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跑到了老宅尽头的一个房间前。明江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这里明明是中式老宅，这个房间却装饰成了西方中世纪贵族的房间，一些堆在床头和玩具娃娃和粉色的儿童梳妆镜印证了这里应该住着一个女孩。他四处看看，然后拉开一些五斗柜开始翻找了起来，“没了，这里也没有。。。装潢全部换掉了。没了！”

“那个。。。明江，你要找什么？”我蹲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疯女人』的东西。。。争取了好久才保留下来的，这里有这么多房间，我原本以为。。。没想到。。。”明江扒着五斗柜的边沿，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阳光帅气的男孩的声音能颤抖成这样。

“没了哟。这里现在是我的房间。”

尖锐的女童声在房间里响起。竟然是那个穿着黄色公主裙的女孩走了进来。脸上的高傲依然，但是面对明江翻乱了她的柜子，却意外地保持着克制，“我看到的，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按照家里那些人的做法，他们可能连出生证明都改掉了。你知道的，家族里面大人的作风。这里现在是我的房间，你找不到任何东西的。”

有点意外，竟然从这个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女孩嘴里听到这么成熟的话语，甚至连出生证明这种东西她都知道，这么说，这个看起来桀骜的家族其实有在好好培养它的孩子？

“抱歉。。。我现在就把柜子整理好。”明江收起了颤抖的声音开始整理被他翻乱的柜子。“哎，你竟然会整理柜子，我还以为你会不管呢。”女童眨了眨大眼睛，“这和爸爸跟我说的不一样。”

“小朋友，你的爸爸是怎么对你说明江的？”我好奇地问。

女童看到我，有些怕生地往后退了一下，但是她还是乖乖回答，“爸爸说你是『疯女人』的孩子，他们说你是个坏孩子。。。总之就是很坏，妈妈和太爷爷都不让我们跟你玩！”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江由于长时间不回本家，所以他的优秀——或者说实际情况，并不能被住在本家的这些孩子看到。加上『疯女人的孩子』这样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他被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绝对不可以跟他学”的坏孩子符号，以此来激励家里其他的孩子。

从眼前这个女童的才智程度来看，他们的策略无疑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是，明江就被当成了代价。

也难怪他走进门的时候，被家里的孩子以那种眼神盯着看。

看着明江沉默地收拾着柜子，我的心里仿佛被电烙铁烫了一道生疼的烙印。

“抱歉。。。弄乱了你的柜子。”明江低着头对女童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卑微。“知秋，我们走。。。给你安排房间。”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在女童的哼声中低着头走出了房间。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我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个，给你用。”我被安排到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客房，但是卫浴什么的还是一应俱全，看来这古老的家族在待客之道上还是不会怠慢。明江给我抱来了一个轮椅，他说这老宅子里什么东西都能找得到。我的心又是一阵疼痛，能容纳这么多东西的家里，却没有给他母亲的遗物留下半点空间。

“我坐坐可以吗？”明江坐到了我的床上，直接平躺了下来，他的表情似乎很累。。。很累。

我坐在他身边晃着鱼尾，看着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大男孩，摸了摸他的肩膀想给他一些安慰。“那，明江，祭祖什么的。。。你还参加吗？”

“我不知道。”明江捂住了眼睛，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回复到平常在学校里的优雅清亮。“但是。。。我不甘心。感觉，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语气总算回复了一些血气，明江从床上坐起来，拉住我的胳膊，“知秋，可以陪我一下吗？”

“嗯。”我点点头，“去哪里？”

“去找太爷爷。”

一路经过一些依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的孩子和大人，但是，也有一些大人表现得很普通。我们来到一处雕刻着花纹的厚实木门面前。敲了敲门，刚才那个老态但是并不龙钟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进来。”

“太爷爷，那个。。。”

刚才在门厅里见到的那位老人，此时正坐在一张华贵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虽然让我们进了房间，但是并未拿正眼看我们。明江刚一开口，气势似乎就输了一半，毕竟这里不是他的主场，虽然他鼓起勇气走了进来，但是我的鱼耳朵能感受到他的迷茫和不安。

“是来说祭祖的事情？”太爷爷慢悠悠地问。

“是关于我妈妈。。。『疯女人』的事情。请把她的遗物还给我。”

“哼。”太爷爷哼了一声，我原以为这位老者会说烧掉了或者扔掉了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竟然说出了一句近似骂人的话，“你哪来的母亲？”

我大惊，我们的文化中总说尊老爱幼，因为我们默认老人是值得尊敬的。而眼前的这位老者显然有些颠覆常识，难道说为了教育家里其他的孩子，就能如此拿明江当牺牲品吗？就没有想过如此否定明江妈妈存在的事实，只因为她给家里带来了“污点”，但是明江心里会怎么想吗？

“存在的。。。『疯女人』，我的妈妈，是存在的。。。”明江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他平常是绝对不会把这种脆弱在学校里展露出来，因此大家都很信赖他、依赖他。但是，看到此时此刻声音小下去的明江，一种不甘心在我心里升腾了起来。

虽然说，这是明江的家事，我只是因为『接济』这种机缘巧合才会站在这里。

但是，此时此刻，我想帮助眼前被伤透了心、被家里的长者无情嘲讽的男孩。要是什么都不做，我就不再是我了。

“别说了。你，要参加祭祖，但是没有那个女人的牌位。”太爷爷挥挥手，重新在躺椅上躺好，用他的身体姿势摆出了送客的信号。面前这位长者和我有着绝望的年龄差距，在这样的大宅子里当家主，想必普通的权势和财富也无法撼动他半分。

用什么。。。我能用什么吸引他的注意力，帮助明江在他面前扳回一城呢？

“存在的！”

鼓起勇气，我对着太爷爷大声说。他的姿势并没有改变，只是眼皮子简单地抬了一下然后又闭了回去。我拖了一把椅子，一路滋啦滋啦拖到房间正中间，刚好在太爷爷面前。“知秋，你要干什么。。。”明江惊讶，但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启动了变身。

变出真正的身体真的太轻松了，只要轻微一道命令，鱼鳞就急速爬上我的“腿”，粉红色填充缝隙，鱼尾鳍甩掉了穿不住的拖鞋。我变回了人鱼的样子，而那位老者——终于，他像是一扇坏掉百叶窗一样的眼帘全部拉了起来，身体也从躺椅上直了起来，他的注意力，终于被我拉起来的裙子里面的粉红色鱼尾占据了大半。

“太爷爷，你知道吗，你口中的那位『疯女人』——不对，是明江的妈妈。她原本也应该是我这个样子！”

在一个刚见面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而且还是权势年龄全面碾压我的长者面前展示我的鱼尾，说心里没有不安肯定是骗人的。但是，一想到身边那个男孩强忍难受的样子，我忍不住就想压榨心底的勇气。不行，知秋，不能颤抖，好不容易拿到了谈判的筹码，要好好利用！

“人鱼？”

太爷爷盯着我的鱼尾，像是看到了一件新奇的古董，“明江，你的小女朋友，有点意思。但是，你就这样在我面前出现？就不怕。。。我认识很多大学研究学者，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他们叫来。。。”

“你敢！”明江冲了上来，一改学校里的谦和，现在的他几乎是在疯狂地吼叫，“你敢把知秋的事情说出去，信不信我立刻烧了这个宅子！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妈妈的遗物了！不要以为我做不出来！”

“。。。”太爷爷似乎被明江的吼叫吓了一跳，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在那里，他还是很快淡定了下来，再一次沉下来的眼帘似乎在说那又怎么样？这时我的心里又有点慌，尤其是现在鱼尾巴还在地上拍打着，虽然借此强行吸引到了太爷爷的注意力，但是我必须要把对话维持下去。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哪怕是胡言乱语也好，“那么。。。如果我能找到明江妈妈的遗物，那你们能把他妈妈的牌匾放到祠堂吗？”

嗯？我在说什么？脑子稍微有点乱，然而等我抬起头，却惊奇地发现那位太爷爷露出了笑容，“哈！哈哈哈！『疯女人』的遗物？你去哪里找？”他的笑再一次印证了那位女童口中所言，我相信了他们处理遗物的滴水不漏带来了现在的自信。但是明江却按住了我的肩膀，“太爷爷，来打个赌吧。如果我们能找到母亲的遗物，你就把她的牌匾放到祠堂里。敢不敢？”

“唔？”太爷爷似乎也没想到对话能发展成这样，但是他的自信依然延续，似乎也不介意给自己的生活激起一点小小的波澜。他戏谑地说，“好啊。你找啊。你找到了，我可以把她的牌匾放出来。”语气的末尾似乎带了一个听不见的“哼”。

太爷爷显然是觉得我们在胡搅蛮缠，但是明江不这么想。“那这么说定了！一言为定！”他像在绝境中抓住了最后那一丝光亮，但是那绝境的黑暗似乎比我想的要更加深沉。

等我分开鱼尾重新把“腿”变出来，明江拉着我走出了太爷爷的房间。他的脸又沉了下来，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也跟着一沉——这是不是代表他其实对找到母亲的遗物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明江。。。”我想安慰他，明江却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并且扶住了额头，“不，不可能找到的。你别看太爷爷那个样子，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能在那个年代坐上家主的位置，他经历的斗争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即使是这样玩笑一样的赌注，他敢接下来就代表。。。”

“别，别这样说！”我急到抓住了明江的胳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点希望，“别放弃啊，明江！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可能留下的，任何一点的东西！”

“她三十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大宅。。。”明江再一次垂下了头，“外面根本没有她的东西。出生证明，上过的学校，看病的记录？太爷爷既然直接否定了她的存在，那么这些痕迹他肯定也会一并抹除，我是见识过太爷爷的谨慎。。。而且，祭祖就在三天之后，来不及了。”

一阵带着呼啸风声的落雨暴击走廊的窗户，明江都被吓了一跳，但这也正印证了他说的话，即使外面留下了什么记录，我们也无法在这种天气之下出门去找寻。窗外是阴霾到仿佛煮沸的墨水一般的天空，这栋老宅的窗户外，能看到远方台风之下翻涌的铁灰色海水。。。

等等，海水？这么近？

这么说，再结合之前的楼梯推断一下，这栋老宅似乎是建立在一个近海的小山包上。我想起来了，昨天在明江的讲述中，她妈妈最后的时刻，就是从一扇对着海敞开的大门走了出去。

“明江。”我抬起头看着他，“我突然想起来的。。。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妈妈，最后是不是从家里跑了出去？”

“嗯，对。”明江深吸一口气，转头向走廊一个方向走，“就在这不远处，跟我来。”

拐了两个弯之后，我们来到了另一条走廊，似乎这条走廊的窗户能把大海看得更加清楚。这中式的老宅没有二楼，但是足足有四五米左右的层高把走廊的阴气都收在了里面，走廊尽头那扇微微敞开的门背后露出的光线也就变得格外清晰。

“就是这里对吗。”我看着明江的脸，“明江，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妈妈是失踪而不是。。。不是离去。”

“嗯，因为迄今为止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明江点点头，语气又有些起伏。

“那也就是说。。。她最后的时刻，是去了大海。”

“嗯？”眼前的大男孩突然抬起了头来，看着我的眼神里闪烁着奇怪的光，“知秋，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点点头，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想法，“如果说有什么最后的痕迹，那应该就是在大海里了。而且，就在这屋子前面的海洋里！”

“啊？”明江似乎都有点傻掉了，他转头望着窗外狂浪大作的海洋，“这。。。这即使有可能，海洋不是联通的吗？不对，屋子面前这片海也已经够大了。。。知秋，你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虽然我心里也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何等现实版的大海捞针？但是，一想起明江在本家中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作为一条人鱼，比起被困在这陆地的宅子里，更想到海洋找回自己的主场。。。然后为明江做些什么！

徒劳也好，白费力气也罢，距离祭祖虽然只有三天，但是这也就代表还有机会。知秋，行动起来！

“明江。”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接济』我的大男孩，那一脸想要阻止我的担忧神色，我感觉自己内心点亮了小小的暖光，“不要担心我。我可是人鱼啊。在海洋里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对吗？”

“知秋，你——”我扯开鱼尾巴，向着走廊尽头那扇掩映的门——明江妈妈最后走过的路狂奔了起来，把明江伸出的手和他的话语甩到了身后。

（未完待续，下集也不要错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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