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水的一天是从嘴唇上柔软的感触开始的。

有什么，好似在梦中，浅淡而温柔。想要回应，那感觉便消失了。他睁开眼睛，以为又是一如往常那样的梦，视野中却出现了妻子熟悉的面孔。

“香穗？”

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之前也有几次，以为她回来了，结果只是梦，还弄脏了衣服。每次都是苦笑着把脏衣服藏进洗衣篮深处，或是直接扔进洗衣机——大概也是不愿意自己动手的结果。他迟疑了几秒钟，红发女性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了。

是真人。为了确认这一点，他把她拉到怀里抱住，那一瞬间的慌乱、重量和温度让他安心了。他捧起她的脸，确认了面部的轮廓和皮肤的触感，弯起了嘴角。

“早安。今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香穗，真好。”

她不知道那些尴尬的事。他从来不说。一方面是害羞，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她担心。但是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就好像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吻住了嘴唇。这是一天中第二次她主动吻他。虽然无从得知理由，但被她吻了总不是什么坏事。而且这一次他迎合过去，她也没有躲开。

“……早饭已经做好了。不快点收拾，会来不及。”

她终究还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过身去。她不善于表达感情，又很害羞，每次为了掩饰都如此。他得到的够多了，不想勉强她，于是点头答应。在妻子的背影即将从门口消失的刹那，他对她说了“谢谢”。

真情实感。她是提早回来的。按照日程她本该在黄昏时到家，足足提前了大半天。他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不过他很高兴。

面盆湿漉漉的。并排放着的牙刷，粉色的那一把刷毛润湿了。并排挂着的毛巾，粉色的那一条带着水气。原来挂着的那条是淡黄色的，她回来的前一天，女佣都子小姐换了毛巾。晚饭时他问起，她笑着说“夫人要回来了”。

这样想来都子早知道香穗子会提前回来。志水不觉有些郁闷她没有告诉自己，他知道就去机场接她了。虽然维也纳的治安状况良好，但年轻女人一个人凌晨回家还是令人担心。何况她娇小可爱又算得上是个名人——他在校园里听到过有男生谈论她，带着西方人毫不掩饰的对美女的赞美与憧憬。他还做不到得体的应对，还做不到像一位优雅的绅士那样，恰如其分地笑着说谢谢，能控制情绪不皱眉头便已是尽了全力。可能的话他想尽可能多和她在一起，哪怕是在机场等着——可她并不理解这种用心，总是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然后突然出现在家里。

虽然他也不讨厌这样，但因此常做她深夜回来的梦，第二天早上免不了要换衣服。她就像故事里的仙女或者妖精，让他有时候分不清梦与现实。他难为情地想起早上自己实在是太心急了，没来得及戴避孕套——他做好了被她骂的思想准备，不过她好像忘了那件事，并没有说什么。她的好友一年前生了孩子，之前她们视频的时候，那位热心的学姐好像问起来——

香穗子应该只是单纯地忘了。她从未表现出兴趣，之前每次都会提醒他注意，目前这种聚少离多的状况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考虑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洗漱完毕换了衣服下楼，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都子早上不会来，所以他的早餐要么是预留的面包牛奶，要么就去外面吃，有时候时间来不及也就不吃了。饿的时候就从衣服口袋里拿一块糖——为了能够随时补充能量，他的外衣口袋里永远备着几块糖。不过香穗子在家就不一样了。不论几点到家她都会监督他吃早饭，哪怕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她也能变出玉子烧或简单的三明治。她真的是魔女吗？用她的话说就是面包火腿几个鸡蛋的事，有时候让都子事先带过来，有时候顺路就买了——然而是不是真的顺路就不知道了。他不介意只有一杯速溶咖啡，或是和她一起在外面的咖啡店吃早饭，可她介意。她总是尽可能把早餐做得丰盛，哪怕吃不完——她做的饭真的很美味，但也是真的吃不完。

今天也是同样。桌上有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做成可爱形状的煎蛋，还有配色明快的水果沙拉。橙色，淡黄色，奶油白——清爽又甜蜜，在夏天凉的东西总是受欢迎的，而且他好久没有吃过甜点了。她不在家的时候没有人去买，都子自己不吃甜食，所以也不会做甜品或准备水果。当然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可以点甜品，但是自从都子来工作以后，他几乎没有外食的机会，即使有也想不起来。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叉子伸向了面前的沙拉碗。蜜瓜柔软多汁而甜蜜，白梨爽脆而酸甜。冰淇淋绵软细腻，带有浓厚的奶香和甜味；酸奶柔滑，带有清爽的酸味。而比冰淇淋更浓郁更甜的，似乎是炼乳——所有食材堆叠组合，看似简单随意，却搭配得异常和谐，无论口感还是味道都层次分明，又彼此融合，完美调和成一体，就像乐曲——不如说是交响曲，他又想起正在写作中的交响曲来了。

果然她在身边就好像什么都能写出来。需要的时候，手边就会出现五线纸和铅笔，连橡皮都备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专注写作的时候总会忘记时间——暗香浮动，一双白嫩的手臂亲昵地环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肩膀处传来柔软的感触。

“……香穗？”

“该去学校了。”

虽然音韵还在脑中回旋，但不得不停下。志水曾经想过要辞掉大学的工作，那样能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可是香穗子不同意，说那样的话他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了，对身体不好，也不利于接触新鲜事物——妻子总是温言相劝，他的世界要更广阔一点才好。年轻的教授其实很喜欢大学的环境和他的学生们，毕竟是顶尖的音乐学府，汇聚了世界各地有才华的音乐青年，和这些未来的音乐家交流也是令他愉快的事。再加上大学离家也近，设施齐全，书类繁多，真要下决心离开他也有点舍不得，所以辞职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她的手指伸过来碰了碰他的嘴唇。一定是嘴边沾了东西。他抓住她的手送到嘴边，舔了她的手指。甜的。

她的脸颊飞红。更甜了。

于是他又一次吻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很敏感，尤其是指尖，每次在床上他含着她的指尖，都会引得那白皙娇嫩的身体颤抖不已。她似乎意识到他在想的事，脸比之前更加红了。

“要迟到了！当老师的人不可以迟到！”

每次她害羞的时候都会别开视线。这次也不例外。不过真的是到了必须出门的时间。他想起似乎有什么事忘了告诉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只来得及抱了她一下，就被她推出门去了。

手机有录音功能，来不及写下的部分可以哼唱出来存在语音备忘录里，有空闲再落实到纸面上。他一路走一路哼着曲调，等到学校总算找到了比较满意的版本。他又一次意识到，妻子在家与否他的工作效率实在差太多了。若不是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也会想别的事，最好24小时寸步不离——但是那样肯定不行，人总归要有自己的事自己的空间，真那么做的话会被讨厌的。

“志水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啊？”

“是啊，神采奕奕的，才发现他眼睛这么大！”

“平时不睁眼吧？教授除了教学还有作曲的工作，所以总是睡眠不足的样子。都说了，东方人眼睛小什么的是偏见。”

“还真是……看起来更帅了～”

“收敛点，教授有太太的！”

教授先生站在讲台前露出和善的微笑，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上次的作业想必大家都已经完成了，今天就一个一个来点评吧。”

惨叫声此起彼伏。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路过，一定以为里面在实施什么集体酷刑。

回答完最后一个学生的问题，认真负责的好教授总算得以离开教室。这已经是下课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虽然学生们叫得一个比一个夸张，整体水平却并不烂，每次布置作业都有一两份令他眼前一亮的作品。只是明明他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上课时总是哭丧着脸，好像是一种传统——但要说他的教学水平不足师德有欠招人怨恨，似乎也并非如此。他的课一直爆满，很少有人缺课，下课来问问题的学生也不在少数。不过今天他想要早点回家，加快了语速，有参考文献的直接列书单让学生自行查阅，没有的才着重讲解。还好学生们并没有注意到老师的反常，依次道谢后离开了。

毫无形象可言地伸了个懒腰，志水突然想起了之前忘记告诉香穗子的事。他下午要代替一位痼疾复发的老教授跟一场学生演奏会，演奏会两点开始——现在赶回家吃完饭再回学校也不是做不到，但当他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几个学生从后面追了过来。

“志水教授！请等一下，志水教授……”

跑在最前面的男生有着一张典型日耳曼人长相的面孔，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比志水足足高了一头。此刻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态度倒是十分恭敬。那是相熟的演奏专业的学生雷欧，主修大提琴，年龄也和志水差不多。由于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他入学比其他同学晚几年，但非常勤奋，已经快要毕业了。

“志水教授，这里有几个人马上要参加比赛了，想请您指导一下……大家都知道您以前是出色的演奏家，当年在国际比赛拿过优胜的……所以拜托了……尤其是米娅，她想选您写的曲子，一直想找您聊聊该如何诠释比较好……还有迪迪，他仰慕您好久了，听说米娅要来也一定要我介绍……还有，还有……”

高大的日耳曼人喘着粗气。不知道是因为夏末炎热还是背着琴箱跑了一段路的缘故，满头大汗。志水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过去，对方却没有接。

“我没有天分，但他们几个，他们几个比我强……拜托了，就耽误您一点时间……”

志水想起了高中时认识的某位学长。他也是这样热心的人，也会说类似的话。于是他在心里做了决定。

“下午两点之前。两点我有演奏会的指导，必须提前到场，在那之前可以。还有一个半小时，如果可以的话……”

“谢谢教授！”

几人齐声道谢。志水一边跟着他们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向香穗子道歉。她一定会失望，做好了饭他没有回去。他在嘴里塞了一块糖，认真思考要如何向她解释——这可比指导学生难多了。

大致讲了一下各人的问题，趁学生们去吃饭的时候，志水给香穗子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一如往常理解体谅关心，甚至显得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这反而让他产生了隐约的不安。他是知道的，她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常常装作若无其事，然后自己躲起来消化。可眼下的状况也不容他多说什么，只能敷衍几句挂断，同时暗下决心，一忙完就马上赶回去。

本来学生们不打算去吃午饭，但确实都饿了，而且雷欧虽然人长得粗壮，心思却较旁人细腻，从教授先生不断注意时间的表现意识到他本来有自己的安排——他下午有事中午还要回家，一定是因为夫人回来了。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从中斡旋争取了时间。与志水关系密切的几个学生都知道教授虽然年轻却并非单身，只是由于夫人经常在海外演出，两人聚少离多，教授没有课的时候也总是待在学校里，有时学生们就会忘了这回事。

实际上人家夫妻恩爱得很哪。他们还没走远，可敬的教授先生就开始打电话了，用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声音温柔得像换了个人。

“米娅你就别打志水教授的主意了。他眼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他夫人，你还是趁早放弃比较好。”

“我才没有！”

“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都快贴到教授身上了～”

“……我又不介意。志水教授那么帅，难得能近距离接触真人，蹭到就是赚到～”

“人家有妇之夫沾了香水味回家怎么向夫人解释？志水教授可不是什么老好人，万一得罪了他，你后果自负。我可不替你担着。”

“能、能怎样啊……”

“你没上过他的课吧？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了，呵。”

学生们的交谈声并不小，志水的耳朵又很灵敏。他闻了闻衣服，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把学生们叫了回来。既然他们不急着填饱肚子，就还是继续接受指导吧。

指导结束，志水把又饿又累的学生们留在原地，去饮水处喝了几口水，赶往音乐厅的中途顺路去了洗手间。偏偏在香穗子回来的日子异常忙碌。他想再给她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找到她的名字又放下了。

连着打两个电话反而显得很奇怪。万一她不放心，来学校找他会更麻烦——此前不是没有过，被男学生盯着，要签名要合影，甚至还有过于热情的家伙——还是他及时赶到才解围的。她那张亚洲人的面孔太过显眼，虽然学校里也有不少亚裔女生，但她是所谓的东洋魔女——自从香穗子变成了有名人之后，求爱信塞满邮箱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有私心，工作时间之外恨不得把她藏起来，至少要他在身边，两个人一起外出。她总是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对自己的魅力毫无自觉。维也纳不比巴黎那么浪漫，但是街头搭讪也并不罕见。他本人就有好几次被陌生女子搭讪的经历，开始以为对方确实有事需要帮忙，后来发现只是搭讪而已。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音乐老师，不像她那么闪耀，所以更担心她。她单纯善良不会拒绝别人，初恋就结婚没有多少恋爱经验，万一遇到情场老手就糟了——年少时还好不觉得，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会担心这些事。

还好参加演出的学生们来得很早，他没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有人反复检查乐器的状态，有人躲在一边做最后的练习，有人抓紧时间咨询演出时的注意事项——当然也有为了缓解紧张焦虑闲聊的，只不过聊的也是音乐相关的话题。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他想还是要再给她打个电话，可是一直无人接听。

他的不安又回来了。或许她在练琴没拿手机。她说过要练琴。可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就莫名的不安。他越发觉得当时她只是在隐忍，不想让他担心才故意那么说的。演出一结束他就告辞离开，婉言谢绝了学生们一起聚餐的邀请。虽然他是个好老师，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有很多共同话题，但是没有任何事比香穗子更重要。她的生理期快到了，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不舒服，也会变得脆弱，而且还要倒时差——她一个人在家里，一句话也不抱怨，正因如此才更让他担心。她明明可以更任性一点，明明可以对他撒娇的。

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家。一楼没有人，桌子收拾好了，但洗碗机没关，说明她一直没有下楼。正常不会有这种事。就算再怎么专注，下楼喝水，顺手关洗碗机之类的杂事她还是会抽空做。她的手机就放在餐桌上，桌上摆着花瓶，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不仅手机没有随身，而且她连手机都没再看过。他上楼去练习室，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她的小提琴也只是放在了琴箱里，盖子都没盖上，她匆匆忙忙去了哪里呢？

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呼唤她的名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她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后在卧室找到了。她好好地在床上，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小——虽然她本来就娇小，但在大床上缩成一团的样子显得尤其小。他放了心，洗了手打算换衣服，却发现他的睡衣被她抱得紧紧的，根本拽不出来。

她躺在他平时睡的那一边，半张脸埋进他的枕头里，抱着他的睡衣。看到这一幕，他的心都要化没了。她总会刷新他对女性可爱的认知。原来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是这样的——他找了一套干净的睡衣换上，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刚躺到她身边就被抱住了。她没有醒，只是条件反射一般，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虽然是夏末，但气温还没有降下来，他刚进门不久，身上还带着暑气——只是因为家里开着空调，被她紧抱着躺在一起也不会热得难以忍受。

他想到每次夜里起来去洗手间，回来也会像这样被她抱住。即使是冬天他身体很冷，她也不嫌弃。他们闲聊说起这件事，她总说“你也一样啊”，然后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志水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以后会不会也自然而然地抱她，上学时总被吐槽睡相不好，但从没有被她抱怨过。一起睡的时候，每天都是香穗子先醒来，然后用各种方式叫他起床，他醒着抱着熟睡的她倒是新鲜的体验。虽然情事之后她常常很快睡着，可那时他也一起睡了，不会像这样清醒着一动不动保持同一个姿势，连摸摸她都怕扰她睡眠。

女人的身体动了。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她的上半身更紧地贴过来，手臂也环上了他的腰。这就让他不太好受了——胸腹处感觉到柔软的压力，那富有弹性的诱人双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磨蹭他的身体，让年轻男子的下半身自然起了反应。所幸香穗子很快找到了舒服的位置，猫一样窝进去。她可怜的丈夫只能屏息静气，默默等待身体的冲动消失，然后也觉得有些困——或许就这样抱着一起睡个午觉也不错。他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呼吸，迷迷糊糊地感觉有点饿了。厨房里应该有剩饭，但是他起来有可能会弄醒她。她抱得那么紧，整个上身都贴在他身上，要把她的手臂拿开他多少有些不忍心。

这大概是报应。他苦笑着想。要是中午买点东西吃就好了。一心指导学生们的时候不觉得饿，一心想着她担心她的时候也不觉得饿，等到安心下来大脑一放空就觉得饿了。他试着起身，一点点，一点点挪到床边，一只脚碰到地面的时候，床上的女人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节。

“……桂一……”

他像触电一般定在原地，血直往头上涌——她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

“嗯……桂……一……”

他认命地重新躺回去。她的手臂保持着向他伸出的姿势，没有醒，但皱起了眉头。他抱住她，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鼻尖磨蹭他的胸口。又一次。真是自作自受。他吻着她的发顶不由得这样想。她这么可爱，又香又软，还无意识地在诱惑，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抱着她什么都不能做，连吻一下她的脸颊都怕会把她吵醒。这是甜蜜的酷刑，他不得不再一次把产生的意识压下去。

她总算平静下来，手抓着他的睡衣，脸贴着他的左胸，正贴在心脏的位置上。他低头端详她的睡脸——活像个天使，即使脱了少女的稚气，也还有什么地方像个孩子一样。他再次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她醒着的时候很少如此，一般是各忙各的，不过他并不觉得被她粘着有什么不好。相反的，拥抱在一起，那些随时间和距离累积下来的不安和寂寞都被处分得妥妥贴贴，虽然不至于灰飞烟灭消失殆尽，至少不再让他感到煎熬。她也是一样需要他，依恋他，甚至会在睡梦中一遍遍地唤他名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发现更能让他安心的呢？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呼吸着她的呼吸，感受她的体温和心跳。经历过那些独自一人辗转难眠的夜晚，就更加珍惜相拥而卧的幸福时光。哪怕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他难得在醒着的时候放空了大脑，什么都不去想，只用心感受着身边这个人的存在。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味道；她身体的曲线，她光滑的皮肤，她柔软的触感；她的信任与依赖，她无意识的撒娇，她对他的思念。她的所有一切都合他心意，不是她就不行——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随着时间流逝，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降了下来。应该给她盖上点东西，不然她会感冒的。他这样想着，小心地挪动脚尖寻找被子，终于在床尾找到了。他用脚尖勾着被子一角，像杂技演员一样一点一点拖上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她睡了很久。大概还是时差的关系，他想。但他没有叫醒她的打算。她没有工作的时候可以一直待在家里，他周四没课——两人都不用早起，偶尔不规律作息也无妨。饥饿感消失了。大概是因为饿得太久，身体已经适应了，他又开始犯困——她睡着，他也自然而然想要一起睡。于是他真的睡着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醒了，转过身去看闹钟。他也醒了，趁她半睡半醒的时候吻她——这个时候她的反应最直接，不会害羞地躲开。不过没过多久，她惊跳起来，再次确认了时间，而后像断掉发条的玩偶，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习惯多话去问，小心地凑过去，看到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她这个样子，不是不高兴就是不舒服，或者两者都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觉得心疼，就伸手过去，为她按摩额头和肩膀。她接受了，闭上了眼睛。他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在家照顾弟妹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唯一想要体贴入微用心关照的对象就只有她。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也不是温柔的人，只是在她身上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感受性和想象力，尽可能温柔——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怎样，她从来不评价他人，问只会说好。她就是这样的人，与他完全相反，却让他眷恋，让他感动，世界上居然还有像她这样温柔甜美的人存在。

不拒绝大概就还好。他只能观察她的反应，她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就继续下去。她问起他回来的时间，他照实说了，只是省略了焦急和担心。她果然在闹别扭。他唯有道歉，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本来就是他不好，没有考虑她的感受，让她那么寂寞。指导学生那种事也不是不能改天进行，事情并不那么紧急，并不一定要让她在等待后失落——他想起她一个人缩在床上，紧紧抱着他的衣服的情景。想起他刚要离开，她就伸出手臂，含混不清地叫他名字的情景。她提早回来，她缩成了一小团——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向她解释，所有的解释都像是借口，即使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口她一定会表示理解，就像她之前一直所做的那样。他沉默，她也不再开口。他继续给她按压额头和肩膀，她的手指按在眉骨上。她在头痛。她头痛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按。他心疼了，想抱抱她，又觉得不是时候——她还在生他的气呢。

“那个……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再晚餐厅要关门了。”

原来她在考虑晚饭的事。她才刚睡醒，身体不舒服，生着气，却开始考虑晚饭了。她总是这样，优先想到别人而不是自己。她需要休息，加热饭菜这种程度的家事他还是可以做的。他中午没回家吃饭，早上和中午的剩饭应该够两个人的量，不够的话他少吃一点也没关系。他已经不觉得饿了，就算饿也不想勉强她一起外出，更不想一个人出门把她留在家里——她已经寂寞到抱着他的衣服睡觉的程度了，他怎么忍心呢？

可是她摇了摇头，手撑着额头下床去洗手间——又很快回来，打开了灯。床上有血迹，她的睡衣上也有。果然是生理期。她生理期的时候经常会头痛，情绪波动也比平时更明显。他走过去抱她，拿干净的衣服给她，她接过衣服红着脸跑进洗手间关上了门。她真可爱，他想。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就算是在他面前换衣服也没关系——可是她始终保持着少女一般的羞耻心，生理期不小心弄脏了衣服从不叫他帮忙，就连她平时把生理用品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他一边换床单一边想着她。还好她早回来了，如果在飞机上或者机场遇到这种情况更不好处理。这样也好，这几天正好可以在家休息，而且至少她不用再担心怀孕的事了，吃药对身体不好——以前她偷偷买过一次，被他发现情急之下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好在之后很快迎来了生理期。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日子。生理期前后一两天还是可以不做保护的，虽然有风险，不过结婚这么多年了，就是有孩子也很正常吧？

他换好了床单，又等了一会，她还没有从洗手间里出来。虽然他知道女性换衣服比较慢，不过时间长了不免会担心。她应该不至于晕倒——那样他会听到，但是独自忍耐疼痛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之前就有一次，她一直待在里面，他不放心去看的时候发现她跪坐在地上，已经疼得快失去意识了。只要叫他去拿止痛药就好，她却不肯开口。她总是逞强，即使在他面前也是一样。他又不是别人，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这种过于独立的态度多少让他有挫折感——他又想起她像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的样子了。

借口要洗床单，他敲开了洗手间的门。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除了脸色苍白似乎并无大碍。他把床单放进洗衣机，又把洗衣篮里的脏衣服一起放进去，按照洗衣流程一步步操作的过程中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告诉她他自己动手洗衣服的原因，欲盖弥彰解释说是第一次尝试，好在她没有追问。

他扶着她下楼，把她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调了一杯热糖水给她。温度和甜度他确认过，应该可以接受。她的指尖冰凉，而且需要补充糖分。他本想准备热的甜牛奶或冲杯热饮，但煮牛奶需要时间，他又不知道固体饮料放在哪里。她两只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样子很可爱，像小孩子或是小动物一样。开放式厨房的好处在于在客厅就能看到厨房的状况，她可以看到他，就不会那么寂寞——他本想拿一条毯子给她，想到要上楼去还是作罢。客厅不冷不热，如果冷可以抱着靠垫，喝了热水大概也会好一点。反正微波炉加热只需要几分钟，很快就能吃饭了。

他想查看一下剩饭的状况，打开冰箱的时候愣住了。之前空空荡荡的冰箱里塞满了食物。牛奶，麦茶，果汁，酸奶，各种蔬菜，水果——苹果，橙子，梨，提子，柠檬，切开一半的蜜瓜——做好的饭菜分装在大小不一的保鲜盒里，上面贴了标签，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烤鱼，米饭，芝麻拌的胡萝卜和海带丝，勉强能看出大概是用黄瓜做的小菜，杂烩，炖菜，味噌汤，甚至还有早餐的三明治——与其说是剩饭，不如说午饭做好了就没动过。她中午到底吃了多少，或者说吃过饭了吗？他能想到听说他不回来吃饭，她默默地把做好的菜直接从锅里盛入保鲜盒的情景。到了夏天她的胃口就不太好，生理期尤甚，更不用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她的脸小了一圈，抱着感觉似乎腰也又变细了——他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早上还是应该克制一下，至少不能让她那么累，撒娇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他把小菜拿出来放在餐桌上以免太冷，米饭放进微波炉加热，杂烩和炖菜分别放进原来的锅里加热——洗碗机没收拾至少有这点好处，方便他找到需要的锅子。做好这些之后他再次打开冰箱。第一次打开冰箱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个很大的纸盒，拿出来看，果然如他所想是一个蛋糕。一定是什么纪念日到了，所以她才会提前结束工作回来——他忘得一干二净，提都没有向她提起过。难怪她会不高兴，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他心虚地向她的方向望去，她手里捧着杯子发呆，看都没看这边。她总是说把日程记在手机上就不会忘事，可是他总是忘记。即使记录了也想不起来去看，还时不时会弄丢手机，完全起不到提醒的作用。

必须要向她道歉才行。她那么用心准备，至少要给予回应。他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歉，结果被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毯上。她哭了起来，眼泪大滴落下，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被她的亲吻堵上了嘴。这是一天当中她第三次主动吻他，吻得很深入，不仅仅是嘴唇，连舌头都被吸住了。那亲吻像火一样热烈有攻击性，又像水一样缠绵温柔，仿佛是烈酒直灌入口中，舔舐口腔里的每一寸——她很少，极少会主动，她突如其来的主动让他不知所措。不是不好，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尤其是她的双手开始变得不安分的时候，一向沉静稳重的青年大脑短路，只觉得脸在发烧——他有心让她停下来，却根本没办法拒绝。她流着泪叫了他的名字，说他不顾及自己，说她在心疼他——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再说让她停止的话。他的身体已经诚实地产生了反应，两个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她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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