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總共有三位棋士參賽。

　　其中一位是昨天跟棋週刊的渡部先生，和每日報社的邊田先生一塊來的奧田新七段。

　　這是奧田第一次參加國際棋賽。

　　他四年前考上職業棋士，今年開始擠進各頭銜循環圈，七月的時候甚至在國際預選賽上脫穎而出，成為日本的第三位參賽者。

　　打從進藤老師跟塔矢老師確定時間許可，可以出賽開始，奧田就相當期待這次的比賽。即使日本已經好幾年不曾在國際賽事上取得頭銜。但前天名譽名人塔矢行洋突然逝世，導致兩位老師的機票臨時改期，他只好獨自一人參加開幕式，並替進藤老師、塔矢老師抽參賽號碼。過度緊張的他甚至在主持人採訪比賽期許時腦袋空白一片，回答得極為簡短。

　　昨天就覺得韓國的天氣悶熱潮濕，今天更是黏稠成一片，就連如願看見兩位老師先後走進會場，都沒能讓奧田揮別這種不適。

　　明明比賽十一點才開始，現在卻是會場最喧騰熱鬧的時候，除了來訪的記者外，更多的是棋士和他國棋院人士的寒暄聲。

　　聽不懂韓語的奧田和兩人簡短打過招呼，正準備向塔矢老師致哀，就被進藤微笑拍肩眨眼的一連串舉止扼住話語，接著他感覺自己像是棋盤上被對手爬滿一排棋子，壓縮空間存活的可憐敵人，悄聲無息地逼往空曠之處遠眺整個場內。

　　聲音鼎沸好一段時間，名譽名人塔矢行洋的逝世跟颱風沒兩樣，陣風般此起彼落的在會場裡響起，待聲音漸弱，開賽時間接近，高老師跟洪老師也來了。

　　他們幾乎是一進大門，就筆直地走向兩位老師。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進藤老師和洪老師的關係友好，連當年在北斗盃上似乎有些爭執的高老師後來也和進藤老師關係不錯。

　　短短一霎，奧田覺得自己太晚生了，那麼有趣的青少年賽事早早就停辦了。

　　四人對話時間很短，塔矢老師的言語更短些，正當洪老師還想說些什麼，進藤老師又舉起手微笑打斷。這回塔矢老師似乎開口說了什麼，就見高老師笑了一下，高䠷的人影往旁邁了一步，領頭走到會場的一隅。

　　奧田原本就不甚穩定的情緒，這時更因目睹進藤老師牽著塔矢老師的手動搖的厲害。

　　他想起在棋院時有耳聞的一些討論。他是院生出身，早就看過兩位老師嘴上跟棋盤上爭執得厲害的畫面，只是一直不覺得有什麼，畢竟某些時候自己也常跟早他一年考上的安藤佑司七段爭論不休。但某個時期開始，兩位老師之間有曖昧的說法甚囂塵上，繪聲繪影到恍若真的，卻無人可以證實，直到某天突然停止。

　　如果一直以來都藏得這麼好，為什麼會選在這種時候不再避嫌呢？

　　奧田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四人閒聊，直到洪老師跟高老師把空間留給他們，比賽前十分鐘的廣播也在稍後一會響起。

　　來自五個國家的棋士們按照賽方的安排紛紛入座。

　　比賽很快的開始。

　　昨天奧田替兩位老師抽中的號碼都是對上中國棋士，自己則是韓國棋士。

　　他坐下來，和尹智松八段進行猜子分先。在落下一手前，他先擰開一旁冒著水氣的礦泉水，咕嚕地喝下一大口，才慢慢能沉入比賽氛圍裡，捻子拿了右下的星位跟右上的星位，在相互試探中盤面一角掛出雙飛燕。

　　沿著奧田的位置開雙飛燕，上方一桌是塔矢，右下一桌是進藤，記者捧著相機來回在席間穿梭，帶著現場照片回到媒體室，一邊撰稿一邊透過網路直播追蹤最新賽況。

　　與媒體室隔一個走道的對面是研究室，裡頭比媒體室還要熱鬧，洪秀英跟高永夏和一些對比賽走向好奇的棋士們正在裡頭擺出一盤盤棋，推測棋局走勢。

　　既是國家團體戰，也是棋士間單獨的抗戰，而洪秀英總是對進藤的關注多了點，高永夏倒是隨意地看，直到塔矢開始強攻。

　　與塔矢對戰的是李韋八段，但兩個棋風向來被說均衡的棋士，今天的局勢上卻絲毫不見其影；左上的爭鬥還未盡，塔矢卻不理會反而去搶占下方的空，三子黑被打吃，才堪堪回去補黏一手，看得出他今天對實地的執著與兇猛。而平常被說行棋隨意自由的進藤，卻反倒與力戰派的陳曉立九段下得步步凝重以守為攻。

　　一人兩小時，共計四小時，中午不休息，讓所有棋士的精神能徹底在這四小時裡匯聚燃燒，是十一點開賽的最高用意。

　　塔矢與李八段每手的變化在研究室裡被高永夏翻來覆去地排，進藤下得緩又偶爾要冒出頭的情勢，弄得洪秀英有些煩躁，他抬頭想找永夏吐槽，卻發現好友神情專注地思索。

　　他起身湊上前，俯視永夏和其他幾人談論塔矢和李八段的局面，也跟著黏在那裡不動，嘴角抿得緊，良久後嘆了一口氣。塔矢那盤棋最後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駭人氣勢結束。

　　研究室裡分兩派人，一派對塔矢本日的氣魄嘖嘖稱奇，另一派則和秀英永夏一樣沉默嘆息，人潮漸漸散去。

　　網路新聞裡進藤的桌邊出現了比完賽，默默靠近靜觀局勢的塔矢，局部且安靜的身影照片。

　　「你還想找他們吃飯？」永夏嫻熟地揀出黑中摻白，白中摻黑的棋子，毫不意外地看見好友擔憂且真切的表情上下晃動，「真是愛管閒事。」

　　進藤下到差點讀秒，陳九段才掏了兩子棋放上棋盤邊，投子認輸。

　　三星火災盃兩個全開大的賽程表上，清楚標示來自日本的三人晉級兩人。

　　四人在洪秀英的推薦下，由高永夏開車到比賽會場稍遠處的餐廳用了遲來的午餐。塔矢坐得端正，用餐也合乎禮儀，絲毫看不出剛才縈繞在身周的殺伐之氣。

　　餐後短暫閒聊都是剛才各組比賽的內容，和十六強重新抽籤後的結果。四人討論得熱烈，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塔矢瞄了眼手錶，進藤馬上就起身讓路，方便人離席。

　　「真是好默契。」永夏的笑容有那麼一瞬像緒方，說出口的話更是像。

　　進藤白了他一眼，「坐這麼久不是上廁所還能幹嘛。」

　　「永夏！」秀英忍不住給了永夏一拐，見進藤注意力落在自身上，脫口就問：「進藤，你們講開沒？塔矢老師——」

　　桌下的腳被永夏輕踢，他瞪了回去，要永夏別鬧，還打開手機翻出塔矢和李八段的棋譜，推到近藤面前，「我是要說，你要看看塔矢今天的棋，你們一定要好好聊啊。」

　　進藤幾乎是皺著眉頭，不發一語的讀完那盤棋。秀英的話又起，「都這麼大了，冷戰也太幼——」

　　塔矢回來得很快，秀英話都沒講完，只能硬生生吞回去。進藤仰頭起身讓位時，第一反應想譴責，但眨眼按捺住情緒。

　　席間氣氛詭異，再熱絡不起來。一向直爽的幾個人，尤其是最年長的永夏誇張地嘆了口氣，半是玩笑半是抱怨的朝秀英勾勾手指，「走啦，坐在這我全身不自在。」

　　秀英只好匆匆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們比賽。」便急忙追上已經快走出餐廳的永夏。

　　兩位異國友人一前一後的離開，進藤先是一愣，後啊地驚呼一聲。

　　「怎麼了？你又跟永夏吵架了？」墨綠色的長髮在他的驚呼聲中被甩到一邊。

　　眼前那雙眼睛專注、毫無雜物的映出自己，進藤咬牙吞下哽在喉頭的嘆息，故作輕鬆地開口：「被凹請客了。」

　　他的神情說服了戀人，亮掏出了外套口袋的皮夾，拿出信用卡要去付帳。進藤慌忙阻止，快步前去付錢。兩人並肩勾著手指在外漫步了一會，才往路邊招了輛計程車回到會場。

　　整夜進藤反覆思索著那盤幾手驚險的選擇，一句都沒跟亮提起。夜裡他冒著危險，反常的在比賽期間爬上亮的床，共擠一張單人床睡，伴侶也反常地沒有將他一腳踹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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