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宅邸很大。

　　大到小時候亮剛學會走路，在特意隔起的方寸空間晃，都覺得大得不得了。

　　再更大之後，父親的光環鋪天蓋地的籠罩著他，碩大的宅邸瞬間成了狹小的牢籠，令他曾萌生離家的念頭。

　　一直到父親退役，與母親長年旅居國外，和光一塊在屋裡下棋、閒聊、做飯、吃飯，把屬於兩人的生活痕跡一點一滴地填進這棟屋子裡時，牢籠的桎梏感才消退，成了自如的存在。

　　往回推想，進入職業棋壇前，亮就知道踏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面貌，但他沒料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產生的碰撞，會讓自己變相擁有另一個家。

　　剛收拾好早餐的碗盤，打算匯整報稅資料，好待納稅季來臨時能迅速完成，但才搬出裝著各項單據的盒子，門鈴驟響。

　　是昨天被美津子阿姨召喚回家的光來了。

　　光手裡提一袋小行囊，隨手放在玄關。拖鞋進了屋，先是喊「我回來了」，側身甜膩的往亮臉上輕啄一吻，後突然喊：「打擾了。」

　　「我爸媽又不在。」

　　「但我總覺得老師隨時都在，喊一下保險。」亮略感無奈，說了好多次還是積習難改，就見脫了鞋的光在眼前一晃，低著頭看看玄關、看看左側長廊、看看右側樓梯口，毅然往右移動。

　　亮不明所以的跟上，前方駝著背包的背影，包的底部比以往要沉一些。

　　「你這是在做什麼？」

　　「唔、」光爬上了二樓，逛過母親房前、儲藏室、陽台，又眺望樓下，「看房子。」

　　房子維護得很好，這點光第一次頂著他「你看夠了沒，快來下棋」的不悅眼神執意探索時就驚嘆過的，但是那已好幾年前，不懂這個行事衝動的人又想做什麼。「你這又是想到了什麼？」

　　原本正專注觀察的光，彷彿感受到亮的困惑，側首笑望男友歪頭跟他一塊審視的模樣，「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微愕對上墨綠雙瞳，笑說：「現在不就是了？」亮偶爾住光的租賃處，偶爾住在老家。

　　兩人先後穿過老房子光線不足的樓梯，「不一樣，是我們兩個的家，而且我也希望老師他們短暫回國時，你有另一個地方可以喘息。」

　　春陽穿過牆上窗櫺，照亮亮停滯一秒而後染上暖融融色彩的臉，「買房往後的稅有算過了嗎？」

　　亮一句話問倒報稅還由美津子幫忙的光，他雙手交扣在後腦有點小脾氣上來，「你也太不浪漫了吧。」

　　「我家是因為老房子稅金才變便宜，」但亮後續每說一句，光臉上的尷尬就退去一分，漸漸閃亮起來，「你買小一點的。我可以跟現在一樣，請人固定清潔維護，頭銜戰分住就好。」

　　「那、你有一定想要的設計嗎？」光隨手往旁一牽，牢牢抓住男友的手，亮任由他心情愉悅的在屋子裡瞎轉，繞回到房間門外敞開玻璃帳子的緣廊。

　　「和室，我想一直跟你在和室裡下棋。喜歡跟你一直待在這樣安靜的空間裡。」亮轉臉眺望庭園。

　　光自然而然的浮現想像——亮坐在和室裡對棋盤發愣，或翻閱書籍，或整理日程，或喝茶放鬆，玻璃障子敞開著，庭園裡樹聲沙沙，自己在緣廊上剝橘子啃西瓜解詰棋。心裡一陣悸動起伏，立刻鬆手翻過背上的包，掏出裡頭一疊疊廣告跟資料，鋪了緣廊一地。

　　「進藤光，你——」

　　春季乍暖還寒偶見的溫暖南風調皮地捲起成堆的廣告傳單，亮伸手去撈，險險摔出緣廊，被趕忙搶救的光攔腰抱住，半旋了身疊在木地板上。

　　庭園裡四處散落著五彩繽紛的傳單，像春季繁花開了滿院。

　　懷裡的亮翻過身面對他，臉上還存著明顯的驚愕，但嘴角的笑意彷彿在說有趣。光摟緊男友忍不住吻了吻他彎彎的嘴角，亮難得放鬆身心地收臂回吻。

　　但光後腦杓登時貼上一張紙。

　　他倆分開，亮抬起緊抓紙張的手，那是唯一撈到的傳單，傳單的封面是和式庭園與和室嫻靜的照片。

　　暖風帶起一些回憶，順著呼吸鑽進腦裡。

　　那天晚上他面對父親，父親身後就是這片景致。國中夏季圍棋大賽在即，他追著光加入海王中學的圍棋社，甚至在得知光要參加比賽後不顧他人感受向尹老師提出申請參賽，只求與當時的進藤來一場對決。

　　他想知道自己的實力究竟如何，想知道明明以父親為目標的自己，為何害怕的止步不前，他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也不願意。

　　夜晚的庭園寧靜，只餘鹿威與水流聲，和胸腔裡怦怦跳動，想推著顫慄的自己往前的心跳聲。

　　「……但是，我錯了。我動彈不得。我對進藤一點辦法也沒有。」滿腦子追上、超越，最後希望對方的目光永遠停留在自己身上。受到父親的教育，追逐著父親的腳步，培養出的自信與堅韌的性子，面對光竟還生出無窮盡的生氣與慾望。

　　他的目光彷彿從十數年前起只為圍棋、只為進藤光作停留。

　　「亮、塔矢、塔矢亮——你在看什麼，那麼入神？」光抽走他手中的傳單，想找出除了庭園吸引人目光的點。

　　春光盡現在紙張後。

　　亮撐起身體，端坐在緣廊邊緣，細細品覽眼前景色，松、竹和其他四季長青的植物數十年來一直寧靜地佇立在那，富生命力又沉著，一同成為奠定他性格的靜。

　　他想起秋季在蘆之湖比賽，滿山紅野，寂靜地在心裡在棋盤上燒成一片火紅，「我希望院子裡還有一顆紅楓。」

　　光眨眼啞然，失笑道：「好——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耶。」

　　九月，他們正式搬進位在大田區邊緣、鄰近公園、兩條地鐵之間，其中一條甚至可以直達日本棋院；有和室、有庭園栽種著一株十一月將會焰火怒盛的楓樹的房子。

　　他們心裡感慨又興奮的情緒化作嘆息——

　　睜開眼前，光疑似聽到纖細微弱的嘆息。

　　張眼周遭不是他所熟悉的房間，但面前有一張靜謐睡顏，懷裡有溫熱體溫，掌心直接貼觸著肌膚——光憶起昨晚兩人共浴時，發現對方種在他身上的吻痕，和自己種在亮身上的，有些甚至是咬痕。

　　亮之於他就是有奇特的吸引力，會踏入圍棋界，站在這裡，與亮共枕，佐為是個重要的契機，卻不是全部。有時他覺得亮很明白這事，有時卻默默思索讓他完全不懂在執拗什麼。他等著亮自己思索完，亮也等著他把想法慢慢以言語組織完成，在付出時間等待上算意外的蠻有默契的。

　　三年的冷卻期現在回頭細想，是需要但應該縮短一點。他足足錯失了懷裡溫暖體溫三年的時光啊。

　　彷彿要彌補缺失，光惡作劇般大動作掀開棉被，縮到亮胸前啃了口薄薄的胸肌。

　　「啊！」亮驚醒，反射性抱住身前的人影，胸口傳來一陣刺痛。

　　光抬頭，「早安啊，亮。」

　　亮一瞬呆滯後終於明白怎麼回事，氣得把胸前的腦袋推開，再補一腳踹下床。

　　他一邊氣呼呼地下床，一邊怒吼「房間給你收」，還毫不客氣地跨過東倒西歪掉在床下的男友。

　　稍晚一點趕在早餐供應時間的尾聲，光亮二人一前一後的離開房間。光搖著扇子走在亮身後，前方的身影還看起來好氣，他也不敢笑得太張揚，但心情好得腳步雀躍，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路過的人們異樣的眼光。

　　走進餐廳瞬間裡頭愕然一靜，多數目光齊刷刷地停在他們身上，一雙雙眼睛閃爍著奇異色彩，似評論、似恍然大悟，亦似嫌惡。

　　光跨一步與亮並肩，以扇掩唇，低聲問：「你覺得發生什麼事？」隨後瀟灑收扇，插進西裝內袋裡。

　　亮搖頭，一雙眼在餐廳裡梭巡。第一次遇到這麼奇怪的氛圍。他們走往空位中途察覺人們閃避視線，垂下或轉向的不是手機就是報紙，彷彿多一句討論都令人尷尬不已。

　　正當光想隨機跟一人攀談時，似乎一直在找他們的奧田抓著報紙衝過來。不懂韓文的他雖然無法讀懂報章裡的內容，但看得懂圖，他把照片清楚的攤在眾人面前。

　　「老師這樣好嗎？要不要請他們撤下報導？可以請棋院幫忙吧？」

　　報章停留在八卦版，黑白印刷的紙張上頭赫然呈現亮昨天下午主動親吻他的照片，斗大標題寫著：「日本知名棋士是同性情侶　公開在三星盃秀恩愛」。

　　光挑高半邊眉，好像在品評一幅寓意難解的畫，身後腳步聲輕輕靠近，他讓開空位把報紙秀給亮看，「看，照得挺好看的，值得收藏。」

　　「嗯，我收到了。」亮翻過手機螢幕，與緒方先生的對話視窗裡就是那張照片的彩圖。

　　他們沒有憤怒，沒有大肆抗議，如同默認般的反應，令在場沒有任何人敢追問。連四日來觀賽的秀英跟永夏陪著塔矢一起在研究室裡看完進藤今日的比賽。

　　消息沒有影響進藤，反倒讓他更加灑脫與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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