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一大早，麗莎就來到距離家裡兩個街區外轉角的教堂，正要和其他合唱團員一起發聲練習，為稍晚的禮拜做準備。

她一踏進教堂就注意到一個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面孔，一名穿著黑襯衫、黑長褲的青年，一臉肅穆地站在入口旁的牆邊看著十字架不發一語。

「早安。」麗莎微笑打了招呼，「禮拜是9:30開始，可以先坐下沒關係哦。」

對方轉頭看了她一眼，也跟著微笑點了點頭，「這裡就可以了。」

麗莎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便前往練習室跟其他人會合了。

等到牧師帶領大家宣召時，麗莎注意到那名青年跟洛維爾一家坐在一起，不禁納悶了起來。雖然麗莎家跟洛維爾家不算熟識，但兩家畢竟只隔了一條街，平常多少會打聲招呼之類的，可是麗莎完全不記得洛維爾家有這樣一個人。

納悶歸納悶，麗莎還是把注意力集中到牧師的講道上。跟著祈禱文，讚美神的恩典、懺悔自己的罪。最後再跟團員一同演唱詩歌，帶領教徒們頌揚奇蹟。

作完禮拜也差不多中午了。願意留下來的教會成員可以待在教堂裡用些點心，和其他人互相聊聊交流一下，不然就可以自由離開了。

「麗莎。」聽見媽媽的呼喚，正幫忙擺點心的麗莎抬起頭看向婦人，對方笑盈盈地說：「羅傑難得回來了呀，妳很久沒見到他了，還記得嗎？」

「⋯⋯羅傑？？？」麗莎愣了一下，在腦中思考了好一陣子，「我⋯⋯不確定？」

「噯，妳小時候很愛跟著他跑呀！就是洛維爾家的大兒子啊！想起來了嗎？」

麗莎眨了眨眼，腦中飄過了一些模糊的記憶，確實小學的時候她很常跟著洛維爾兄弟出去玩。直到小兒子開始生病為止。

「噢。」麗莎點了點頭，「好像有點印象了。」

「他就在那，一起去打個招呼吧？人家現在是飛官了呢，好像剛從亞洲打了一仗回來，真不簡單呀。」

麗莎眨了眨眼，順著媽媽的眼神看向羅傑，原來就是剛剛穿了一身黑的青年。一身黑。麗莎想起了上個月的葬禮，洛維爾家的小兒子終究不敵病魔過世了。

「羅傑，看看你都長這麼大了呢。歡迎回來啊。」媽媽給了羅傑一個擁抱，「你弟弟的事真的很遺憾。願神好好看顧他。」

「謝謝您，法蘭柯太太。」羅傑溫和地笑了笑，輕拍了拍婦人的背。

「還記得我們家麗莎嗎？小時候你們很常一起玩呢。」

羅傑看向麗莎點點頭，「我記得。」他伸出了手，「好久不見。」

麗莎莫名有點不好意思，「⋯⋯抱歉，我剛剛沒認出你。」她輕輕握了握手馬上就放開。

「都過這麼久了，不記得很正常。」他的眼神有點黯淡，沉默了一下，「更何況後來也沒在一起玩了。」

「嗯。」麗莎有點不自在地笑了笑，「總之，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我也是。」羅傑笑意加深，看著麗莎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繼續跟其他人打招呼。

羅傑似乎會留在家鄉好一陣子。於是只要他陪同家人參加教會舉辦的聚會，就有幾個對他感興趣的太太鼓吹自家女兒去攀談。羅傑總是很友善地應對著，客氣不失禮，但始終沒有跟誰更進一步。

＊＊＊

這天麗莎看天氣不錯，便帶著要讀的書散步到附近的公園，看著雁鴨與天鵝在溪流中悠哉地覓食游泳，頓時覺得心情很好。她找了個長椅坐下，開始讀起手上的書。

麗莎邊讀邊簡單寫下筆記，專心到完全沒發現長椅另一端出現了一道身影。

「⋯⋯嗨，麗莎。」

麗莎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從椅子彈了起來，書和筆記撒了一地。她驚呼一聲正要蹲下去撿，對方倒是先蹲下幫忙撿了。

接過對方替自己撿起的書和筆記，麗莎微微一笑，「謝謝你，羅傑。」

「抱歉，看妳這麼認真我忍不住想打擾妳。」羅傑露出微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書，「在準備考試還是什麼的嗎？」

「噢，」麗莎低頭看了一下手上的書，搖了搖頭，「沒什麼，就幼稚園的教師資格。」

羅傑挑了挑眉，「妳？幼稚園老師？」

「是啊。」

羅傑噗哧笑了出來。

「有這麼好笑嗎？」麗莎皺了皺眉。

「哈哈，沒有⋯⋯不是⋯⋯」羅傑一臉有趣地看著她，「我只是想起，妳小時候明明一直說要去百老匯不是嗎？」他笑著說：「而且還嚷嚷有一天要演紅磨坊，老是跟⋯⋯」羅傑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一起大唱〈Come What May〉。」他抬頭看向公園另一頭，「⋯⋯就在那個亭子。」

羅傑說完又露出了那個肅穆的表情，看著遠方的亭子沒說話。

麗莎幾乎要忘了，當時十歲的她是多麼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成為舞台上的明星。

「⋯⋯真懷念呢。」麗莎笑了笑，輕輕地唱了起來，「『Never knew I could feel like this～』」她放下手中的東西，牽起羅傑的手，「『Like I've never seen the sky before～』」她拉高羅傑的手讓自己轉了一圈，「我記得他唱的時候都會這樣帶著我轉圈圈，『I want to vanish inside your kiss～Every day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她兩手牽著羅傑，微笑著繼續唱到第一段男聲部結束，「『Come what may～Come what may～I will love you～Until my dying day～』。然後就換我唱了，『Suddenly the world seems such a perfect place～Suddenly it moves with such a perfect grace～』」麗莎再度讓自己轉了一個圈，「接著我們會一起唱，『Suddenly my life doesn't seem such a waste～It all revolves around you～』⋯⋯羅傑？」她看著別過頭咬著下唇，舉起一手掩著雙眼的羅傑，有點擔心地撫上他的臉頰，「你還好嗎？」

「老天，抱歉，麗莎。」羅傑控制不了自己的淚水，開始哭了起來，「⋯⋯我的老天，我並不打算如此⋯⋯噢天，為什麼⋯⋯為什麼是他⋯⋯」

「嘿⋯⋯噓⋯⋯」麗莎環上羅傑的腰，抱緊他輕聲安慰著，「沒關係的，羅傑。我就在這裡，你可以不用那麼忍耐。」

羅傑不禁緊緊回抱住麗莎，低頭埋在她髮際啜泣了好一陣子。最後兩人安安靜靜地擁抱著彼此沒說話。

「『And there's no mountain too high～No river too wide～』」羅傑突然接著淡淡地唱了下去，「『Sing out this song and I'll be there by your side～（唱出這首歌我就會來到你身邊）』⋯⋯」他唱到一半再度哽咽。

麗莎抬起頭拿了手帕幫他擦了擦眼淚，跟著一起唱，「『Storm clouds may gather～And stars may collide～』」她笑了笑，改了一點歌詞，「『But we love him（但我們愛他）～we love him～Until the end of time～（直到時間的盡頭）』」

羅傑也總算露出微笑，伸手順了順麗莎的頭髮，「老天，我也太失態了吧。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羅傑。我也很想他。」麗莎真心地說：「真不懂我怎麼會忘了這件事。」

羅傑抬頭看向天空，「⋯⋯至少他現在沒有痛苦了。」

「嘿，我們去獻個花好嗎？」麗莎微笑著說：「獻上他最喜歡的⋯⋯」

「黃玫瑰。」兩人同時說完又一起笑了。

麗莎把書和筆記收進提袋裡，一轉身羅傑便順手接過提袋，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就和小時候一樣。

「⋯⋯謝謝。」羅傑看著她笑了笑，「能再見到妳，真的是太好了。」

麗莎莫名一陣害羞，「我也是。」

＊＊＊

「你要回軍隊了？」麗莎抬起頭看向羅傑。

羅傑邊翻閱平板上的資料，邊用筆電打著筆記，「嗯。我的假就到後天。」

兩人正在社區圖書館一起認真讀書。一個要準備教師資格考、一個在準備歸隊的前置作業。

「噢。」麗莎瞬間有點依依不捨。

這一陣子他們幾乎形影不離，逐漸找回了童年的默契，彷彿那十年的空白都不存在一樣。

不知道再次分別後，何時才會再見面？麗莎心想著，輕輕地問，「⋯⋯你還會再回來嗎？」語氣帶了一絲祈求。

羅傑這時才抬起頭看向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抱歉，我無法確定。」

「⋯⋯也是。」麗莎微微一笑，「不論如何，我都會為你禱告的。」說完低下頭繼續讀著書。

羅傑看著她好一會兒，好像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

羅傑身為軍人子弟，向來背負著家族的期望。18歲就進入空軍官校，一路專注在訓練與提升自身能力，即使放假時間也不回老家，全心投入在各項競賽與課業上。最後他不但沒有辜負眾人期待，還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入伍後拼命通過所有嚴格的訓練，不只成為戰鬥機飛行員，還在戰場上立下功績，榮耀了整個家族。

一直以來他沒有任何怨言，總是覺得自己該連弟弟那一份驕傲都要一肩扛起才行，直到他真的上了戰場。

解放新疆集中營的任務，讓23歲初次上戰場的他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地方的人民會遭到這樣無情的對待。即使美國出動了武力幫助當地的反抗軍聯合對抗他們不肯承認的『政府』，花了兩年打贏了第一場獨立戰爭。但種種現實中的殘酷，卻讓生性溫和的他受到心理上的折磨。

這兩年的他，必須把所有的情緒都鎖在內心最深處，逼自己相信現在做的一切殺戮都是為了正義。

等到戰役暫歇，軍隊輪替派駐人員後，退出前線的羅傑才得知弟弟過世了。

他瞬間很想讓自己回到前線，假裝沒收到消息，繼續一心一意地認定弟弟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別傻了，快去請假。」同袍之中相處最久的梅森揍了他一拳，「你好不容易平安回來耶，快給我滾回去盡點兒子的義務吧。」看羅傑一臉難受，梅森故意勾起壞笑，逗了逗他，「還有，相信我，再怎麼痛苦，只要去找個妹子來一發就可以解決了。」

羅傑翻了個白眼，「他媽的誰像你啊。」

結果，某方面來說，梅森並沒說錯。

羅傑回到多年不曾回去的家鄉，待了將近三週的時間，不只是盡了身為兒子的義務，也開始重新思考未來的路。

而讓他心境轉變這麼大的主因，就是因為他再度見到了麗莎。

剛讀完兩年制社區學院，正在幼稚園當實習教師的麗莎，清新單純地令人疼惜。

羅傑原本很難將她跟小時候的印象連在一起，但當她開始唱歌的時候，羅傑覺得自己被治癒了。

就像小時候一樣，不管再難過痛苦，只要聽到麗莎唱歌，自己和弟弟就會露出微笑。

他知道自己大概喜歡上麗莎了。也或許他一直都很喜歡她。

可是他辦不到。他說不出要麗莎等他的話。

「⋯⋯你腦袋壞掉喔？？？」梅森抽著菸，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羅傑，「我們搞不好明天就會死，喜歡就要講啊，不然你要死前跑走馬燈再後悔嗎？白癡。」

兩人坐在基地宿舍外的草坪上，羅傑往後一躺，手臂枕著頭看著天空，「我知道。我只是不希望讓她難過，老兄，你懂嗎？她太善良了，我不應該讓她遭受這種待遇。」他嘆了一口氣，「她值得更好的人。」

「⋯⋯幹。」梅森呼出一口菸，「你他媽的是認真的耶。說好的找個妹子打打砲呢？？？」

「去你的。」羅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可沒跟你說好這種事。」

梅森搖搖頭，「我覺得你後悔的事會越來越多。」他又吸了兩口菸，慢慢吐著氣，「好啊，你就繼續憋著不講沒關係啊。等你哪天知道她要結婚了，你一定會後悔連吃都沒吃到就要放手了。」

「靠，閉嘴啦，梅森。」羅傑哈哈大笑，眼神變得黯淡了點，「⋯⋯如果她結婚會讓我知道，表示她希望我祝福她吧？」羅傑看著天空沉默了一下，「我想我會。」

「我倒是希望你會去搶婚，白癡。」梅森把菸塞進身邊的菸灰盒，站起身踢了羅傑的小腿一腳，「走了，喝酒。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蠢話。」

羅傑笑了笑，跟著起身推了他一把，「你才沒資格說我蠢，『大眾情人』。」

「嘿！我有什麼辦法，老子穿軍服就是帥啊！」

兩人來到營區外的酒吧，遇上了幾個同袍，彼此打了聲招呼後大夥兒便邊喝邊打起撞球來。

酒過三巡，羅傑不禁講出了內心話，「說真的，我他媽的受夠了戰場。」他倚靠著撞球桌，看著梅森好似在認真瞄準的樣子，仰頭喝了一口啤酒。

白球漂亮地撞散了擺在另一頭排成三角形的15顆花球。梅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這種話不能隨便講吧？」

「他們想怎樣？開除我？槍斃我？不管哪個都不錯。」

「幹！」梅森摀住羅傑的嘴，「放下你的酒！你今天喝夠了，洛維爾中尉。」

梅森的對手是隊上的飛機整備中士，他挑了挑眉，戲謔地說：「哇，今天中尉大人是怎麼了？這麼想『找死』？」

「閉上你的嘴，寇里。」梅森瞇起眼睛看向他，「別幫倒忙。」

羅傑揮開梅森的手，有點火大地說：「別告訴我你就這麼無動於衷！」

「⋯⋯我從沒這麼說過！」梅森看了周遭一眼，盡量壓低了聲音。即使現場尋歡作樂的眾人根本沒理會他們，音樂聲也足以掩蓋掉說話音量，他也不想冒險，「聽著，我想你只是醉了。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國家花了很多錢在你身上，你他媽的最好聽話，懂嗎？？？」

「哼，這麼盡忠職守？」羅傑皺了皺眉，「說到底，大美國究竟有什麼資格認為自己說的話才是正確的？」

「嗚呼～中尉大人再講下去就死定囉！」寇里悠哉地不顧撞球規則，把白球再度擊向花球，順利將1號球擊入袋中。

「羅傑！！！」梅森不禁大喝一聲，一掌拍掉羅傑手中的酒瓶，「夠了！」

瞬間嘈雜的聲音減弱，不少人看向他們一臉困惑。

酒吧服務生默默靠近他們清理了一下地板的酒漬和玻璃瓶。兩人看著彼此始終沒出聲。

沒多久，周遭又恢復了原本的熱鬧，喧嘩聲再度揚起。

「⋯⋯我先回去了。」羅傑眼神黯淡地說。

「等一下，羅傑。」從頭到尾一直冷眼看著他們的三等士官長艾克賽爾突然開口了。

羅傑看向他，停下了腳步。

艾克賽爾喝了一口啤酒，勾起微笑，「要不要考慮去當試飛員？」

「你說什麼？？？」

「試飛員。」艾克賽爾眨了眨眼，平靜地說：「一樣可以讓你繼續盡忠職守，但不必直接上戰場。你想嘛，有幾個人飛行技術像你這麼好的？不管是開除你還是槍斃你都太可惜了一點，我是這樣覺得。」

羅傑愣愣地看著艾克賽爾，「⋯⋯你覺得我可以嗎？？？」

「小子，你是我看過數一數二厲害的戰鬥機飛行員了。」艾克賽爾挑起一邊眉毛，饒富興味地說：「空軍試飛員學校也差不多要開放申請了。你難道不想試試看自己能飛到什麼程度嗎？」

羅傑張大了眼睛，說實在的，他最無法放棄軍旅生涯的一點，就是為了開戰鬥機。每當感受到那種徜徉天際的自由感與突破極限的刺激感，就是羅傑內心最澎湃的時刻。

看羅傑的反應，艾克賽爾一臉瞭然地笑了，「記得在你的申請書裡記上我一筆啊。」

＊＊＊

聖誕節向來是教會一年之中的重頭戲，麗莎也因此忙了兩個週末。

她烤了蔓越莓與巧克力兩種口味的餅乾、和合唱團員一起出門報佳音、再幫忙準備平安夜的倒數禮讚。

麗莎一直都很喜歡這種闔家團圓的時刻，但今年她心裡掛念的還有另一個家庭。

「哎呀，麗莎！聖誕快樂，親愛的。」洛維爾太太開了門後驚喜地跟麗莎打了招呼。

麗莎微微一笑，「聖誕快樂，洛維爾太太。」她遞上一包自己烤的餅乾，聖誕樹和薑餅娃娃造型非常應景。

「謝謝。」洛維爾太太滿懷感激地看著她，「要進來喝個下午茶嗎？幫我試試櫻桃派的味道吧？」

麗莎眨了眨眼，「我很樂意。」

「家裡突然變得好安靜。」洛維爾太太端著茶組和一塊派來到客廳，「我很高興妳來了。」

麗莎看著櫻桃派好一陣子，「我記得他很喜歡。」她看著洛維爾太太笑了笑，「櫻桃派。」

「⋯⋯我想我就是改不了為他準備這些吧。」洛維爾太太黯淡下來的眼神就跟羅傑同一個樣子。

「他在天之靈會很高興的。我知道他會。」麗莎溫柔地握了握洛維爾太太的手。

洛維爾太太輕輕地拭去眼角的淚，「謝謝妳，親愛的。」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吃了派喝了茶。

「⋯⋯今年羅傑會回來嗎？」麗莎抿了抿唇，終於問了她心中最想知道的事。

「恐怕不會。那孩子向來自我要求高，聽他爸爸說前陣子還申請了空軍試飛員學校的樣子。」

「噢。」麗莎難掩心中的失落，「這樣啊⋯⋯。」

像是看穿麗莎的心情，洛維爾太太微微一笑，「如果他有聯絡，我會跟他說妳⋯⋯」話還沒講完，家裡的電話響起視訊通知，洛維爾太太看向平板不禁笑了出來，「哎呀，這可難得了。」她愉快地按下接聽。

「聖誕快樂，母親。」羅傑溫和的聲音隨著畫面響起。

洛維爾太太看著穿著便服的羅傑，笑著說：「聖誕快樂，我的寶貝兒子。放假了嗎？」

「是啊。但洛杉磯不下雪，實在沒什麼聖誕氣息。」羅傑聳聳肩，笑了一下。

「哼嗯⋯⋯」洛維爾太太勾起嘴角，一臉有趣地說：「也許是你缺個報佳音的人？」

「啊？？？」羅傑一陣錯愕。

洛維爾太太將平板轉向一旁侷促不安的麗莎，「親愛的，請妳傳個福音吧？」

羅傑看到心上人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上瞬間張大了眼睛，「麗莎？？？」

「咦？噢，嗯⋯⋯聖、聖誕快樂，羅傑。」麗莎看到久違的羅傑突然一陣緊張，只能咬著下唇尷尬地笑了笑。

「我去廚房看一下烤雞狀況，你們聊一下沒關係喔。」洛維爾太太露出瞭然的微笑，離開客廳給了空間讓兩人獨處。

他們看著彼此沉默了一陣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抱歉，我回軍隊後一直很忙。也輪不到我請聖誕期間的假，畢竟這種大日子只有學長們才能請長假。」羅傑一臉歉意地說：「我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回去的。」

「不需要道歉啊，羅傑⋯⋯你沒有義務要告訴我原因⋯⋯」麗莎低下頭輕輕地說。

「但我就是想跟妳說一聲。」

麗莎抬起頭看向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麗莎心想著。

「所以⋯⋯」羅傑挑了挑眉，「妳要報佳音給我聽了嗎？」

麗莎眨了眨眼，不禁笑了出來，「我很樂意。」她想了想，雙手交握開始誠心誠意地清唱起〈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於是她清亮溫柔的歌聲迴盪在客廳，連洛維爾太太都偷偷靠在出入口微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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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一唱完，羅傑差點就要告白了。

麗莎總是神奇地能治癒他疲憊的心靈，在他脆弱的時候給他力量。是他心中的天使。

「⋯⋯謝謝妳，麗莎。」羅傑充滿感情地說，看著她的眼神完全藏不住愛慕之意，「唱得太美了。」

麗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聖誕快樂，羅傑。我很想你。」她就這樣自然地說出口了，「願神賜予你平安喜樂。」

羅傑愣愣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我也很想妳。聖誕快樂，麗莎。」他頓了頓，「⋯⋯也謝謝妳來陪陪我母親。」

「應該的。」麗莎綻開了笑容，「你再陪她說點話吧，我該去教堂了。」

羅傑點點頭，「⋯⋯能見到妳真好。再次謝謝妳了，麗莎。」

＊＊＊

「講完啦？」看到羅傑一臉沉重的表情，坐在露天咖啡座享受冬日陽光的梅森挑了挑眉，吸了一口菸，「嘿，沒事吧？」

羅傑拿著手上的拿鐵坐在他對面，喝了一口，沉默了一陣，「該死的⋯⋯梅森。」他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天空，「我可能哪天真的得去搶婚了。」

梅森愣了一下，隨即爆笑出聲，「靠，你不是打回家而已嗎？幹嘛，她有男朋友了喔？」

「不是。」羅傑直盯著天空，「但不管怎樣我都沒辦法誠心祝福她了，我覺得好抱歉。」

「老兄，你就承認自己愛她吧。」梅森往旁邊吐了一口菸，「快點去把她娶回家啦！白癡。」

羅傑閉上了眼睛，「⋯⋯唉。」

當初羅傑申請試飛員學校的時候，梅森出於好玩也跟著提了一份，沒想到兩人之間的孽緣注定他們還要混在一起好一陣子。

入校後，這兩人基於長期的競爭意識之下，不但在專業的高級訓練中互相激盪技術，也一同投入繁重的航太工程相關課程。羅傑從來沒想過自己在解決問題，和挑戰各項嘗試之中能得到比單純的飛翔還更多的快樂。

然而今天一通電話，就讓他再度陷入思考。那個他以為會逐漸消逝的感情，以一個更加強烈的姿態躍回他心中。到底該拿這份感情怎麼辦？羅傑過了整個冬天還是想不到解決辦法。

「這個。」這天梅森拿著手機給羅傑看他的螢幕，「去申請吧。」

羅傑看了一眼，「交換特訓項目？為什麼是我？」

「⋯⋯白癡。」梅森搖搖頭，「看看地點。」

羅傑視線移到下方說明，張大了眼睛，「⋯⋯海軍試飛員學校？！」

「懂了沒？」梅森收回手機，挑起一邊眉毛，「離你老家夠近了吧？」

「⋯⋯但，我夠資格嗎？」羅傑低頭拿出自己的手機查詢了起來。

「我不申請的話絕對是你去啊。」梅森拿出口袋裡的菸，叼起一根但沒有點火，戲謔地說。

「去你的。」羅傑翻了個白眼，「⋯⋯謝了，老兄。」

梅森笑了起來，瞇起眼睛故作正經地說：「這麼近都追不到的話，你還是乖乖待軍隊幹到老吧你。」

＊＊＊

「麗莎，謝謝妳。」一名戴著圓框眼鏡，溫文儒雅的男子對她點點頭，「啊，不介意的話，我送妳回去吧？我剛好可以拿復活節聖水給法蘭柯先生。」

「噢。」收拾好打掃用具，剛完成例行教會服事的麗莎眨了眨眼，猶豫了一下。

羅傑自從去年聖誕節前那次視訊以來，就再度沒消沒息。到了今年初，社區來了個實習牧師約翰，沒多久就對麗莎展開了頗為熱情的追求。雖說麗莎並不討厭這名年輕的神學院生，但也談不上喜歡。不過家人都不反對之下，麗莎也越來越難繼續堅持等羅傑回來。畢竟，羅傑也從來沒開口要她等過，是吧？

這份感情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麗莎總是試著想說服自己放手，但內心深處就是做不到。

看麗莎有點遲疑的表情，約翰笑了笑，「沒關係的，麗莎，不勉強。我晚點再送過去好了。」

「咦？」麗莎瞬間有點內疚，「不會啦，我不介意的。」

「真的？」約翰笑意加深，「那真是我的榮幸。」

一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嚴格來說是約翰拼命找話題要跟麗莎多講講話。

「妳唱歌真的很好聽，教會應該要把妳唱詩歌的樣子傳到平台上才對。」約翰誇獎著。

麗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裡，真是過獎了。像我這樣的水準到處都有。」

「不！」約翰停下腳步，握著麗莎的手，「我說真的。妳的歌聲就是天籟之音。」

麗莎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把手抽回來，「噢，嗯⋯⋯謝謝⋯⋯」

約翰直視著麗莎，一臉認真地說：「⋯⋯麗莎，我知道我們認識並不長，但是我⋯⋯」他講到一半，被另一個人的聲音打斷。

「⋯⋯麗莎？？？」

聽到熟悉的聲音，麗莎轉頭驚喜地看著近一年沒碰到面的羅傑（視訊不算的話），「噢！我的天！羅傑？？？」

羅傑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眼神閃過一絲煩躁，「抱歉，我打擾到你們了嗎？」但他所有的疑慮都在下一刻被麗莎撲進懷裡時飛走了。

「⋯⋯真的是你。」麗莎緊抱著他輕輕地說。

羅傑微微一笑，放下手上的行李袋，伸手回抱住她，「我回來了。」

「你這次會待多久？？？」麗莎抬起頭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這個嘛⋯⋯」羅傑順了順她的頭髮，眼神變得柔和許多，「只有週末。」

麗莎的表情明顯透露出失落，這讓羅傑笑了起來，「但這三個月的週末我都會回來。」

「⋯⋯真的？？？」

「真的。」

麗莎的笑容讓羅傑的心都暖了起來。

一旁傳來咳嗽聲。

兩人看向一臉困惑的約翰，這時麗莎才害羞了起來，連忙放開羅傑，「噢，不好意思，約翰。呃⋯⋯這是羅傑，我⋯⋯我的⋯⋯」到底要怎麼介紹才對？麗莎有點不知所措。

「鄰居。」羅傑微笑伸出了手，「也是她童年玩伴。」

約翰眨了眨眼，也微笑跟他有禮地握了握，「我是約翰，今年才來教會實習的牧師。」

「幸會。」

＊＊＊

「妳知道約翰在追妳嗎？」稍晚，羅傑和麗莎一起走去花店的路上，他刻意裝作不經意地問。

麗莎點點頭，「知道啊。很難不知道吧？」

「⋯⋯所以妳是故意讓他追的？？？」羅傑有點摸不清她的意思。

麗莎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她抿了抿唇，帶了點不確定的語氣說：「你很介意嗎？」

「這是當然的吧。」羅傑邊說邊開了花店的門，讓麗莎先進去。

麗莎走向櫃檯，對店員說：「嗨，請給我黃玫瑰。一樣的組合。」店員微笑點頭就去張羅了。

「你介意什麼啊？」麗莎轉頭說，然而羅傑並不在她身後，「⋯⋯羅傑？」

羅傑從店裡另一頭走到櫃檯旁，聳了聳肩，「⋯⋯很多啊。」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像是他能讓妳開心嗎？他夠關心妳嗎？妳對他放心嗎？妳真的愛他嗎？⋯⋯妳看看，超多的。」

麗莎忍不住笑了出來，「老天，你比我爸媽還像爸媽。」

「花束都準備好了喔。」沒多久店員便微笑遞上了一把黃玫瑰與白雛菊組成的花束，然而店員手中還多了另一個以單支紅玫瑰配上尖葉尤加利與滿天星的小花束。

麗莎整個人愣住，有點迷惘地看了看羅傑。

羅傑倒是一臉稀鬆平常地跟店員道謝與結帳，接過兩個花束就微笑說：「走吧？」

「嗯。」麗莎點點頭，兩人步出店外，走向墓園。

這段路上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麗莎實在猜不出來那支紅玫瑰花束的用意。

到了墓園，羅傑彎身把黃玫瑰花束放到弟弟的墓碑前，伸出一手放在碑上，「嗨，老弟。好久不見。」他一如往常溫和地說：「我今年開始成為試飛員了。很辛苦喔！訓練和功課都難到爆，但我覺得很值得。至少我暫時不必到前線了吧？」

麗莎原本在一旁默默聽著，這時驚訝地看著他但沒出聲。

「但是啊，有一件事讓我很困擾。」羅傑平淡地說：「就是我愛上了一個女孩，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接受我。」麗莎一陣不安地眨了眨眼，聽著羅傑繼續說：「但我真的很在乎她。我想你會懂吧？畢竟你小時候也很喜歡她，對吧？」

「⋯⋯羅傑？你在說些什麼？」麗莎雙手掩著嘴，囁嚅著。

羅傑轉身面對麗莎，舉起紅玫瑰花束說：「⋯⋯我想我是愛妳的，麗莎。」他吞了吞口水，有點緊張地看著她，「請妳跟我交往吧。」

麗莎不敢置信地看著羅傑，「⋯⋯你在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羅傑笑了起來，「雖然跟我在一起大概會讓妳辛苦一點，但我⋯⋯」他毫不掩飾眼中的愛意，堅定地說：「我會盡全力好好照顧妳的。所以，」他獻上紅玫瑰花束到麗莎面前，「妳覺得呢？」

麗莎忍不住紅了眼眶，咬了咬下唇接過花束，「⋯⋯你明明就知道我會接受吧？」

羅傑舉起雙手投降，「不，我完全是賭一把，真的。我發誓。」

看著手中的紅玫瑰，麗莎開心地彎起嘴角，「謝謝⋯⋯好美喔。」

羅傑看向墓碑，彷彿看到弟弟坐在碑上笑著對自己比了個大拇指，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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