晚安，飯前說我開動了，飯後說謝謝招待，請、謝謝、對不起、你好、打擾了……諸如此類的問候語、感謝詞，如同刻印般烙在塔矢的對話習慣裡，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他從沒思考過這些詞彙對承接話語的人們來說代表著多大的力量，也從沒懷疑過這些詞彙讓他在同儕間造就的微妙疏離感。

直到父母旅居海外，塔矢將家裡閒置的空間讓給進藤後，他才漸漸注意到這個從小到大培養的制式習慣，在同居生活中顯得多不協調。

或者該說，是進藤提醒他的。

在新室友第三次主動準備簡易飯菜，而他一如往常安靜優雅地把食物吃完，收拾碗盤起身前輕聲說了句「謝謝招待」時，坐在對面負責掌杓的室友終於忍不住爆發。

「你要是覺得不好吃可以說啊！我也知道自己做得沒多好，你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吃完。」

塔矢對這沒來由的怒氣毫無頭緒，「我從來沒說過不好吃吧。」

「你表現出來的態度就是一臉沒興趣的樣子啊！」

「我哪有！」

這段爭執的細節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天進藤氣呼呼地放下碗筷，離開飯廳前還拋下一句：「再也不做給你這傢伙吃了！」

之後他們連續叫了兩週的外送，個別的。

直到某天蘆原先生看他那陣子在棋局外總是若有所思，主動找他關心和進藤的同居生活，才幫忙解開這道謎題。

「小亮啊，有禮貌是很好，但是有的時候禮貌過頭是會傷人的。」蘆原七段回想當初他剛入塔矢門下，也以為眼前這個孩子是故意要和自己保持距離，在家暗自難過了好幾天。

「我不明白蘆原先生的意思。」

「先不管進藤做得好不好，總之他好心幫你準備晚餐，你其實只要對他道聲謝就好了。」

「我有啊？」塔矢一臉茫然。

不然他講謝謝招待是說給鬼聽的嗎。

「不是，那個……該怎麼說呢？就是你表達的方式，太客套了。」察覺到眼前這位五段棋士情商實在過低，蘆原困擾地抓頭思索。

「比起謝謝招待，『很好吃，謝謝你』聽起來溫和多了對吧？」

塔矢偏了偏頭，仔細在腦中咀嚼著兩個例句的差異。

「我想進藤是誤會你不喜歡他準備的東西，想要客套地拒絕他。」

「我沒有拒絕他的意思。」不只語氣，塔矢連眼神都透露著堅定。

「這我知道，但是你也得讓進藤知道才行啊。」

看著塔矢的懾人氣勢，蘆原在心中苦笑地想，也是難為進藤要跟小亮這樣一板一眼的人當室友。

看來他們以後還有得吵了……

先不說塔矢究竟在蘆原諄諄教誨地開導下頓悟多少，總之那天晚上他試著放低姿態拐了進藤幫忙一起下廚，再採用蘆原的建議換個方式道謝，看到進藤微微紅了臉的不自在模樣，他就知道這一局算是過關了。

在那以後，塔矢認真放了心思修正和進藤的日常對話方式。

過往習慣見到人就脫口而出的「早安、午安、晚安」不再是空泛的招呼，偶爾會伴隨對方當天的狀況而產生對應的關心；「請、謝謝、對不起」並未就此束之高閣，而是視對話情境斟酌使用，塔矢也發現，吵架的時候說出這類敬語，反而會更容易激怒進藤。

慢慢地，塔矢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家中說話的方式與出了家門有很大的差異。在家裡，什麼都能和進藤說，也能什麼都不說，全憑他情緒好壞。他的用詞仍然彬彬有禮，卻少了很多無形束縛，連不定期來家中舉辦研討會的父親門生都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變化。

塔矢和進藤還是一樣吵吵鬧鬧地過著同居生活，吵吵鬧鬧地下棋、聊天、吃飯。

職業棋士生活比想像中要忙碌得更多，當賽季輪番開始，不同段位的他們有時也會一整個月見不上幾次面。記不清是誰先開始的，總之在和谷指著進藤鼻子大吼「你們通話次數也太多了吧！」之前，他們已經養成會和對方透過手機打招呼的習慣，早上傳訊息說早安，午間詢問棋局戰況，睡前傳訊息道晚安，有空的時候，他們也會直接打電話聊上幾句。

和進藤對話成了塔矢的新習慣，像呼吸一樣自然。

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新的化學變化，從單純的室友進展為同居的戀人，塔矢的新習慣更維持得理所當然，也更名正言順地要求進藤和他一起共享這樣的生活習慣。

再後來，他們離開塔矢家在外頭租房子，塔矢給自己房間布置了張雙人床，進藤也從原本待的客房改住進塔矢房間。只要兩人都在家的時候，他們會擁抱著對方互道晚安，一起闔眼入眠；隔天，塔矢會在懷抱著進藤的暮光中醒來，看還沒睡醒的同居人被玻璃窗外透入的光線搔弄眼皮，然後用親吻喚醒對方，在唇舌交纏間輕聲說早安。

有時候，也不光只有互道早安就是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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