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藤覺得自己遠道來韓國不是為了難得舉辦在海邊的LG盃，而是為了與塔矢老師展開這一局棋和這一場對話。

　　昨天比完32強，確定晉升16強，和同晉級16強，且身為客座棋士的塔矢老師無可避免地碰面了。

　　塔矢老師看上去又更蒼老了些。進藤心裡犯虛，打招呼時態度不自覺保守了些，反倒是老師落落大方的開口邀約他明日下午來局棋。

　　進藤只能答應。

　　昨日的明日即為今日，進藤心亂如麻的坐在老師房間裡，倚著窗邊擺放的棋盤前，分先執黑。

　　向來強大的專注力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心虛的進藤打從一開始就下得很激進，黑第九手開始就想先聲奪人，壓制盤面下方白棋的陣地，表現出強大企圖。既要角，也要中腹。

　　勝負心必須要有，毅力更是重要，但萬不可讓勝負心強過毅力，否則會失了方向感。

　　「這陣子我常在想，能否像以前一樣感謝SAI把你帶進圍棋的世界。」塔矢行洋盯著盤面環胸，突然說道。

　　正在苦思棋路的進藤一愣，彷彿受落地窗外猛一颳來的海風噎著，緊抿著唇打挺背脊，在左上角斷了白一手，意圖壓制並獲得外勢，好與右上用兩顆黑子圍起的無憂角做連結準備。

　　今年初剛三月下旬櫻滿開，他與亮趁著比賽空檔，跑到塔矢家附近的公園賞櫻。那天他們去了兩趟，一次是鍍了流金的日櫻，一次是綴了燈螢的夜櫻。

　　在夜裡亮總是少了點冷靜，多了點輕鬆，他牽著亮的手難以自制地在路邊，吻了唇瓣上有櫻花光斑的亮的嘴角。

　　在不遠處塔矢宅邸前，一聲不吭突然回國的塔矢夫婦停在那，驚詫又憤怒。

　　還帶著寒意的春天夜晚燒起了一把悶火。

　　老師那趟回國，他們一句話也沒多聊，老師擋住了在情緒上難以接受，不停提問的明子阿姨要他回家好好想想。如嗡嗡鐘鳴，聲色俱厲的句子不停地迴盪在進藤腦海裡。

　　想什麼呢？

　　分手嗎？不可能。雖然他從未想過要讓亮出櫃，但現實呢？

　　想辦法說服老師嗎？與其用嘴說服，不如下盤棋。

　　「進藤，你的實力跟天賦讓我相當驚艷，毅力、努力、浮躁你都一一克服過來了。但你說『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與未來』，我倒是好奇你想怎麼做。」

　　盤面上黑棋模樣大且廣，兩處無憂暫時虛圍好的角地，一處側邊實地，虛圍中腹，分布其中的凌厲白子宛如塔矢老師一步步的追問。

　　「是什麼讓你堅持？」白棋為擴大生機，破壞黑的形勢在尚未完全連黏好的斷點上，扳。

　　「這個程度就夠了嗎？」黑再扳。

　　局勢既像被白棋掙扎的往外頂，又像迫不得已的向外退擋。塔矢老師一連串的話語和疾言厲色的手談之下，進藤瞄了眼在職涯上已對局過數回，仍然覺得棘手的老將，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評斷數分鐘後，決定針對斷點叫吃進行交換，中止老師連扳拓開外勢。

　　塔矢行洋黏了一手，叫吃左側兩子黑。進藤放棄那兩子，在外側斷點補黏一手，再下一手手拔，戰局轉到盤面右邊。

　　「小亮從小就很自律，要說天分，不如說他肯努力，耐得下性子坐在棋盤前學我下棋。」窗外捲進的海風混著太陽的熱度，海潮的氣味沾黏在進藤額鬢。「當年我是反對小亮參加圍棋社的，但看著他難得情緒那麼外顯的樣子，我決定放手。後來北斗盃，我曾和大家說你可能會贏永夏，所以他絕對不會輸日煥。

　　「再綜合似乎是你的朋友，又是老師的SAI，或許就再也沒有人比我們父子倆對你更好奇了。」

　　進藤彷彿嗅到一絲機會，又像是窗外的海風逐漸變得宜人，舒緩了過於緊繃的氣氛。進藤塞滿棋盤變化的腦子裡，終於能運轉一些盤面以外的事物。

　　「我一開始只是想幫佐為下棋，但他說『不要傻傻地放棋子，要思考每一步』。之後我開始想下棋，想知道自己跟亮之間的距離。」現任本因坊‧王座，從十八歲首次拿到頭銜至今棋涯十二年，面對各種不利局勢雖難忍坐立難安，但面對伴侶的父親，進藤氣勢總矮了一截，話也說得磕磕絆絆，難掩緊張。「人生就跟圍棋一樣，雖然可以走一步算一步，可以閒逸的下，也可以積極地走。而圍棋跟亮是佐為帶給我的最大的禮物。」

　　他抬起頭，眼底閃爍著煢煢火光，堅毅非常，「老師，學校的圍棋社其實是個很好的地方，我想要擷取過去的經驗，把樂趣拉出來從遊戲中普及它。」

　　棋局幾乎停滯，塔矢行洋沒有落子亦沒有插話，凝視眼前的青年專注誠摯，絞盡腦汁的回應問題。

　　「我預計跟和谷、伊角他們開間道館，不是往常那樣一師多徒制嚴肅下圍棋的那種。我們希望這個地方不只提供想往職業發展的人一個方向，也提供業餘者磨練。圍棋能不能興盛不能單靠職業棋士，更重要的是散落在四處的業餘棋士們，大大小小的業餘比賽、各學校裡的社團、棋會所，才是真的能夠讓圍棋重新普及的方向。」

　　進藤語速和思緒慢慢連成一條清晰的線，在縱橫十九路的木盤子上，黑子行走的力度與魄力也慢慢顯現。

　　「我曾經跟亮在您的棋會所聊到過關於對手、關於未來與過去連接的話題，廣賴先生和北島先生跟我和亮一樣，都是彼此認定的好對手。當時廣瀨先生的感慨讓我發現『圍棋是要有對手才能讓人體會到樂趣』的運動，打譜雖然有必要性，在增加興趣廣度之後也要增加深度，可是增強實力之前，要先有機會感受到魅力，對吧？圍棋難也不難，把這個難變得不難，這正是佐為、亮和您都辦到過的。我想把這些帶給還不認識圍棋，或是受挫離開圍棋的人。」

　　話聲鏗鏘，進藤金色的瀏海被海風吹得高高揚起，亮出一雙燦爛的眼瞳，同時他藉著開局時激進的缺陷，充分利用分布在各處的斷點攪亂局勢。四處是劫材，意味生機也意味死亡。

　　塔矢行洋雙眼銳利地審度著眼前的年輕人，修長的手從棋罐裡掏出一顆白星，拍進進藤造出的劫裡，「我會好好看著。」

　　後來進藤輸了這局棋，卻在離開韓國，隔了一年遇到彩後，拐上一條岔路，稍微繞了點遠路。

　　進藤伸手往旁握住亮的手，牢牢將微溫的指掌收在自己的手裡。比賽結束後，他需要好好的跟亮聊上一聊。

　　正閉目養神的亮偏頭睜眼望來，疲憊堆積在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那未語先說的神情讓進藤笑著搖搖頭，想將亮的腦袋拉往自己肩膀上靠。

　　叮。機上燈光緩緩亮起。

　　「飛機即將降落，請各位乘客將座位調正，並繫上安全帶。」

　　長方弧角框內的星相儀投影變成了鏡子，投射出周圍人們的樣貌。

　　亮的偽裝又起，進藤只能緊了緊手，側臉面向鏡子端詳亮藏起的疲態，和外頭逐漸亮起的陸地，星羅棋布般的燈火從最密集的樣貌逐步稀疏，點亮亮的臉龐。

　　他們來到韓國，將要面臨的是為期八天的三星火災盃三十二強到決賽的高強度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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