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回去的走廊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尴尬而紧张的氛围徘徊在两个人周围，白雪巴在前面走得相对快些，健屋只能紧紧跟上，时不时抬眼去瞧她的侧脸，那双薄唇此时只是抿着，眉目低垂。脑海中像是装了不停按下单曲循环的CD机，白雪巴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在健屋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语气还是那么轻，咬字也并不重，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烙印在了健屋的身体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现在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健屋就继续迈着步子，想着如果能一起回房间的话，她还是想问问白雪巴……是不是认真的。斋室距离她们休息的地方并不远，可接连几天的休息不好，少食少水，让她逐渐有点跟不上白雪巴的步伐。

“巴さん……”

“巴……等一下。”

健屋的声音被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所覆盖，白雪巴停住了脚步，看向了自己的右边。这附近，健屋记得应该是比较有身份的客人们用餐的地方……朝有声音的方向，一同望去，是刚刚让白雪巴动摇的两个女性。棕红发色的女人甚至比白雪巴还要高一些，穿着整齐的黑色和服，姿态笔直，在衣服的下摆还有着仿若狐狸的银色刺绣。而她身后的金发女人则是一身朴素却不失时尚的黑色套裙，看上去似乎有些外国的血统，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看她的样子，是想走上前给白雪巴一个拥抱，但是被伸手挡了下来。

“文美前辈……路易斯……”

和刚才发怒时的语气完全不同，此时的白雪巴几乎是用气音在呼唤这两个名字。健屋静悄悄地站在后面，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文美却在这时将脸转向了健屋，向着瘦瘦小小的健屋鞠了个躬：

“健屋さん，初次见面。我是山神文美，这位是路易斯·嘉米，我们是你继母的朋友。”

“啊、啊……您们好，感谢前来。”

虽然震惊，不过该有的礼数健屋是不会忘的，她赶忙低头回礼，在心里记下了这两个名字。身旁的白雪巴皱着眉头，等到健屋起身之后便对文美说：

“抱歉……文美前辈，我现在……”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巴？”

文美的声音和学生时代几乎没什么区别，对白雪巴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只不过有时候也有着很固执的一面。看到白雪巴为难的脸，健屋走上前去扯了扯白雪巴的袖子，低声说：

“不用担心我，巴さん。我自己可以回去……我回房间里等你吧，好吗？”

白雪巴的眼睛因为惊讶而放大了一些，健屋不等她说话，就转回身向那两个人行礼告辞，字正腔圆地说道：

“招待不周。”

三个人就那样看着健屋远去的背影，直到确定她在走廊的尽头拐弯，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文美才将手臂拢在胸前，轻轻笑了一下说：

“想不到，是这么礼貌的小孩子。”

“很有教养呢，长得也很可爱。我原本以为健屋家都是那种趾高气昂，完全不尊重别人的家伙。”

“喂……路易斯。”

“嘛嘛，抱歉。巴，好久不见……”

这次，文美没有伸手阻拦，路易斯直接迈步将白雪巴抱得紧紧的，过了好久才放手。白雪巴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她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生气，原本一直压制住的情绪也有一些崩坏，但是她习惯性的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勉强笑了笑说：

“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健屋家家主的葬礼，这个城市里还有人不知道吗？”

“谢谢……不过，今天真的不是很好的时机。我原本以为……”

“原本以为能一直躲着我们吗？哼，就算你藏到天涯海角，路易斯也会找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

白雪巴连忙摇头。文美见状轻轻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将手指伸到唇边，示意她放低声音。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白雪巴的身边，说道：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有想好……”

这里面涉及的事情过于复杂，无论是她自己，她的家族，还是……健屋花那。一下子有太多的东西摆在她面前要去抉择。其实白雪巴也震惊于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就算是情绪上头，感性用事，她也不应该给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小孩子，那样的承诺。“花那是我的女儿”——这句话将凌驾于白雪巴面前的所有选择，变成一种对她而言几乎无法挣脱的束缚。她知道自己将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很多事，也许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样。

“那孩子……叫健屋花那对吗？我记得？”

“是的。”

“我刚才听到她叫你……巴さん？”

“是的……”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诶？”

“你疯了吗……白雪？”

只有在文美前辈生气的时候，她才会称呼她原本的姓氏，这一点，无论她是不是结婚，都不会改变的。白雪巴心里很清楚，文美想说的是什么事，但仍然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双正直清澈的眼睛。说不上是愤怒，那对漂亮的眉皱得很紧，同样担心又痛心的表情让她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在某一个晚上，文美前辈对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在她上一次下定决心之前。

“事到如今……”

留在白雪巴脸上的，是一种惨然的笑容。文美和路易斯都沉默着看着那个笑脸，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那是一种决绝的，坚定的，义无反顾的表情。路易斯忍不住了，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导致听上去有些尖利：

“巴！你真的要一直留在那个家里吗？你已经放弃了太多东西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步一步全赔进去啊！现在这个机会不是很好吗？离开不好吗？”

“路易斯……先等等。”

文美伸手拍了拍路易斯的后背，让她冷静下来，这一招似乎对路易斯很有效，她欲言又止地按下了自己想说出去的话，有点难受地仰起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而文美则是转过身，看着阴暗下来的天空， 和庭院中丛生的花草，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口气说：

“你说得对，今天的确不是能好好聊一下的场合。路易斯从国外回来了，之后也会一直在这边。希望我们之后见面不会那么难……快要夏天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健屋さん一起来我的神社避暑。我想健屋家的人，也不会说什么。”

“……”

白雪巴的头一直低着，她们看不到她的表情。文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个僵直的身体抱进怀里，也拍了拍她的背，最后把手放在了白雪巴的脖颈上，低低地说了一声：

“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在。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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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然说得很漂亮，但健屋依旧是非常不安。她不确定白雪巴会不会来这个房间，想到她看见文美和路易斯时那种希冀又委屈的表情，就让健屋觉得更加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在害怕白雪巴回来时，对她说自己要离开之类的话。晚春的空气开始有些变热了，她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几圈，还是决定走进浴室，希望洗过澡之后的脑袋可以清醒一点。她刚刚打开淋浴的喷头，就听到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巴さん？”

“啊……要洗澡吗？那我晚点再过来……”

“不不不巴さん你等我一下！我、我洗澡很快的！……呜哇好烫！”

“那个……”

浴室里传出乒乓乱响的声音打断了白雪巴，导致她站在房间里有些无措，出去好像不太好，可呆在这里也是很奇怪。最终，她还是只能打开壁橱，将被褥拿出来，替健屋铺好。又将房间里的窗户关小，就在她转过身的时候，浴室的门被猛地拉开，连睡衣都没扣好的健屋湿着头发就冲了出来。

“巴さん！太好了……你还在……”

健屋三步并做两步的就要扑上来，白雪巴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扶住她的肩膀，避免她把水滴到被褥上。推着她回到浴室，拿过一条毛巾，拢上了健屋的头发，边擦边说：

“会着凉的。”

看着镜子里，低着头，专心给自己擦头发的白雪巴，健屋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在变快。幸好洗过澡的脸颊原本就是红红的，应该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睡衣只扣住了两三颗扣子，因为动作太大，现在几乎都扯开了。健屋吸了吸鼻子，回答道：

“我……我怕巴さん不等我。”

“有事要和我说吗？”

“也没有……”

只到肩膀的头发并没有很长，和白雪巴有些硬的发质很不同，健屋的头发很柔软，像小动物一样。蒸腾着热气的浴室即便是打开了风扇，依旧让穿着整套和服的白雪巴觉得潮热，但她什么也没说。等到将头发擦得半干，白雪巴又习惯性的去找放在盥洗台抽屉里的吹风机——此时，水雾逐渐消散开来，不经意地抬头看向镜子，健屋睡衣下若隐若现的白皙身体正在灯光下闪着光。尚未完全发育的胸，从细嫩皮肤上隐约可见的肋骨，都看得一清二楚。健屋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只是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的动作一滞，不知道是该出声提醒，还是应该自然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像个妈妈一样，替她扣好衣服？

“巴さん……？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个……睡衣。”

白雪巴最终还是转开了头，专注的把吹风机的插头弄好，背对着健屋，似乎是在等她自己扣好衣服才会转过来。健屋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半裸着上身的状态，虽然不知道这种害羞的感觉从何而来，还是惊呼出声：

“对、对不起……我、我、我没注意到……”

“这样睡觉会……算了，吹风机我放在这里，如果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事，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热了，白雪巴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汗也顺着后颈滑下去了一些。她站起来就要离开浴室，袖子还是被一只小手抓住了。已经飞速扣好睡衣的健屋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她：

“巴さん……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今天……可以一起睡吗？”

白雪巴的一半身子刚刚跨出浴室门外，转过头就看到仿若弃犬一样的眼神正在哀求着自己，瘦小的身体几乎要缩成一团，银色的头发向下垂着，湿润的嘴唇和脖子……她半响都说不出话。心里很清楚，无论她再怎么把健屋花那当成一个小孩子，这也是一个马上就要十五岁的孩子了。白雪巴无奈地说：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叫我，我立刻就来，好吗？”

“可是……可是……你刚刚才说，我是你的……女儿……你真的这么想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健屋说完就想狠狠的把自己撞到墙上去。这是在干什么啊？明明……明明不想把这个人当成妈妈……只不过，她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个温柔的怀抱。尽管健屋厌恶自己的父亲，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那两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如今真的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做不到一夜之间真的长大，做不到啊。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松开白雪巴的袖子，健屋突然又嘿嘿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抬手抹了抹眼泪，说道：

“不，不，对不起，巴さん。没什么……放心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晚安，巴さん。”

“………………只有今晚。”

白雪巴叹了口气，拿起了吹风机，站在了健屋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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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缩在自己的被子里，只露出了半张脸，遮住了微微翘着的嘴角，偷眼瞧正在旁边不远处给自己铺被褥的白雪巴。尽管再也没能从她嘴里听到“花那”这个名字，她还是很开心今晚不用一个人睡觉。房间的灯光已经被白雪巴关得只剩下房间一角的落地灯，她转过身，正好看到又在盯着自己的健屋，就算只露出毛绒绒的头顶，那种不安的眼神还是让她感到很无奈。白雪巴走到健屋的身边，替她弄了一下被子，又将手掌放在她的额头，声线恢复了当初那种平淡又冷清的感觉：

“快睡吧。”

“嗯……为什么……巴さん，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没什么，睡吧，晚安。”

原本她以为，白雪巴和她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藏在阴影中的白雪巴依旧看不清表情，甚至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生气。健屋伸出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白雪巴的袖子，轻声说：

“巴さん……你生气了？是我让你为难了？今天……还没谢谢你……”

“没有生气……快睡吧，好吗？”

逐渐的，那只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开始变得无力，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唇开始变得像呓语，只能勉强分辨：

“不要走……巴さん……不要……”

她低下头，将健屋的手放回被子里，轻轻走到剩下的那盏落地灯前，抬手关掉了它。房间变得一片漆黑，很快，一束淡淡的月光投了进来。白雪巴犹豫了，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健屋的方向，确定自己的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无声的叹息从她张开的唇里飘了出来，她就那样保持着跪姿，背对健屋，白雪巴解开了和服的腰带。

黑暗中，月光不偏不倚地照向她裸露的肩膀，漂亮的脖颈，和线条优雅的蝴蝶骨，随着衣服的剥落而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拆下盘发的饰品，让柔顺的黑发披散了下来。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轻巧，将脱下来的衣物都叠整齐后才走进浴室。橙黄的灯光隔着磨砂玻璃的门扉，依旧在房间里显得突兀。

健屋彻底睁开了刚才半眯着的眼睛。

她沉默地注视着浴室的门，听到细碎的水声，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盖着身体的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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