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眠：筆下花淚》Mori Calliope【亡骸】

　　「追憶似水，恍如佊世。」

　　人生的意義不在於留下什麼，只要你經歷過，就是最大的美好，苟延殘喘至今，我始終相信著Tagore的這句詩詞。

　　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雖然很突然，但沒有為甚麼，也沒有反駁的餘地，無論有否遺存，只要今夜零時的鐘聲響徹大地，漫空的夜色被星辰點亮，那位與我一同度過半生的死神就會前來迎接我離開此世，由搖擺船引渡到彼世。

　　或許，能夠這樣離去，也是一種幸福吧。

　　「妳說對吧？」

　　早晨，我流著淚醒來，雖然想不起來夢的內容，但我清楚我在生命的最後一晚裡，做了一個又長、又悲傷、又歡樂、又懷念的夢。

　　擦去乾澀的淚水，聽著外頭啁啾的鳥鳴，我看向床邊被陽光模糊的相框，憂傷地笑了笑。穿上外套，我推開窗戶，走入陽台。沐浴在日陽下，望著眼前寧靜的綠色大地，我背對水色，隨著流竄的晨風抓起半灰的髮絲，離開過往溫暖的房間。

　　「起得真早呀。」

　　抬頭一看，一縷粉髮垂落在木質桌上，清楚來者身份後，我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將接近3公尺的鋒利鐮刀擱置腳旁，那名穿著午夜藍禮服、肩上趴著橙色火鳥的女子不言不語，只是撩起黑色面紗，露出姣好的白皙面容，對我掛著一抹意味深遠的妖媚微笑。

　　「妳不是說最後一天不會干涉我嗎？」

　　「我又沒打算干涉你什麼。」

　　「要一杯咖啡嗎？」

　　「有紅酒嗎？」

　　「我沒有早晨喝酒的習慣喔，死亡天使大人。」

　　簡短否定後，看著任憑布偶貓盤踞在腿上、追著我半輩子的死神如女孩般玩起頭髮，我半睡半醒地將咖啡豆倒入磨豆機，坐進她對面的位子。過了段沉默的時間，耳中的咖啡豆碎裂聲消停，我背對那雙石榴般透徹的眼眸走進廚房，將熱水壺放到爐子上加溫，並從冰箱拿出吐司、生菜、番茄、培根和醬料。

　　叮！

　　吐司機的提示音與熱水壺的沸騰聲同時響起，熄掉煎煮培根的平底鍋，將醬料抹上烤得微焦的吐司，我依序夾入生菜、番茄、培根，對切成簡單入口的三明治。完成三明治，拿出帶有濾網的玻璃壺和馬克杯，我把咖啡粉倒進濾網，用透明的液體吞噬黑色粉末。

　　看著滴落水面的餘香綻起漣漪，依附著朝陽的香氣，我將溢出花香的咖啡倒入馬克杯，接著稍微整理廚房。脫下圍裙，摸了下窩在女子腿上熟睡的布偶貓，我把逸散著熱氣的餐點推到死亡的化身前。

　　「請用。」

　　「每次來找你最期待的就是餐點。」

　　「這不是一介死神該說的話吧。」

　　苦笑著拿起三明治，我們在清晨的低語下高歌感謝詞，享用簡單的早餐。

　　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這是我面前的死神告訴我的。

　　Mori Calliope，你可以稱呼她為死神、座天使、死亡天使，或是直稱其名Calli，她不在乎。20年前，她以收割生命之人的身分來到我面前，但我必須說，我並不是虔誠的教徒，可作為聖經中的天使，她還是化作死神找上我，顛覆我的生命。

　　「這是什麼咖啡？」

　　「花蝴蝶的Geisha，日曬的。」

　　呼出帶著果香及花香的熱氣，半闔雙眼，我拿起一旁的木盒，將裡面捲好的Davidoff Signature Ambassadrice叼到嘴上，以陳舊的火柴引燃芬香的菸草。瞧見Calli用富饒趣味的神情盯著我，輕輕用口腔品嘗菸草的甜味和尼古丁後，吐出帶著奶油香的迷霧，我把木盒推到她眼前。

　　「吶，是什麼讓你決意活到今天？為什麼你明明曾經是歐洲最偉大的詩人、音樂家，卻一夕之間消失在世人眼中？」

　　「兩者的答案都是思念。」

　　看著Calli執起一根雪茄，用肩上的火鳥點燃煙草，我輕輕敲下煙灰，啜飲一口咖啡，品嘗兩者風味的交融。遲緩了半會兒，我看向窗外，吐出長久以來侵蝕內心的詛咒。

　　「我就是沒辦法死去，也不知道怎麼為妻子和女兒哀悼，藝術家活到最後，只是一具腐爛的高貴，除了沒血沒淚，還什麼都做不成，我們連普通人都不如。」

　　20年前，我待產的妻子進了醫院，在那彗星墜落的夜裡，眼前的死神，帶走了她們。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個大半輩子奉獻給藝術的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也沒勇氣去尋死，就算想紀錄下妻子曾經的笑容，我也提不起雙手了，更不要說寫下我想給予妻兒的未來。

　　大雨中，葬禮結束，將遺物整理好，留給父母和妻子家人一筆錢後，把過往的榮譽拋下，我和眼前的死神逃離倫敦，來到誰也找不到的森林之中。

　　「妳也失去過重要之人，不是嗎？」

　　居身於霧氣後，輕輕擰熄雪茄，Calli修長眼睫毛下的石紅雙眸瀰漫著一絲悲傷。晨風吹入屋內，捲散擴張的煙氣，瞥了眼Calli的神情，意識到說錯話的我拿起餐盤走進廚房。

　　同病相憐，只能這麼說了。

　　嘆了口氣，將洗好的餐具放入烘碗機，我把三明治打包，接著輕輕抱起Calli腿上熟睡的布偶貓放到床上。

　　「你要去哪裡？」

　　「跟平常一樣，妳要來嗎？」

　　將菸具包和紅酒放入野餐盒，我戴上獵鹿帽，小聲地開了罐貓罐頭放在桌上。

　　而那位美麗的死神，只是隱晦地笑了起來。

　　匡噹。

　　滑落的木槳割開平穩的水面，綻開的水花驚嚇了遠處的鳥群，若此刻是我下葬的景色，那恐怕是這世上最美的景色吧？藏匿於森林深處，璀璨陽光灑落邊陲木屋，無盡的暗綠阻隔了世人的流言蜚語，墜入無聲，悠長的水面映出滿盛的彼岸花海。

　　「作為一個將死之人，你可真是悠閒呢。」

　　「畢竟我等這天太久了。」

　　收起船槳，我看著蔚藍天空在小船上躺下。

　　20年，我足足認識了眼前這位美人這麼久，雖然不是每天都會見面，但一個月內她總會抽身來找我幾趟，跟我抱怨天堂和人間的事情，但畢竟只是個凡人，對於她說的煩惱我也給不出什麼建議。

　　20年，也是我開始學習生活的年數，拋棄一切後，我不再執筆，也不再演奏。在這，有時畫畫，有時划船，有時聽著雨聲抽雪茄喝酒，雖然獨自一人，但Calli會跑來找我，所以也沒多差。

　　「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細心及溫柔。」

　　「真巧，我也還記得她的笨拙和溫暖。」

　　船身激烈搖晃，放肆地躺在木板上，Calli望著藍天呢喃。

　　是呀，我們都是對愛情這場遊戲走活入魔的賭徒，即便身分不同，但此刻，我們是最理解各自的陌生人。

　　我和妻子是在伯明罕音樂院認識的，若要談論她的美貌、溫柔、性格甚至演奏，那我可以說上一輩子，我永遠忘不了她彎起的眸子，也忘不了身穿白色婚紗來到我面前的她。當然，和妻子走到結婚這步非常不容易，但時到今日，我還是會憶起她手掌的柔軟、常語的情話，我總覺得愧對她好多，但就是不敢踏出那一步去找她。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對我來說，這就是愛情、我注視著她的方式。

　　「以前我的伴侶，是不死鳥。」

　　難得地，從來不提過往的Calli開口說起以前。

　　「她有著橙如夏日的絢麗髮絲及笑容，她開朗、勤奮、有著夢想，且深愛我。數千年，我們一起走了那麼遠，我是死亡，她是不死，我以為我終於找到能一起活下去的愛人，但她突然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那個傻瓜，什麼叫足夠幸福、終於能死去了......」

　　保持沉默聽著她的自白，收起願聞其詳這種高傲的態度，我抓下帽子，試圖看清她此刻的表情，但在搖晃的船隻上，她只是用手臂藏起滿溢的表情，並用高跟鞋戳了下我的肚子。

　　「不死鳥不是不死，只是將死亡遺忘在遠方，雖然玫瑰終會枯萎，但她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

　　愛情，說到底就是場騙局，有些人得到公平的交換，有些人卻淪得虛假的擁抱和笑靨，在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只有世人期望的喜劇。

　　我想，在人生這場悲劇中，我們只是偶然聚在一起、耍著把戲的小丑吧？踏下舞台，脫下面具，我們什麼都不是。

　　「你在幹嘛？」

　　「致敬兩個傻子。」

　　撐著船隻起身，我從野餐盒中拿出紅酒，向眼前的天使大人舉杯。隨後，接過滿載酒精的高腳杯，眼前的可人兒一掃過往陰沉，在湖水上彎起美麗的眼眸。

　　「啊啊，敬傻子們。」

　　在湖泊上一同飲盡紅酒，痛快地抽了Davidoff Signature No.2後，我們回到家中，一起煮了牛排享用。吃下最後的晚餐，沾了口珍藏的威士忌，我和Calli協手把家中整理了一遍，畢竟我走後，這裡就只能獨自腐朽。

　　夜晚，在那位死神的允諾下，我獲得了最後的自由時間。走進浴室，看了眼鏡中的自己，我自嘲地笑了起來。烏黑且深陷的眼窩、不帶生意的雙眸、雜亂的髮絲和鬍子，以及糟透的肌膚，我這都活成什麼樣子了？

　　拿起刮鬍刀，把臉龐清乾淨後，我抓起油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清爽點。擦乾水珠，我回到房間換上當初妻子為我訂製的午夜藍西裝，只不過，這次是自己繫上領帶。

　　「真懷念呢，我見到你時也差不多長這樣。」

　　木門微啟，慈愛地摸了摸飛奔到我身上的布偶貓，我看向靠在門邊盯著我的死神。

　　「長夜將盡，繁星即逝，我站在妳面前，妳將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受傷，也曾痊癒。我走後這個房子就麻煩您了，貓也是，這裡的紅酒、雪茄甚至書本跟唱片您都可以自由使用喔，雖然只是個破爛的小木屋。」

　　「少跟我用敬語了，我會好好幫你照顧這個房子的，這裡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深情地抱了抱懷中陪伴了我7年的布偶貓，我用臉頰輕輕地蹭了蹭牠。最後一次感受牠的柔軟和溫熱後，我輕輕將牠放在床上，把牠反鎖在房中。

　　「喵！」

　　鎖上房門，踏響皮鞋，準備不負責地與死神一同離開的我卻因牠的一絲叫聲感到私心裂肺。

　　「這樣就好了嗎？」

　　「這樣就好了，我會忍不住的。」

　　話雖如此，但我的淚水卻不停地湧出，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

　　撇下後半生與我一起生活的伴侶，抽出書櫃中一本精裝的書，我點燃菸斗，走出這間只屬於我的木屋。

　　「這又是什麼？」

　　「Davidoff的Royalty菸絲。」

　　「你真的很喜歡這個品牌呢。」

　　走在月色下，這次她的語氣沒有挖苦的意味。

　　輕輕喚醒肩上的火鳥，朦朧夜色下，憑空而生的火焰為我點亮前往死亡的道路。吞吐著煙氣，走過柔軟的草地，我停在矗立於花海中的大樹下，凝視著屬於自己的死亡到來。

　　果然人來到這步，還是會害怕呢。

　　「要是可以的話，真想聽聽看你演奏呢。」

　　「未來總會有機會的。」

　　放下燃燒到一半的菸斗，看了眼腳下深紅的彼岸花海、映出漫漫星空的幽閉湖水，我的聲音逐漸黯淡。

　　「終究還是得獨自一人死去呢。」

　　「由我為你守夜挺不錯的吧？」

　　「呵呵，是呀，由死神幫我守夜，這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特權呢，能讓我有個正當理由死去，真的很謝謝妳。」

　　「這20年來，辛苦你了。」

　　敲下灰燼，瞇起雙眼，我踮起腳尖，與這個看過太多悲歡離合的女子相擁。此刻，我們之間沒有情，也沒有愛，只有對好友的告別、不捨及尊敬。

　　「愛我的人們，總是用盡方法拉住我，但妳不一樣，妳的愛比他們偉大，妳讓我自由。」

　　「思念是一隻成熟的信鴿，無論放飛多麼久、多麼遠，牠總能飛回原處，就如你一般。」

　　放開懷中不對等的存在，聽完她的祝詞，我將燃盡的菸斗和書本交給手執鐮刀的死神，由她為我處刑及哀悼。

　　「小王子？」

　　「嗯，這是我妻子以前最喜歡的書，幫我蓋上吧。」

　　說完，我釋然地躺入棺材，這次我不再害怕，因為有她為我送行。

　　不知道此刻她是甚麼表情呢？我不敢看向那位取下黑紗為我蓋上的女性，雖然她是死亡的代表，但我是不是又害她失望、讓她傷心了？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再讓妳感到孤單，這短短的20年，與妳一同度過真的很開心，所以，我期望妳不要為我感到悲傷。

　　啾。

　　「這樣你就不會被惡魔帶走了，那麼，再見了，在我生命中短暫接納我的詩人。」

　　在我額上留下一吻，一片黑暗中，我感受到Calli把書蓋在我臉上。

　　沉默是一種美德，但是在喜歡的人面前沉默，就是一種懦弱，我想，我已經足夠感謝她們了吧？無論是我的妻子，還是陪著我的布偶貓，還是過往的聽眾、讀者，甚至溫柔地賜予我死亡的死神，我是不是足夠感謝她們了？

　　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醜陋卻如曇花般燦爛的一生，我不後悔。

　　「時間沒有等我，是你忘了帶我走，我們就這樣迷散在陌生的風雨中，從此天各一方，兩兩相忘。」

　　沙啞的女聲消散，昏暗的星空被直觸天際的火炎映亮，失落的空虛溶解於歌聲，溫暖的熱度取代幽冥灼燒我的身體。

　　此刻，沒有疼痛、沒有未知的恐懼，也沒有攀附的惡夢，只有崩解的夢境、聖潔的悼詞，以及如搖籃曲般溫和的風聲。

　　帶著哭腔的歌聲停下，不死鳥的羽根灑落大地，水鏡中的彼岸花海燃起熊熊大火，在那之後的，是滿盛的風信子。

　　「勿忘人終有一死，也願此後再無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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