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意大利人的马车在七月的前一天才姗姗来迟。庄园的两位主人，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和伊丽莎白·贝什米特-海德薇利都亲自出来迎接。伊丽莎白像每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会做的那样，站在车边伸出手扶这位尊贵的客人下车。费里西安诺·莱茵霍夫曼（旧姓是瓦尔加斯）的帽子上还别着黑纱，身边站着他的管家、教养人兼礼仪教师——三十二岁的维蕾娜·埃德尔斯坦，一位女性Beta。因此，伊丽莎白也只能虚握着费里西安诺的手，随后象征性地行了个吻手礼，便不能有别的表示了。这还是因为她身为费里西安诺的表亲、并且是女性才被允许的。至于她同样身为Alpha的丈夫，则只能全程陪伴在妻子的身边，作为某种礼仪的象征，如果可以的话，维蕾娜更是希望他一句话都不要说，因为但凡他开口，他那如同被砂纸刮擦过的嗓子里就必然要冒出些讨人厌的话来。

路德维希立在书房的窗前看完全程。身为一个无关人员，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出席。莱茵霍夫曼家，或者现在应该称为莱茵霍夫曼-埃德尔斯坦家的规矩繁琐得惊人，家庭中的Omega出行这种事则更是少之又少，在所到之处除了必要的交际需求，一概不许其他Alpha近身。为他们安排的住所、乃至去往住所的通道都专门打扫过，在入住前除了负责清洁的Beta男女佣人以外，就连路德维希都被伊丽莎白专门叮嘱过不要前往，以免留下味道被人指摘。而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之所以愿意邀请这位烫手山芋似的贵客前来，则是出于他们对费里西安诺、以及对于保证后者合法权益的关切。

莱因霍夫曼家族终究还是因为海因里希·莱茵霍夫曼的去世而绝了嗣。他高贵的血统、繁多的名号和令人钦羡的德行以及才干都随着死神的降临而断绝于此，只留下一个为他哀哭不止的费里西安诺。就连继承了莱茵霍夫曼的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也对该如何料理他这位按辈分来说得被他称为曾祖母的Omega毫无头绪。后者是“佛罗伦萨的明珠”，靠着祖父辈身为红衣主教的名望和父辈在地中海地区经商所获得的财富而名噪一时。他出嫁时，由地区的主教为他主婚，就连身居圣所的教皇都派人送来祝福；而那份随着他的出嫁而来到莱茵霍夫曼的惊人的嫁妆更是使观礼的许多人都印象深刻：领头的十个箱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黄金！罗德里赫深知如何处置海因里希的遗孀才是他继承莱茵霍夫曼的关键：多少人都盯着他的动作，想要从中找出扳倒他的机会，好瓜分莱茵霍夫曼的名头、荣誉和财产呢！

在这种时候，他因为身为莱茵霍夫曼的分支而必须出任本家女主人的教养人的姐姐帮了他大忙。她告诉她的弟弟：费里西安诺的表亲，贝什米特的伊丽莎白一直在频繁地给前者去信，催促他想办法尽快将他的嫁妆回归自己的名下，好不被充入莱茵霍夫曼的财产而被罗德里赫一并继承去。

罗德里赫也正有此意。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要作为这位曾祖母的监护人，在保证他作为Omega应有的合法权益的同时，另为他择一位合心意的夫婿，好将他合情合理、风风光光地送出门去。费里西安诺才十六岁；让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Omega就这样守一辈子活寡、每个月被信息素折磨直到老死未免不合情理。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费里西安诺在出嫁时并未保留旧姓，这也使得继承了莱茵霍夫曼的罗德里赫有了合法处置他的权利。于是他绕过费里西安诺，通过维蕾娜和伊丽莎白取得了联系（他们俩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旧识：罗德里赫尚未显示出Alpha的特征时，曾经被当成Omega与Alpha伊丽莎白订过婚），后者立刻同意由她来负责操持这件事。于是，费里西安诺洗去标记，由莱茵霍夫曼的女主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埃德尔斯坦的大小姐，沿袭那些繁琐又麻烦、细致到让人头痛的出行准则，一路来到了贝什米特庄园。

路德维希一直等到佣人示意来自埃德尔斯坦的女眷们已经安置好了的敲门声后才从书房里出去。他沿着楼梯下到大厅，敏锐地从脂粉味里分辨出一缕不同与此的甜香。他的哥哥从会客厅的方向回来，一边解开外衣的扣子一边给自己扇风。女佣们统统被叫去应付埃德尔斯坦的来人兼给伊丽莎白充场面了，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家不兴这些排场。就连现在在庄园里工作的这些，除了从城里的家中带来的佣人和负责打理庄园的管事，剩下的不少是临时雇用的附近村庄里的村妇。路德维希问他哥哥：“都处理完了？”

基尔伯特嗤了一声，把外衣脱下来顺手叠好：“哪有这么简单！这只是开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他松开衣领，一屁股坐在楼梯的第二层上，“要不是为了亲爱的小费里，谁稀罕他们这些规矩！你没看到那个老处女，一见到我就摆出一副见了泔水桶似的表情，”他学着维蕾娜的样子，努力伸直脖颈，抬高下巴，微微皱着眉头，将脸和视线一同偏开到15度开外的地方，随后又迅速地恢复原状，“我请的是小费里，谁让她跟来的？”

路德维希也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但他并非是不满于兄长的行为，这些东西他早就习惯了。基尔伯特身上有一种不似贵族的粗野气质，使得他锋利、机敏且充满活力。与他相比，路德维希更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举止端庄、进退有度。然而，正是基尔伯特的这种粗鲁和随意，才使得路德维希能成长为现在这种样子。他的一板一眼和循规蹈矩并非出于对兄长的对抗，而是经过不断地反思和自律才不断塑成的。他对费里西安诺和埃德尔斯坦的事情都略有耳闻，但他本性并不八卦，因此只知道费里西安诺来此是为了将财产转回自己的名下；但目前这种阵仗，反倒让他迷惑对方究竟是来在做什么的了。他只能说：“看着不像是单纯为了取回嫁妆这么简单。”

基尔伯特顺手把叠整齐的外套搁在栏杆上，抬头看了他一眼：“被你看出来了？”还没等路德维希回答，他就继续说道：“小少爷打算把费里西安诺嫁出去。你知道，有这么个身份尴尬的人正在上头压着，他就算想顶着莱茵霍夫曼的名字做些什么也腾不开手。”小少爷是基尔伯特给罗德里赫起的绰号。前者私底下管妻子叫“茜茜公主殿下”，因此对于曾和妻子有过婚约的后者怀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坏印象（虽然他们一次也没见过）。“伊莎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小费里挑一个好丈夫。毕竟他的确……”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基尔伯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所以，这趟与其说是分割财产，不如说是再次备嫁。小少爷的想法是，只要将他该带走的规整、清点、交割完毕，就立刻送他出嫁。毕竟小少爷并不在乎他的去向。伊莎愿意负责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亨利走得太快了，谁也没想到一场风寒竟然会要了他的命。要是他能知道，一定早早地就给小费里安排好了去处。”

路德维希点点头。“我明白了。”他又指了指搁在栏杆上的外套，“你这样把衣服挂在这里，到时候忘了带走，伊丽莎白看到又该骂你了。”

基尔伯特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也这样说教我！”他站起身，把衣服夹在胳膊底下，路德维希看到他的腋下和胸口有着几大块圆形的汗渍。“天气这么热，伊莎非要我穿着全套礼服去接！”

还是路德维希提醒他：“对方是刚刚丧偶的Omega。”

基尔伯特哽了一下。他本来起身，已经欲走，又扭过头提醒路德维希：“那你这段时间也注意些。他们家的Omega可是很金贵的。小心被那个女人抓住说你的气味冲撞了他什么的。”

路德维希再次检查一遍自己身上穿得规规整整的长袖衬衫，看着已经挽起袖子的基尔伯特：“这句话应该我来提醒你才对。”

基尔伯特咧齿一笑：“我不一样，我是有妇之夫！倒是你，我觉得你和小费里非常相配！你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倒是给我带回一个好弟媳！”

路德维希还想说点什么，基尔伯特已经哈哈大笑着走了，留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伊丽莎白仿佛铁了心要让这件事人尽皆知。于是，庄园里又陆续迎来了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和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撇去他们与基尔伯特的朋友关系不论，前者是极具名声（且不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的贵族（据说费里西安诺两兄弟未出嫁前，他也曾是两个小瓦尔加斯的追求者之一），在大学的法学系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负责主持财产的交割；后者则娶了费里西安诺的同胞兄长，此行是受了瓦尔加斯的委托来充当见证人。自他们到来之后，基尔伯特如鱼得水，但这同时也使得路德维希无论身处这栋房子的什么地方，都能听到他们刺耳的大笑声。最后还是伊丽莎白出面，提着佩剑礼貌地提醒他们这里是贝什米特庄园，并且警告两位来访者如果再做出类似的行径，女主人就会把他们二人连同男主人一并扫地出门。

在上述两人到访三天之后，财产的交割终于正式开始。伊丽莎白作为庄园的女主人兼费里西安诺的表亲，和维蕾娜一道将装有由羊皮纸写就的嫁妆清单的檀木箱子从费里西安诺的房间里带出来。箱子上装着来自东方的机关锁，只有费里西安诺才知道要将那精致的锁片拨弄到什么位置才能将它打开。这是他的母亲在他出嫁前，让他的女佣教了他整整一个月才让他学会的，为的是让他永没有打开这个盒子的机会。随后，这些一共剥掉了三头羊身上的皮才制成的卷轴被从箱子里一个个地取出来，小心地揭掉上面的火漆印，由弗朗西斯高声宣读其上的每一个条目。费里西安诺则准确地描述出那样物品或是其容器的特征，就连它的花纹、或是所带有的细微的瑕疵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不知道他这么精明”，伊丽莎白说），好让维蕾娜将它记录下来，快马加鞭地送往埃德尔斯坦，将上述的东西从仓库里清点、验证、再次封存后一路送到贝什米特庄园里来。维蕾娜的手记则需要经过安东尼奥的验视，并与弗朗西斯手中的羊皮纸一项项进行比对过后才能加盖火漆并送出。信封上除了维蕾娜的私印和代表埃德尔斯坦的火漆图样，还有波诺伏瓦的纹章和卡里埃多的亲笔签名，西班牙人长长的名字将整个信封的剩余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最后，这封信将会被放入由东方运来的火鼠皮所制成的包里，好让它不受水浸、火烧、油污的侵扰，顺顺当当地送到罗德里赫的手里。

交割的手续从早上九点开始一路到深夜。到最后，弗朗西斯那在朗读时一贯响亮到有些做作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而嘶哑。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只有习惯晚睡的安东尼奥仍然精神奕奕。维蕾娜的手因为握羽毛笔握得太久而抖个不停，伊丽莎白只能令女佣替她冷敷，自己亲自上阵，最后又喊来基尔伯特。弗朗西斯屡次提议到此为止，将剩下的工作搁到明天再做也没关系。但费里西安诺表现出罕有的强硬态度，拒绝了他。“马上就结束了，弗朗哥哥。”他坚持道。

当满满一箱羊皮纸最终变成整整两百四十封信件（分为三份，一份寄出，一份留给伊丽莎白用于清点交割，一份备用）时，所有人都对瓦尔加斯所拥有的财富有了一个清楚的认知。费里西安诺坚持要看到安东尼奥给最后一封信签名。随后，八十封信被装进火鼠皮包里，伊丽莎白亲手将它的五个搭扣都扣得严严实实。明天早上，它将被交给费里西安诺所带来的莱茵霍夫曼的仆人中最受信任、最年轻力壮的那个，送往埃德尔斯坦。

当弗朗西斯宣布交割就此结束时，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释然。伊丽莎白询问众人是否需要留下来由女佣端上些茶点，就连安东尼奥都说不用。众人纷纷起身，扑进柔软被窝里的欲望比世上的一切都更为强烈。

费里西安诺也在维蕾娜的协助下从长桌尽头高高的座椅上跳下来；但他接着就往地上直挺挺地倒去。维蕾娜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伊丽莎白这才想起，这个孩子自从早上九点开始就一直端坐在那里，只偶尔用茶水润一润嗓子。不论伊丽莎白怎样劝说他，他都坚持如此。伊丽莎白清楚，这是为了他仅剩的、由父母交给他的东西不受损害，因此她也只能咽下那些担忧，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她深知，他最想带走的东西：与青梅竹马的亡夫的回忆注定将留在如今归属于埃德尔斯坦的庭院里；就连那枚象征着莱茵霍夫曼女主人的戒指也被从他的手指上摘下来夺走了。面对这些，他不能反抗，不能抱怨，甚至连眼泪都不许有。因此，他将这场交割视为一次复仇；他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每一样属于他的东西都带走，不给埃德尔斯坦任何占便宜的机会。

伊丽莎白朝他的方向跑过去。但随即，一阵浓烈的甜香逸散在整个房间里。她立刻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书房关闭了整整三天才再次开放。费里西安诺清洗过标记后的第一次发情期来势汹汹，就连打扫的Beta佣人们，从那里出来之后都必须立刻将身上所穿的衣服脱下来装进皮革袋子里送去清洗。各种各样的书本被从书架上拿下来，送到中庭去晾晒，好让信息素的味道尽快消散。所幸天气炎热，没有任何下雨的征兆。但尽管如此，路德维希进入书房时，仍然感到书桌上如同被人倒了一层蜜糖，熏得他眼晕耳热，不得不逃了出来。他站在窗前吹着凉风，用手使劲地搓了一会儿脸才平静下来。基尔伯特从他身边路过，嗤笑了一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早跟你说了别进书房。”

路德维希闷闷地不说话。他已经二十三岁，尚未娶妻，更别提一亲某位Omega的芳泽了。基尔伯特打小就没有女人缘，更别提他了。他的生活被阅读、研究和写作填满了。这算是家庭中幼子的特权：但基尔伯特老觉得他不够活泼，时常想着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当然了，他这个做哥哥的选择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弗朗西斯。当时十六岁的路德维希于是被莫名其妙地拉出门去，在发现来到一家妓院门口之后往后者脸上打了一拳，夺路而逃。弗朗西斯从此就不怎么愿意见路德维希了，他建议基尔伯特给他弟弟“找个医生看看”。

基尔伯特仍然在喋喋不休：“路德维希，你不会真的打算不结婚吧？如果不是的话，摆在你面前的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的且不论，你和小费里的孩子肯定是很可爱的。”

路德维希对孩子没有什么概念。在他眼里，就连费里西安诺都只能算个孩子。“照你这么说，我直接娶个带孩子的寡妇不是更方便吗？”

“那不一样，”基尔伯特摆了摆手。“一定得是小费里的孩子才会可爱！说实话，就算你是我弟弟，刚出生的时候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奶嗝打个不停、而且哭声嘹亮的恶魔。但他可不一样；他和他的哥哥阁下刚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两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天使！”

路德维希对这个说法颇为质疑：“可安东尼奥刚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他妻子留给他的抓伤。”

“养猫的人总会被猫抓的。”基尔伯特满不在乎地说。“安东说，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夫妻情趣。况且，我可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教父。我的教子也的确是个天使。”

路德维希说：“你的话题为什么老在孩子上打转？”

“我觉得家里太冷清了。”基尔伯特坦然地说。

路德维希这才想起他的兄嫂二人都是Alpha这件事情。这代表着他们之间很难有孩子。因此，基尔伯特把家族传承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也无可厚非。但他并不了解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基尔伯特凭什么就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很相配呢？

他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基尔伯特回答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可基尔伯特自己就不是。路德维希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次他和伊丽莎白的爱情故事：时任骑士团团长的基尔伯特奉皇帝的命令去东边的王国镇压叛乱。王国的疆域里居住着自更远的东边迁徙而来的马扎尔人。他们虽然名义上也是帝国的子民，却是分散成许多部落的游牧民族，这次也是因为国王的命令才和骑士团共同作战。伊丽莎白，那时候还叫伊斯特万，是其中一支首领的小王子；基尔伯特在闲暇时不停地向她夸耀，他有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弟弟，还有一座全世界最棒的庄园，如果这桩事情结束了之后不去看看，对方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叛军兵败如山倒。基尔伯特的任期也到了，需要回帝都向皇帝述职去。伊斯特万则接到父亲的命令，要他带着礼物去探访远嫁到意大利、刚刚生下孩子的姑姑。可他结束了行程之后，却对基尔伯特那传说中的庄园念念不忘，在半路上调转了方向，偷偷地溜了进去。他很快就被基尔伯特发现了，留了下来；于是基尔伯特从战场上带回了一位妻子。

路德维希曾经偷偷地向伊丽莎白求证，他们之间的故事究竟是否真的如同基尔伯特所叙述的那样。伊丽莎白啼笑皆非，只回给他一句：“那时候是他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我去意大利，又在回程上非要拉着我去他的庄园看看的。”

看来基尔伯特给他的故事添油加醋了不少。但路德维希依然把这个故事当成一等一的浪漫传说，在心里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并列。他心里暗含着某种迷信，即把哥哥当做标杆，凡事都得像哥哥那样的才是最好的。因此，虽然大部分他的同类都与包办婚姻的对象妥协并相安无事，路德维希却顽固地揪着其中的几个反面例子不放。比如说，弗朗西斯就与他的妻子处得很差。这也是弗朗西斯一收到伊丽莎白的邀请，就立刻动身的原因。但凡他呆在家里超过三天，他和他的妻子当中必然有一个人想要用餐刀杀掉对方。然而，尽管如此，他们却囿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离婚，只能将这段悲哀的婚姻继续下去。路德维希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可悲了。因此，他宁可一直保持单身，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一时的头脑发热同时毁掉两个人的一生。

看路德维希态度坚决，基尔伯特也只能作罢。他说：“我只是问问你的想法。如果你确实不愿意，我也不会逼迫你就是了。照你喜欢的那样去做就好了！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想！”

这位哥哥又拍一拍弟弟的肩膀，走掉了，还在背后对他挥了挥手。

路德维希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碰见费里西安诺。大约几天后的某个早上，他结束了早间的锻炼，径直往厨房里去——他在家里起得比谁都早，作息与兄嫂都不同，因此早餐往往不跟他们同桌，而是自己解决。家中的女佣只需要提前一晚为他预备处理好的食材，就可以偷懒起得晚些。但当天他尚未走进厨房，就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是食物的香气；他在其中分辨出一缕浅淡的甜香。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这股味道究竟属于何人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走进了厨房。路德维希推门的动作有点大，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的声音。厨房里的人听见响动，从什么东西上（他后来才看到对方先前是站在一个木制的小板凳上）跳下来，回过头：“不好意思！我太饿了，想要自己做些东西来吃……”前者手里的汤匙落在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亨利？”

“不是。”路德维希否认道。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认成是对方的亡夫，那么来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了。费里西安诺·莱茵霍夫曼此刻起从兄嫂叙述中模糊的幻影变成了实体。——他对路德维希而言真的就是个孩子：身高不过五英尺六英寸；柔软的栗色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没梳过就从房间里偷跑出来了似的，长度齐着耳垂；穿着一件过膝的丝绸睡裙，一段雪白的脖颈从散乱的领口和发丝空隙间露出来。路德维希咽了一下口水，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伊丽莎白的兄弟（brother-in-law）。——你好。”

费里西安诺赶紧把手在睡裙上擦了擦。路德维希注意到那条睡裙上除了他擦手的地方以外，肚子以上直到胸口处也湿了一大片，湿漉漉地贴着肉，可以看到其下细瘦的身体。而当他把手伸过来的时候；路德维希事后再想起那一刻，发现费里西安诺是循着女式礼仪，将手递给他回应吻手礼的；路德维希抓住他的四根手指，紧握了一下。他的力气有些大，那个孩子发出吃痛的声音，使得路德维希猛地把手撤回去：“……抱歉。”

费里西安诺低下头：“没事。”

路德维希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迷路了吗？”

那个孩子把手举到面前摆了摆：“不是的不是的！我太饿了，所以偷偷跑了出来……埃德尔斯坦小姐不允许我晚上吃太多。”

路德维希感到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大人：他知道自己应当停止这种问东问西的行径，但他的话语先于理智：“可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早饭了，你到时还吃得下吗？”

“埃德尔斯坦小姐起得很晚，所以……”

路德维希随即想起以前听到的某些传言：某些贵族Omega往往被她们贴身的教养人所钳制。在遥远的东方，公主们就连与丈夫相会都需要记档，因此往往被教养人要挟，丈夫们需要通过贿赂后者才能得见他们的妻子。他不太清楚费里西安诺的情况究竟如何，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正当此时，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费里西安诺焦急地望了一眼身后，随后不舍地转过脸来问他：“我做了些吃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路德维希只能点头。他还能做什么呢？虽然他并没有侵占费里西安诺的劳动成果的想法，但若是此刻拒绝他，未免让这个孩子多想。他刚一点头，费里西安诺就匆匆忙忙地朝着灶台的方向跑过去了。他习惯性地坐在佣人们常用的那张餐桌的首席思衬着：自己或许可以做些什么帮助费里西安诺。让伊丽莎白请费里西安诺一行一起用餐吗？可不论是伊丽莎白还是基尔伯特都是最厌烦埃德尔斯坦那些规矩不过的，这么做未免过于难为他们；让女佣给费里西安诺加餐吗？可自己毫无由头地提出这件事，可能反而让费里西安诺陷入有口难辩的境地。路德维希思来想去，竟然找不到任何能帮助他的办法。而就在他冥思苦想的这段期间，费里西安诺已经把热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桌。他道过谢，正想开始用餐，费里西安诺已经向他伸出手来；他这才想起意大利人是会餐前祷告的。路德维希赶紧把手里的刀叉放下，捏住费里西安诺的手。男孩子的手温热柔软，仿佛随时会从他手里滑脱似的。

他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饭。但他还是注意到：费里西安诺吃得很多，因此女佣昨晚放在厨房里的材料显然不够两个人早餐的分量；他嘴里塞满东西嚼个不停的时候像只小仓鼠，头上翘起来的那缕头发一抖一抖的；而且他仿佛很想跟自己搭话。但路德维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因此即使看见了也没有回应他。他觉得自己还是先去书房里找些与意大利的风土人情相关的书来看看，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再开口比较好。还有，费里西安诺似乎有些笨手笨脚，这一点从他被食物汁液沾得星星点点的餐巾上可以得见。因此，路德维希选择由自己来处理用过的碗筷，让费里西安诺赶紧回房间去，以免被他的教养人发现。

费里西安诺在厨房门口愉快地同他告别。路德维希想起费里西安诺被水沾湿的睡衣贴在身上的样子。于是他从为厨房的佣人所准备的衣柜里找出一条稍小的围裙洗净，晾在房间里晒得到太阳的床头柜上；他的房间平时是不许人进的。又吩咐厨房为他的早餐多准备一些食物；入夜之后，他把围裙放在厨房的那张餐桌上，希望它能帮到费里西安诺。

路德维希开始时常在家中发现费里西安诺的痕迹。他有时往书房的窗外望去，看见费里西安诺在草坪上画油画。当然，这种时候四周都是没有人的。就连园丁都被驱散了。这大概也是唯二的维蕾娜会身处距离费里西安诺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的机会，因为前者不愿意晒太阳；另一个则是隐秘的早餐时间。还有一次，他一走进书房，就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他循着味道而去，发现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路德维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制止自己不把那本书往自己的鼻子尖上凑。最后，他把它放在书桌上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希望它沾染上的味道能够尽快消散。

路德维希在早餐时向费里西安诺提起这件事。费里西安诺向他道歉：“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请伊莎姐姐让女佣把书偷偷带给我的，不敢让埃德尔斯坦小姐发现……所以我每晚都把它藏在怀里。”但这件事同时也引起了费里西安诺的谈兴，费里西安诺开始频繁地跟他聊起各种关于藏书的事情。而不论他们最后谈到什么书，费里西安诺都会说：“噢，亨利也很喜欢这个。”

路德维希曾经仔细地留心过费里西安诺说这话时的表情；但后者的脸上毫无波澜，像是在谈论一个普通的朋友。但普通的朋友绝不会这样频繁地出现在与他人的对话里。路德维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调转话题，聊些关于书的内容或是作者的经历一类的东西。然而费里西安诺完全无法接茬。路德维希问他为什么，费里西安诺的回答是：“他说过等闲下来之后要给我读的，所以我就没看。”

这下他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面对着十六岁的、泫然欲泣的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只能答应费里西安诺，每天早上将书带来，在早餐后为他读上个二十分钟。可路德维希的声音又低又沉，费里西安诺在听他读书时不得不靠得很近很近；到最后，路德维希只能任由他赖在自己怀里，低头翻页时甚至可以看见他后颈上那个象征着被标记过的浅色的伤疤。他真的清楚自己是个Omega吗？可当他听完今天份的故事之后，他就立刻从路德维希的怀里挣脱开去，急匆匆地同他告别，之后就哒哒地一路跑回到房间里去了，连头都不回一下。意大利人都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吗？可路德维希只能把这些问题藏在心里，在写作的间隙盯着摆在案头的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间或愣怔地回忆起他看到的那个浅色的伤疤。但他随即摇摇头，把这些不知名的画面从脑子里抹去，继续投入到工作里去了。

费里西安诺的嫁妆也开始逐渐运抵贝什米特庄园。自此，伊丽莎白在就餐时间就不怎么与两兄弟同席了；有着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将收到的箱奁查验、清点、归仓之后，还要对照当初拟定的信件将收到的条目一项项地划去，并当着维蕾娜的面将完成使命的信件一并销毁。时间已是七月下旬，天气闷且热，壁炉里却生着火；费里西安诺诸事都要亲自检视，又囿于埃德尔斯坦的规矩不能被人冲撞，于是事情进展极为缓慢。基尔伯特数次想要进去看看，都被维蕾娜给挡了回来。兼之这段时间因为费里西安诺的事，伊丽莎白将管家的任务交给了基尔伯特，后者每天面对家里的账本和各类琐事，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头昏脑涨。前者于是只能在餐桌上发牢骚：“伊莎成天跟小费里呆在那间屋子里，日子久了，就连裙子上都是那一股味！真不知道她是谁的老婆！”

路德维希知道他又在捻酸，根本懒得搭腔。于是基尔伯特继续道：“再这么下去，干脆我们俩一起娶了他算了！那些嫁妆既不用运来运去挑挑拣拣，小费里又能呆在一个好人家，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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