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南方新興的商業聯盟所在地是座還在不斷進化的城市。

對海洋有著灣闊港深的碼頭能容納從海上來的大小船隻，對陸地則有著四通八達的道路能通向大陸的每個角落，位於中心的克羅斯市在二十年間持續擴張，但基礎建設明顯無法跟上人口移入的速度，於是城下的貧民窟和城內修築齊整的街道形成的反差，便成了歷任市長頭痛不完的問題。

而在前幾天抵達哈伯港的兩人先是找了家有口碑的中高級旅館住下，好好地休息整整三個晝夜後才踏出房門當起稱職的觀光客。

只不過……

「巴，我們這樣很奇怪嗎？好像很多人在看我們耶？」由於投來的目光實在有些太多，面上平靜的健屋拖著一臉老神在在的巴走到街邊問。被問的人先是挑挑眉，抓住一個健屋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的瞬間，放出一點點的威壓……接著掃視周遭——很好，看來都不是笨蛋。

迎向轉回來的目光，巴這才開口：「沒了。」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腦袋遲鈍了幾秒，而後健屋才後知後覺那些視線都不見了。「欸？欸欸？」看著還在滿臉疑惑的伴侶，巴感到好笑的同時卻也對自家小惡魔某方面的遲鈍感到有些擔憂。

親愛的，你穿著教會的制式服裝跟一個毫不隱藏特徵的魔族挽著手，還在商業聯盟人最多的大街上有說有笑的走，當然會引人注目的啊。

原本是為了保護健屋的魔身安全才答應她可以穿那套裝束，但似乎又有新的麻煩。

「兩位日安。」來人一身漆黑，和健屋身上的那套驅魔士的只有些微不同，低沉中帶著不知為何聽著有些刺耳的語調再次響起：「您是高原那一帶的『惡魔殺手』吧？在下是駐克羅斯驅魔士派崔克．威爾斯。」

健屋先是和身旁的巴對快速望了一眼之後這才回應，「你好，有什麼事？」

她不知道對方的來意，可她成為驅魔人的那些年歲也不是白活的……男子的眼中藏著的意念不論為何，都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教士並不回應，直接轉身走到前面巷子轉角後又轉回來面對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去？還是就這麼拉著身邊的惡魔消失在人海？

少有的，猶豫不決。

站在旁邊的巴敏銳地察覺到了健屋的猶豫和迷茫，稍微換位思考一下就明白健屋在顧慮自己和身份立場問題，於是伸手碰了碰對方不自覺握緊了拳的手臂外側。「沒事的，我陪著你。」不論最後決定走人還是跟上去都沒有異議，各式各樣的惡意她們見得可多得多。

回過神來的健屋花那搖搖頭，像是在嘲笑自己剛才的猶豫多麼可笑，「謝謝巴。」

望向巷子口還在等待她們的男子，她不再猶豫。

而這個暗藏殺機的邀請也的確不出兩人猜想的範圍，只不過這次被針對的並不是健屋，反倒是力量強大的巴被連續幾個威力尚可的削弱咒文打中之後狀態開始下滑。

「不要緊嗎？」雖然天生殼上的焦痕和箭矢擦痕消褪掉了，但健屋還是關心了一句。

巴甩甩手，面上波瀾不興的回答：「不要緊。」

外傷當然不要緊，但是那個削弱咒文……得速戰速決。

彷彿永遠走不出去的狹窄巷道還是那樣筆直而陰暗，向上延伸的壁面交雜著這座城市的新舊，嶄新的石磚壁面和破舊到用木板補缺的壁面看不見打開的窗口，唯一能被算做窗台的地方男子就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向被困住的她們。

『還不願意將使魔交出嗎？閣下。』

直接在腦海裡響起來的問話令人煩躁，健屋恨恨地朝高處的窗台狠狠瞪了一眼，卻毫無辦法——她沒有針對這方面特別訓練過啊！

而且巴才不是什麼使魔！

好想這樣大聲吼出來。

可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滋生更多新的問題。

壓抑著不快，健屋努力地在腦中搜索有什麼可以擺脫困境的辦法，一旁站著的巴一邊保持著警戒周遭的態勢，一邊分神關注著身旁的健屋與高處窗台的驅魔士。

可就在注意力轉移的剎那之間，健屋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呃啊啊啊——」

「花那！」

沒發現自己腳步踉蹌的健屋踢到地磚之間的縫隙，差點要摔倒的前一刻被巴撈了起來，「花那！花那？」變得焦急的問話聲聽在耳朵彷彿用鐵鎚在敲著腦袋，精神層面受到攻擊的暈眩感讓說話都困難起來。

儘管如此，健屋還是忍著噁心勉強靠著巴的身體站直，小聲吐出了句：「沒事……只是精神遭到一點攻擊而已。」白雪巴的拳握得很緊，可是她也束手無策。

『哦？閣下吃了一擊還能開口說話，惡魔殺手果然有兩把刷子。』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終於願意對話了啊……』

『閣下，商業聯盟發展得太快了，需要有您使魔這般強大的存在才能維持安定。』

『交出使魔，您想要名聲還是金錢，都可以在聯盟裡為您辦到。』

誰都沒發覺到事情的變化，而兀自滔滔不絕的男聲接連不斷地在腦海中響起，令人感到厭惡的同時又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痛恨，過去那些練習到三更半夜的日子像是個笑話，千算萬算，想不到最後卻是栽在人類手上，太可笑了。

她，從未如此地想要擁有力量。

陰暗潮濕的巷道正逐漸被一層朦朧微光侵蝕著。

白雪巴不知道緊緊靠著自己勉強站直的人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明白高處窗台上的男子越變越凝重的神情是怎麼回事，她只明白臂彎裡緊擁的身驅起了某種變化。

那種變化，是溫暖光亮的。

是從來沒在任何魔族身上看到過的溫暖與光亮，記憶中只有古書上的羽族和位處天界天使才會這樣自體發光，除非……覺醒？

不、不可能的吧。

心裡對於閃現過的念頭感到極度荒謬，但在排除所有可能與不可能之後，剩下來的答案叫巴無所適從之外還是無所適從。

怎麼會呢？人類轉化的惡魔是能覺醒能力的？

『巴？』

突如其來在腦海中響起的說話聲熟悉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疲倦，還來不及思考怎麼回應，健屋又繼續說了下去。

『聽得到的話就碰碰我的手臂。』聽話的碰了碰，腦海裡傳來可愛的輕笑，『非常好……那接著來說我剛剛決定好的作戰計畫。』

這次說話聲只停頓短短幾秒就繼續，『計畫非常簡單，等等我會製造出破綻，巴直接飛上去把那傢伙打昏，這個巷道的幻象就會解除掉。』簡單粗暴的方法，她喜歡。

『準備——』

『上！』

鬆開懷抱，如夜的翅膀展開。

窗台上的男子還在試圖弄清楚為什麼對方在接下第二次攻擊後還能反撲，衝擊感還未褪去，僅僅是眨眼的瞬間就被一道黑影籠罩，剛想抬頭就失去了意識。籠罩整條巷道的幻象無聲散去，扶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的健屋沒有看向依舊人聲鼎沸的大街，而是抬頭望向朝自己飛來的那道身影。

『啊啊……能把他弄醒嗎？我有話想問。』

落地的巴神色複雜地看著明顯狀態很差的伴侶，最後還是一言不發地用有些野蠻的方法把人弄醒了。

缺氧的痛苦和身體上的疼痛讓驅魔士恢復了清醒，抱著肚子像隻蟲子在地上縮成團咳嗽個不停，看著這一切的健屋臉上平靜，稍微等了一會就開了口：「那些可笑的理由不是真的吧？你都已經是駐於此地最高等級的驅魔士了，又怎麼會沒有使魔呢。」

蜷縮成一團的驅魔士邊咳嗽邊大笑了起來，直到笑出眼淚都沒有停下。

「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是啊——在下、在下咳、在下怎麼會沒有呢。」

「只是被、咳、被使魔給單方面、咳咳、撕毀了契約而已……」

聽到這裡的兩人眼神各自變了。

巴扶著健屋站起了身，滿是塵土的制式裝束被輕輕地拍了拍，「我知道了，但你找上惡魔殺手是沒用的。」帶著憐憫的語調令男子激動地想開口說什麼卻在注意到異狀的瞬間啞然無聲。

巷道積水的地面上倒映著不只一對的翅膀。

這個發現包含了太多太多，多到驅魔士的腦子混亂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花那，不要再跟這傢伙多費唇舌。」巴一點都不想繼續浪費時間在這個傢伙身上，只想早早帶著明顯露出疲態的枕邊人回旅館好好休息。「我再說一句話就好。」健屋轉身在不耐煩的那張臉上親了口權當安撫，沒再隱藏身分的她，靜靜地拋出堪比致命一擊的提問。

「你是否遺忘了當初締結契約的時候自己所承諾過的一切呢？」

驅魔士的眼神慢慢地沒有了焦點，像是在漸漸泛黃的回憶裡努力搜索曾經許下的承諾，但什麼都沒有。

曾經存在過什麼的記憶深處都再也不復記憶。

落入深淵的曾經以為是離去的使魔，現在看來卻滑稽到可笑。

畢竟，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都已經在對方撕毀契約的那個時候起，就注定了徹底失去。

白天的旅館沒什麼人，靜悄悄的，很適合休息。

出去不到兩個小時卻彷彿在外面玩了一整天的疲倦讓健屋花那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躺到床上的，回來的路途上看到什麼、怎麼上的樓梯、怎麼沖洗的自己、怎麼上的床鋪，通通都沒印象。

再度睜開眼睛已經是隔天中午，身邊躺著的巴一如往常地玩著兩人的頭髮，發現伴侶似乎醒了也不急著打招呼，而是先湊過去要了個午安吻。

「感覺好點了？」

「嗯……」

其實還是想繼續睡，可是肚子實在太餓了。

「想吃點東西的話就起來吧，放在那邊桌上都還熱的。」很貼心到位的服務讓健屋花那甘願地下了床坐到桌邊，不過嚼沒幾口就被對面持續投來的目光看得無奈。「巴也吃啊，健屋真的沒事。」

對面坐著的人聽話地拿起一塊麵包咀嚼，可目光還是黏在身上。

從放下麵包到拿起杯子喝口牛奶，再到放下杯子重新拿起麵包咬都黏得牢牢的。

「能力的話，大約是精神系的……打擊或是防禦都可以，控制的話還沒有機會跟對象可以嘗試。」啊，視線離開了。有些失落地將視線往對方看過去，只見巴指指自己。「我呢？沒效果？」健屋眨眨眼似乎沒想到會被這麼問。

亂七八糟的嘗試了好一會，最後有隻倒楣的麻雀停在了窗邊——

「哈哈哈……那是什麼？跳房子？為什麼要讓麻雀跳房子啦哈哈哈哈……」

「不要笑！而且為什麼對巴沒效啊！」

「不、不知道噗哈。」

太過分了笑成那個樣子！

放走麻雀的健屋看著麻雀倉皇飛走的背影感到生氣，但又覺得這樣就生氣的自己太不成熟，最後咬咬牙，瞪了一眼還在笑的巴之後就鼓著臉坐下繼續吃東西了。

「不要生氣嘛……真的很好笑的呀。」好不容易不再笑的巴擦擦笑出來的眼淚，討好地餵給健屋一塊肉，咀嚼著食物的健屋哼哼兩聲不想表示什麼，巴只好正了正神色，認真地說：「就算對我沒有效果，花那想去哪兒我也會一起去的。」

狡猾！

又是這種跟告白沒兩樣的話！

想是這麼想，嘴巴動了動還是張開接下那塊等著自己吃下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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