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水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还有十分钟就要出门去上课，但是身为男性换个衣服简单洗漱甚至不用五分钟，而且妻子不在家的时候他基本不吃早饭，所以时间并不紧张。他慢慢起身，伸了个懒腰。在作曲中途睡着，趴在桌子上睡觉不那么舒服，肌肉多少有些痛，好在纸张没有被弄脏。

妻子出差在外不在身边，他就不太想去卧室睡觉。宁可在书房趴一晚也不愿意进卧室。年少时他一直希望能有自己的房间，能不受干扰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可自从和她共同生活以来，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冰冷床铺就成了痛苦的事情。头一两天还好，床单枕头被子上还残留着女性温柔的香味，可她离开的时间久了，味道渐渐淡化消失，他就难免有些寂寞。虽然他们时常打电话传邮件，甚至她会接受他的任性要求，发一些照片视频过来，但那些抚慰毕竟无法与肌肤相接的感受相提并论。

不间断的演出和社会活动是她的工作。她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同样属于这个世界。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事情。她的音乐有着感染人心的力量，如果只是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实在太可惜了。所以他只能承受着聚少离多的苦痛，然后把因她而生的甜蜜和苦痛浓缩提炼，加以变化，创造出有形的旋律。这便是他的工作。两个人都在为了共同的目标工作，四舍五入也是相互陪伴着了。

然而每天上午出门前他会进卧室，从她的梳妆台上拿起她的香水，在手腕脉搏跳动处洒一两滴，这样她的味道就可以伴随一整天。他小心翼翼地使用，一方面是因为男人擦女用香水被发现的话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引起妻子的注意，如果她问起原因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喷在床上枕头上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好在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淡雅，注意控制用量就像沐浴露或柔顺剂一样自然。他还记得她买回来的时候幸福地甜笑着说“这个好”，但是他对此毫无研究也缺乏兴趣，只是觉得她喜欢就好——然后她就一直用下去了，似乎用完了好几瓶，以至于后来一闻到这个香味就会想起她。香水的味道和体香混合，变成了让他眷念的关于她的记忆。

“香穗……”

他用鼻尖蹭了蹭涂了香水的手腕，出门去大学上课。妻子总是会说当老师的人不能迟到，再不走就要挨骂了。

“这次的纽约站到底会不会出DVD啊……我后悔了应该请假去看的……啊啊欧洲巡演早点安排上，我保证一站不落每场都去！”

“每场都去也太夸张了，你这家伙是有多喜欢日野香穗子啊？”

“你不懂东洋魔女的好！现在亚洲面孔那么多，美女小提琴家也不少，但还有谁被称为小提琴魔女你说！再说她好歹是咱们的校友，你就不能稍微表现出一点兴趣来？”

“我可不敢。你不知道，日野香穗子可是……”

“关于她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本来是爱乐的首席，可是不知道怎么突然从乐团辞了职去做solo，多么疯狂！可是！她现在是魔女！技巧表现力颜值都在线！哦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少男粉丝，如果能和她约会就算——”

年轻的教授走进教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本来他还想再听一会儿学生是怎么夸香穗子的，不过听到“约会”这么危险的发言他可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非常荣幸听到有同学说喜欢我太太的音乐，不过如果想要与她本人合作，各位首先需要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如果有哪位同学能创作出令我惊叹的小提琴曲，我不介意介绍他与太太认识。”

台下鸦雀无声。令人尊敬的教授先生并没有强调任何一个词，脸色如常笑容温和，却给在场的人一种强大的精神压迫感。

毕竟想要超越这尊大神，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以自选题材的前奏曲与赋格写作结束了课程，教授先生心情舒畅地离开了教室。即使出门前似乎听到有人嘀咕“东方男人的嫉妒太可怕了”，不过这样的声音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手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就像是她在身边。她总是说他是严格的老师，所以他尽量笑得多一点。他的笑脸应该不算太丑，她总是说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不过那帮学生似乎并不领情，每次他笑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虽然大学的授课结束后他没有别的事情做，但她不在家的时候，他不急于回去。随便找间咖啡馆吃点东西，然后泡在大学图书馆、乐器行、音乐厅……哪怕只是无所事事在维也纳街头闲逛他也不想回家，除非有乐音浮现于脑际之中——短的不连贯乐句在咖啡馆也能写，不一定要回书房才能工作。在家里他总会忍不住去找她存在的痕迹，她放在柜子里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添置的各种可爱的小物件，每当看到就会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她——但是她可能在练琴，可能在演出，可能在参加社交活动——他知道她很忙，不能随时随地安抚他的情绪，所以他都是安静地等，等她主动联系。就算是想要写邮件诉说思念，打完一大段文字之后也总会默默删掉——他不能也不想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待在人多的地方，不给自己大脑放空然后去想她的机会。

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偶尔他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冷静下来就很容易说服自己还是目前的状态更适合他们。现在网络和电话非常方便，要和经纪人联系工作或者和演奏家们沟通，只要通过视频电话会议就可以了，他也不喜欢四处奔波参加各种毫无意义的活动，那些时间他宁可待在图书馆里——即使和她绑在一起演奏，或许也只会成为她的累赘。身为作曲家，他需要大量的个人时间用于创作，像这样默默支持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作为伴侣，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也无疑是有些寂寞的。

她离开已经将近一个月了。还有四天，或者五天，或者一周就会回来，但也许会更久。这一次北美巡演的时间还真是长。北美太大了，虽然没安排墨西哥，但只是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就要马不停蹄一站一站地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完全没有中途喘息的时间。她非常坚韧，即使生理痛要靠止痛药才能站在舞台上，也从未抱怨过辛苦，虽然打电话的时候甚至会累得睡着——这就是他拼命忍耐的原因，至少他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担心了。

她是太阳，在燃烧，在发光，她站在舞台上是那么优雅美丽——淡淡的幽香袭来，他不引人注意地在手腕上吻了一下。

工作日正午的乐器行里几乎没有顾客。游客一般不会来这里，维也纳有更多吸引人的地方，即使误入这种不起眼的店铺也会很快离开。他不需要买新的乐器，但是他喜欢静静地欣赏它们，店主和他已经很熟了，并不吐槽他只看不买的行为——当然他偶尔也会推荐相熟的演奏专业的学生来这里。店主在的时候，有时会请他试奏，或与店主店员们合奏。虽说不能因此招来多少客人，但这家店还活着必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L'eau d'issei？”

似乎不是德语，但似乎有熟悉的音节。他惊讶地转身，身后站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黑发女子，长着一张东洋人的面孔。

“L'eau d'issei，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它。十有八九是它。”

她说的是日语。他微微低头，用日语回了一句“你好”，有点不知所措。主动向他搭讪的女子不少，但要更有侵略性，所以也更容易拒绝——而且她说日语，让他一时无法判断她只是因为在异国见到同胞觉得亲切，还是不懂德语需要翻译。不过女子很快又开口了。

“这是女香，你为什么要用？L'eau d'issei有相应的男香，如果喜欢可以买男香。”

她的日语有些生硬，句子构成也很怪，应该不是母语。韩国人？中国人？还是住在此处的混血儿？他一时有些混乱，又觉得尴尬，这很难解释——尤其很难向陌生女子解释，感觉上不是变态就是在调情——而且虽然他也是东方面孔，她怎么就能确定使用日语而不是其他亚洲语言，或者这里更常用的英语或德语呢？

“因为是内人爱用的……虽然有些怪，但会有她在身边的感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谎言只会带来更多麻烦。女子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夫人啊……也就是说夫人现在没有与你共同生活，可是你又在思念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触及隐私的话题。他有心不再回答，但是女子安静地等待，神情专注——她身着黑色长裙，黑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颈下挂着一枚银白色的十字架，像一位神职人员，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告解的冲动。一个陌生人，一个友善而不拘礼的陌生人，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内人已经出差一段时间了，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但还是会有寂寞的感觉……有些矛盾吧，不想回去面对空荡的房间，却偷偷地把她的香水涂在手上……这种事，就算是被当成变态也没办法呢……”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腕轻声说，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黑衣女子温柔地望着这一切，弯起了唇角。

“也许只是我的猜测，不过，夫人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而且，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这香水名字的意义吗？”

见他摇头，女子的笑容更灿烂了。

“L’eau d'issei，法语eau的意思是水，翻译成英语就是the water of issei，而issei日语汉字写作‘一生’。

“虽说一般理解为以品牌命名，但是或许可以有另一种理解。

“The water of issei，也就是‘一生の水’。要是把‘一生’作为‘during my life time’、‘生涯’、‘命の果てまで’来理解的话，就变成了一般人想不到又很温柔的含义。

“比如说‘我用一生的时间深爱着的——’”

随着女子的讲解，一向沉稳的青年的表情渐渐发生了变化。在她说出最后的单词之前，他落荒而逃——就连向女子简单道别都做不到，像情窦初开的羞涩少年，无意间得到恋情成就的消息。女子没有挽留，只是哧哧笑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这样就害羞了吗？本来以为还能再多调戏一会……没想到这么敏感，搞得我都开始难为情了。”

然而女子痴笑着，完全看不出难为情的样子。

志水直接跑回家扑到床上，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枕头里。枕头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妻子柔软的身体。每次她回家以后，他都要抱她抱很久。她总是说，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该去学校了，但除非确实到了要迟到的时间，否则她不会真的把他推开。她总是很温柔，包容他的任性，抚慰他的不安——那时候她笑着说“这个好”，也是温柔的表情。

她是不是因为女子所说的理由才选择了这款香水呢？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去问，即使问也不会得到答案，而且事到如今答案是什么也并不那么重要。但是一想到或许存在着这种可能性，他的脸颊就不由得一阵阵地发烧。

就算是事实，被他人明确指出来的时候也会产生不一样的羞耻感。正在他努力消化这种羞耻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是我……现在躺在床上……没，哪里也没有不舒服，不用担心……体温？我没有发烧……好，好的，现在就量体温……没有发烧……真的没事，我好好的……午饭？我吃过了……不记得……啊，太大声了耳朵好痛……别生气，我真的吃过午饭了……晚饭，一会出去……嗯，会好好吃饭的，不用这么担心……”

他一面答应着，一面用指尖触摸着屏幕。小小的手机显示屏上，妻子的头像微笑着。

“嗯……我很好……只是想你了……”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传来了压抑着的抽泣声。这样不好，不该让她哭的。可是他并没有像平时一样转换话题，只是望着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在自己的手腕上落下了一个吻。

“香穗现在在做什么？在车上，要去机场了？手机电量呢？带着充电器就好。那么，如果可以的话，飞机起飞前一直陪着我吧……虽然不能抱着你，但是至少想听你的声音……我有点奇怪？没，没有发烧，只是……稍微，有点寂寞。香穗不在身边，我会寂寞。这样对你撒娇你会困扰，但是偶尔也让我任性一下……一直很任性？没有，才没有那种事……不要道歉，我又没生气……没有，真的没有……我生气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所以这是香穗在撒娇，故意让我担心……真是的，就算我任性添麻烦也不可以趁机欺负我啊！嗯，嗯，我明白……大概是不习惯，其实我也……”

天色渐渐暗下来，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青年拿着手机坐在床边，用最甜腻柔软的声线对心爱的妻子不断诉说着。他在床单和枕头上喷了她的香水，被湿润安宁的香气包裹着，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声音。

“香穗今天晚上有空的时候和我视频吧。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我睡着了就叫醒我……没关系的，不用考虑我的时间，多晚都可以，否则我就整夜不睡等你……因为只有声音还不够，我还是想要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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