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也不知道可以去哪。於是她回到薔薇園──目前在這個世界唯一讓她感到安全的地方，甚至懷抱著微薄的希望、可以再次遇見Mori。

　　花園風景依舊，不小心被她燒毀的花叢已經重生，綠藤紅花微微搖曳，自成一景，不受紛擾。

　　她在石階上坐下，雙手抱膝，怔怔看向遠方。

　　沒有風，沒有聲音，取而代之的是引力之間的牽引，彷彿這個世界不停在移動。但她留駐之處猶如周而復始的影像，重播著花開花謝的循環。

　　這是一個由主人遺棄的花園，而她在一個沒有依靠的世界。

　　不死鳥的火焰在躁動，她將臉埋進臂中。

　　離開「鳳凰雲」已經多久了？即便旅程有苦有快樂，全部都是寶貴的回憶……獨獨到了這裡之後，陌生又混亂的過去像打結的毛線，那種失去了一大塊自我，受到擺布的感覺令人惶恐──她想回去了，至少也要離開這裡，天知道這個詭異的地方還會讓她經歷什麼？

　　但是──

　　夾雜著不甘心、不服氣，莫名的慍怒讓她掐緊指尖。

　　無法思考的腦袋漸漸膠著起來，Kiara任由思緒流淌，陷入深黑的漩渦中。

　　『妳還好嗎？女士？』

　　Kiara從朦朧中震了下，彷彿自己方才短暫失去意識。她抬起頭四下搜尋，卻沒看見半個人。

　　不知怎麼，眼前的花園變得有些不同，是熟悉又溫暖的感覺。

　　體內不死鳥焰火在應和，她下意識閉上眼睛……突然有股植物清香和微風襲來，暖陽灑在肌膚上，就像置身在花園中──

　　而她張開眼睛時，即便仍在花園中，官感卻像魔法般消失了，徒留空間凝滯的靜謐。

　　所以她再次闔眼。這次很明顯，她已經知道這是段記憶，屬於人類時的過往。

　　在漆黑之中，Kiara聽見了細微的聲響。肇因於先天的缺陷，讓她在聽覺方面特別敏銳，計算來者腳步，她安靜地坐在床邊等待，直到房門打開。

　　「小姐早安……哇，您今天也很美呢。」

　　她已經穿好了今天的日服，據說是「很適合Kiara的鵝黃色碎花長裙」。對她而言，這件衣裝質地柔軟，而且很好穿脫，不用像某些繁複的衣裝，可能綁帶或領口歪了還不自覺。

　　一天的行程很簡單，與家人用完早餐之後，會進行不同課程。在閒暇的午後，除了迎接友人來訪，有時則會整理她的花圃。說來不可思議，但她對園子每個角落都瞭若指掌，迷戀花香，喜歡四季更迭時欣欣向榮的各種氣味。

　　入夜回到房間後，陪同的侍女終於離開了。從小為了她的安全，總是這樣有個人待在身旁，卻更像是剝奪她的自由，當照顧者短暫離開時，她變成了孤立於世的生命，甚至在不經意間遭受嘲弄或欺負。於是她越來越抗拒出門，鎖在房中，成為傳說中足不出戶、眼盲陰鬱的千金，連家人都束手無策。

　　沒有光彩的世界只有自己懂，她已經厭倦了跌跌撞撞的醜態，還有凡事都得依賴他人的脆弱。坐在床上，縮成一顆小小的球，悲傷弄濕了眼睛，她曾好奇嚐過，淚水是苦鹹的味道。

　　『叩叩叩』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使人一愣，她狐疑抬起頭，朝著聲音的方向。

　　『妳還好嗎？女士？』

　　「妳是誰？」

　　『我是新來的侍女……先生派我來探望小姐。』

　　「……」

　　『如果睡不著的話，我來給小姐說幾個故事好嗎？』

　　Kiara寒毛直豎，奇詭情況讓她冒出冷汗。

　　「妳到底是誰……？」

　　『我、我是新來的……』

　　但這個聲音柔軟不含惡意，反倒引發了好奇心。

　　「──為什麼妳可以不開門就進到我的房間裡？」

　　恢復安靜的室內就像方才對話是場幻覺。Kiara側過頭來，專注聆聽，挪動身子來到床緣。

　　「嘿、妳還在嗎？」

　　角落傳來不雅言詞的低聲咒罵──是何時移動到那邊的？頓時情況讓她覺得有趣起來。

　　「妳……不是人？」

　　『……妳不怕我？』疑問幽幽傳來，讓女孩感覺到祂的遲疑。彷彿只要Kiara顯露些許退縮，祂就會消失無蹤──

　　「嗨、我是Kiara。妳呢？」嘗試用輕鬆態度與對方談話。

　　『我……我是死、呃……死了很久的………』

　　Kiara咧開笑顏，興奮地說：「妳是這個大宅的秘密幽魂！對嗎？」

　　『……嗯。』頓了會，那個聲音恢復了穩定。『我叫做Calli……聽著，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OK？』

　　「OK！Hi Calli！」有了個祕密朋友，興奮感讓她忘了其他煩惱。「祢剛剛說要跟我講什麼故事？」

　　那些故事確實有催眠的功效。在意識迷離之際，模糊的音節讓她想起了更久遠前在襁褓中的印象，有個沉穩地哼唱，撫慰著她對黝暗空間的不安全感。

　　「Calli，我想聽祢的故事。不是那些童話傳說，而是祢的故事。」

　　『………』

　　「祢不記得了嗎？」

　　『那對妳來說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有關係嗎？我想聽！」

　　『我的工作很簡單，我……收割……糧食。再把他們送進……城裡。之前發生一場災難，村裡的人都病得快死了。有個天使來到這裡，她把羽毛送給大家，讓所有人都活了下來。』

　　「祢活下來了？」

　　『我沒有死。但是天使傷得很重，我想替她找回她的羽毛。』

　　「真的！祂的羽毛還在這裡嗎？」

　　『嗯。』

　　有種微妙的靜默，彷彿不可深究的話題，讓Kiara謹慎起來。

　　「Calli……？」

　　『嗯？』

　　「天使的羽毛……很難蒐集嗎？」

　　『我大概找到了一些。』

　　「那我可以幫上忙嗎？」

　　『…………』

　　「Calli？」

　　『……妳不用擔心，Kiara。』

　　「哈，是屬於幽靈的事情，人類管不著，對嗎？」

　　『嗯。』

　　Kiara不喜歡語氣中的距離感……

　　「……在蒐集完之前，祢會待在這裡嗎？」

　　『我會一直在這，直到妳生命的終末。』

　　儘管聽來有些悚然，但這句話卻給Kiara莫大安慰。

　　遇見Calli讓她對世界產生許多好奇。想知道大宅外頭的樣子，希望能夠走出去親自探索。在人群中，就算幽靈沒有與Kiara講話，也可從肌膚微微麻癢的觸覺感知到祂就在附近──支持著她。

　　她可以透過撫摸輪廓來想像人的樣子，但面對一團只能感受的存在，不禁也會多做臆想。

　　「Calli，若我死了之後，我的靈魂也會什麼都看不到嗎？」

　　『脫離身體之後，妳應該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了。』

　　「太好了！我以為我永遠只能記得祢的聲音而已。」

　　『妳……想見我？』

　　「嗯……這……雖然很期待與祢碰面……但我還不想這麼快離開家人和朋友們，況且祢也還在尋找羽毛，對吧？」

　　『嗯。』

　　「會不會……在我蒙主寵召之後，反而就要跟祢分開了呢？」

　　『無論是誰，都會面臨分離，妳將前往妳應該要去的地方。』

　　這個幽魂獨自面對了多少？有種似曾相識的孤寂與傷痛，在心底呼應而起。苦澀感盈滿胸口，Kiara知道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眼前的存在而難過。

　　「嘿、Calli……神父說，被困在人世的靈魂受盡折磨。妳在這裡待了那麼、那麼久，找得這麼辛苦……這樣當初拯救你們的天使也會難過的吧？」

　　Kiara擔心自己太過狂妄，但又有股不得不說出口的衝動。

　　「不如──若我時候到了，妳跟我一起走，好嗎？」

　　幽魂沉默了會，接著發出輕笑。

　　輕笑逐漸轉為荒謬的、疑惑的、張狂的笑聲。

　　『等時候到了，我會來找妳的。』

　　之後，Kiara再也沒有遇見過Calli。

　　當這一天來臨時，Kiara一點都不害怕。儘管呼吸益發艱難，還是努力睜開平常闔著的眼睛，接著，在氣息中斷的那瞬間，她看見了光。

　　懵懂地順著光前行，待白光散開之後，她發現自己站的位置充滿斑斕色彩，灰白石柱上爬著綠藤，藤間開滿不同顏色的花朵，一叢一叢開遍整個視野，直覺告訴她、這是她的花園──？

　　園子裡有個人影，長髮在陽光下閃耀，熾紅眼神銳利地令她渾身直顫──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像……

　　「Calii……？」

　　『Kiara。人生至此，妳快樂嗎？』

　　「我很幸福……然而這些，是祢給我的禮物。」

　　『那麼，這份生命，我就收下了。』

　　Kiara猛然抬起頭。

　　相似的場景，同樣的她，只是那個祕密幽魂已經離開了。

　　「Shit……」

　　不死鳥將臉埋進掌心中，擋不住那些輕描淡寫、溫柔而寂寞話語中滿溢出來的酸楚。

　　──祢確實著找回了這些羽毛、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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