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睜眼迎來的卻是一片昏暗，日光般的燦金色不見蹤跡，奧澤美咲盯著天花板，歲月隨著老舊吊扇的轉動，螺絲般旋回了腦中。

　　好渴。

　　記得還有瓶水放在地上，她伸手往床邊撈了撈，抓起還有四分滿的寶特瓶，旋開瓶蓋。

　　「美咲……？」

　　或許是動作大了些，驚動了睡在身旁的人，這句輕聲的呼喚一霎間同夢境與回憶重疊，讓美咲的手顫了一下，沒來得及吞嚥的水嗆得她咳了起來。

　　「沒、沒事嗎？美咲ちゃん……」

　　下意識推開了伸過來輕拍自己背部的手，反應過來後卻有些後悔，她回頭看了一眼，「……抱歉。我沒事，只是嗆到了。」

　　松原花音縮著身子，一手還握著自己剛才被揮開的掌，卻還是擠出笑容，搖了搖頭說自己並不在意。

看著她的樣子，美咲對此刻的狀態突然感到一陣荒謬，於是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後再次躺下。

　　或者說，其實這個感覺一直存在，只是平常兩人總是刻意將它忽視了。

　　「學姐明天沒課？在我這裡睡不要緊嗎？」

　　美咲問著，刻意翻了個身，讓自己不必直接面對花音。

　　沉默了片刻，她聽見花音笑了幾聲，很輕的、一點也沒有喜悅情緒的笑聲。

　　「美咲ちゃん希望我回去吧？我知道了。」

　　「……」

　　美咲感覺到花音的手臂從身後慢慢向前環住了她的腰，柔軟的髮絲和臉頰貼上了背脊，隨著話語吐出的熱度拂過了肩胛。

　　「又做了噩夢吧？沒事的。」

　　花音的聲音柔柔地，依然選擇了包容她的逃避。美咲並沒有回答，只是看著花音起身，拾起被隨意扔在一旁的衣服，穿上她自己的，並把屬於美咲的整理好。

　　儘管捕捉到花音背對著自己抬手拭淚的瞬間，美咲卻還是擠不出哪怕隻言片語的安慰。她感覺自己的胸膛也是空乏的，那顆跳動的心臟早就不復存在，如今只蓄滿了沒有自眼眶溢出的淚水，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給予別人溫暖。

　　這時候就更顯得花音比自己堅強了，至少她還為自己付出了許多的……愛？

　　支起身子將花音攬入了懷，「時間太晚了，明天再走吧。」是實話，也是藉口。美咲伸手摸了摸花音的臉頰，花音壓抑著方才低泣後不平穩的呼吸，點了點頭，順著美咲手掌的施力方向回頭。

　　唇瓣相疊，舌尖亦遵循習慣地彼此糾纏，一如兩人之間難以名狀的情感。

　　花音的襯衫因為這樣一再地粗暴脫去方式早已起皺，美咲索性就直接將它連同胸罩一併往上推，即使在昏黃的夜燈之下也能看見白皙的胸膛上佈滿痕跡。她俯身輕輕吻過這些自己親手造成的淤痕，花音如小動物般的嚶嚀也如期響起。

　　指尖輕易地就探出泉水，美咲一邊吮吻花音的耳垂，一邊慢慢地將手指放入濕潤的甬道。其實她感覺手臂還有一點痠，但花音的體力應該也沒辦法再做太多。她按了按溫熱的膣內，幾個小時前的激情似乎讓這裡還沒有完全冷靜，幾乎不需要做什麼擴張就能加入第二指。

　　花音乖巧地摟住美咲的脖頸，在快感的刺激下顫抖著，半闔著眼的睫毛刷在美咲的臉上。她們太熟悉了，美咲知道什麼時候該以什麼節奏和力道取悅身下的人，她恍惚地想著，她們也許真的該是契合的伴侶，要是有「愛」就完美了。

　　隨著嬌弱的呻吟拔高不少，美咲加快了抽送的速度，在感受到內壁因高潮而收縮後又持續了一會，花音的聲音逐漸放大且帶上哭腔，變得像是哀求，迷離的瞳眸也盈滿水光。

　　她總是這樣，她也是。但花音卻從不曾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求過停止，美咲也沒多想，只是猜測她喜歡這種半折磨的感覺，而且自己也意外地對於在性愛時的淚水有些上癮。

　　吻去花音眼角的淚花，美咲將手部的動作加上揉按那枚此刻正敏感的嫩紅，花音在劇烈的顫抖下將她抓得有些疼，她哭著喘息，熱得讓美咲覺得耳畔正在灼燒。

　　「啊……美咲……」

　　「美咲……」

　　她又想起了高三那年第一次做的時候，兩個人都是青澀地摸索彼此的身體，高潮的時候那頭金色的髮就散在眼前，那個像是從來不知道要害臊的女孩，對著耳朵燒紅的自己笑，笑容燦爛得讓人都要睜不開眼。

　　直到現在，美咲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就這麼把眼睛睜開，當時的所有都像是一場燦爛卻模糊的美夢，而她至今也不想醒來。

　　「……こころ。」

　　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呢喃出了那個名字，花音的聲嗓在一瞬間像是被掐斷般，她將臉埋進美咲的肩窩，隨著最後的幾下動作只溢出了幾聲低低的悶哼。

　　美咲往旁邊躺倒，手上的痠麻感把現實扔回了她的臉上。她抽了幾張紙巾，同時對自己感到可笑，曾經她明明才是那個一直要別人面對現實的人，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

　　本來以為花音會哭，但撇了一眼卻發現沒有，她只是直直盯著天花板，抿著唇一語不發，這反而讓美咲覺得更加內疚。

　　「對不起。」

　　房間一度安靜到只剩下風扇運轉的聲響，最後美咲還是開了口，儘管連自己都覺得這個道歉蒼白不堪。

　　「……沒關係。」花音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淡淡地回應了她的道歉。

　　爾後沉默再度包裹了兩人，美咲的思緒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來回擺盪，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而旁邊的花音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美咲以為她睡著了，伸手替她蓋上被子，才又發現她仍然睜著眼。

　　「我也一樣，沒辦法忘記こころちゃん。」美咲聽不出這句話裡的情緒，只看見花音抬起雙手，在眼前虛握起拳頭，「所以……沒關係。」

　　她將虛握著的掌心貼上胸口，美咲突然意識到那是高中時期花音握鼓棒的動作。

　　「好久了呢。」花音閉上了眼睛，「好久沒有聽到美咲ちゃん唸這個名字。」

　　確實很久了。美咲想著。夢碎了之後，自己這樣半夢半醒的活著也這麼久了。

-

　　心是在夏天走的，在她的十七歲生日之前。

　　美咲永遠忘不了告別式上的最後一眼，心躺在葬棺裡，無數的百合簇擁著，鎏金的瞳被眼睫輕輕遮掩，秀麗面龐看上去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美咲伸手輕輕撫上冰冷的棺木，甚至還抱有一絲希望，期待著心會突然跳起來，一如以往地笑著告訴她一切都是她的新點子。

　　這根本不好笑啊。她低聲告訴她。一點也不有趣，快點起來啊、こころ。

　　不是約好了，我會陪著你一起讓全世界露出笑容嗎？別開玩笑了，こころ……快起來。

　　我們還有好多說好的事情沒有做呢。

　　吶，快起來啊。

　　但最終，如身旁白花般潔白的少女，這個她深深愛著的女孩，依舊是沉沉睡著，沒有醒來。

　　美咲知道，心帶給大家的美夢、Hello Happy的演出、讓世界充滿笑容的童話，總有一天肯定會走到盡頭，但完全沒想過會這麼快、以這種方式結束。

　　她甚至不太記得那陣子到底是怎麼度過的，只記得因為每個地方都充斥著和心的回憶，過於痛苦的她放棄了升學，隨便地畢業後離開家裡，到外地隨便找了份工作，樂團的成員們也不再聯繫，不知不覺間一年又一年，日子變得普通而平淡，就像從前不認識心時的自己希望的那樣。

　　直到某個夜裡，剛下班提著超商微波食品回家的美咲，偶遇了一身套裝卻醉得寸步難行的花音，本來想裝作不認識，但看著她那個樣子，良心實在過不去，最後還是主動搭話了。

　　後來花音就常常來自己這裡，美咲對她的印象本來就是個還算可靠的前輩，對於她主動幫忙煮食、做家務之類的事情也挺感謝的，不知不覺就成了半同居的形式。

　　同意交往的理由似乎也一樣，只不過是又喝醉了的花音突然對她表白，說出從高中就一直喜歡著她，在那種情況下又沒有拒絕的理由，就那樣順理成章般地在一起了。

　　嚴格來說，花音沒有哪裡不好。她漂亮、溫柔又體貼，也從來不曾強迫美咲任何事情，即使是在爭吵過後——嚴格來說是美咲單方面的發了脾氣——她也會在家裡等奪門而出的她回來，並且打點好晚餐。

　　美咲知道自己和高中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她不明白花音為什麼還要這樣待在她的身邊，難道這就是愛？

　　感覺到身上的棉被正往一旁挪動，是花音拉開被子窩到了自己旁邊，看著花音的髮旋，良久才聽見她繼續說：

　　「我知道哦。那時こころちゃん和你交往的事情。」

　　「美咲ちゃん那個時候，看著こころちゃん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所以我很快就發現了。」

　　她笑了笑，這讓美咲有點尷尬。

　　「……有嗎？」

　　「有哦。」

　　她抓住了美咲的手臂，在指尖力道快讓人發疼之前停下了動作，改成以臂彎圈住。

　　「所以，當時的我其實很嫉妒こころちゃん。」

　　這句話讓美咲愣住了，她試著回憶當時花音的模樣，卻發現自己的記憶裡除了心之外，所有人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我嫉妒她能夠獨佔你的目光，嫉妒她那麼輕易就得到幸福。」

　　「但是她卻也真的那麼耀眼，即使發現了我那樣的想法，還是笑著向我伸出了手。」

　　「這樣對比之下的我更加醜陋了。」

　　「膽怯、連幸福都不敢爭取，卻羨嫉著別人擁有的東西。」

　　「而那個擁有者，還毫不介意地與我分享她所擁有的美好。」

　　美咲完全說不出話，當時的她什麼都沒察覺，心也從來不曾和她提過這些。

　　「所以，在知道她死去的當下，我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花音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一瞬間，我竟然還以為自己終於能夠得到幸福了……直到我們到了告別式的現場，我看著照片上她的笑容、看著你哭的樣子，才醒悟自己完全錯了。」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動，美咲想著自己應該要安撫她，但喉嚨就像哽著什麼似的，擠不出一個音節，手上痠麻的刺痛感變得劇烈，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握緊了拳頭。

　　「我竟然因為こころちゃん的死感到輕鬆……我怎麼能這樣？」

　　「在那之後，每天晚上我都會夢見こころちゃん。一開始，她在遠處，和以前一樣笑著向我伸手；我想握住她的手，所以一直不斷的跑啊跑，但不管跑了多久，她始終在沐浴著陽光的不遠處，我怎麼都觸碰不到。」

　　「有一天我終於抓住她了，看起來還是那麼溫暖的こころちゃん……她的手卻好冷好冷，她看著我，她對我說、對我說她無法原諒我。」

　　「我每天每天都夢見她這麼對我說，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也死了才能夠抵銷這個過錯？但是我的死去也換不回こころちゃん，也是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兩人生命的價值根本天差地遠。」

　　「那時候真的好痛苦，但你出現了，美咲ちゃん。在畢業後就消失了那麼久的你。再次出現了。當時我看著你的臉，我知道了這是我贖罪的機會。」

　　美咲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她想告訴花音，心的死並不是她的錯，心也不是會說那種話的人，但是卻說不出口。她完全無法想像花音是以什麼心情在自己身邊承受這一切的，但還是意識到了一點——這不是愛。早就已經和愛完全搭不上邊了。

　　她看著花音開始抖動的肩膀，上面還諷刺地留有自己的吻痕與牙印。

　　原來在心離開之後，崩塌的不只是她的世界。她、花音，兩個扭曲的人靠在一起，難怪這一段不健康的關係始終沒能撥雲見日。

　　確實，她們都需要太陽，但屬於她們的、那個太陽般的女孩已經不復存在。

　　鼻腔酸澀，她也抱住花音，再也止不住的淚水潰堤而出。兩人就這麼抱在一起哭了不知道多久，花音才慢慢平靜下來，抬頭吻上美咲緊抿的唇角，伸手擦去彼此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捧著美咲的臉，對她再次擠出一個逞強的笑容。

　　雖然與心的笑臉完全不同，但美咲發現自己並那麼排斥，時至今日她才終於對花音萌生了特殊的感情，但比起愛，或許應該說是同病相憐的悲憫。

　　「花音學姐……花音。」美咲開口，才發現哭了太久聲音非常沙啞，她頓了頓，還是決定繼續問下去。

　　「你愛我嗎？」

　　花音的笑聲還是非常輕，她說：「愛哦。」

　　真的嗎？美咲看著那雙浸在水光中的紫色瞳眸，在心裡問著她，也問著自己。

　　「美咲ちゃん的鼻子都哭紅了，好可愛。」

　　「花音自己還不是一樣。」

　　她把臉埋進花音的胸口，花音輕撫著她的髮，那沉穩的鼓動逐漸同步了她的心跳，就好像當年身為鼓手的她那樣，以穩定節拍引導著自己。

　　「找個時間，一起去給こころちゃん上香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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