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寬敞又明亮，薰香同光塗滿整個空間，四處散發著沉穩與馨寧的氣息，彷彿有道結界設在迎賓櫃檯前，從那開始阻隔了絡繹不絕前來哀悼的人們哀鳴般的喧嘩。

　　告別式開始前大人們四散聚首著，壓低聲音寒暄。

　　岡崎彩到得很早，是目前在場最年幼且獨自前來的旅人。有點不安的她穿著國中校服站在能看清櫃檯和等會儀式大廳的角落，靜靜地和發現她的長輩們打招呼，一邊觀望所有人。

　　拄著拐杖來的旅人很多，能獨自行走的旅人也不少，而這些人她大多見過，不是在棋院，就是在研討會上；芹澤九段、座間九段、一柳九段，和和谷老師陪著一塊來的森下九段，這些大前輩們都曾經與塔矢名譽名人在棋壇上一較高下過；還有一些長於進藤老師，晚於塔矢名譽名人的大人們也陸陸續續到場。

　　彩見過塔矢名譽名人兩回，一回是進藤老師帶他參加塔矢研究會時，塔矢名譽名人恰好在國內，另一回是在棋院下了一盤指導棋。彩還記得老師給的評語「邏輯清晰明快，勇於挑戰也努力不懈」，明明是正面且溫和的言語，彩仍有些怕這位充滿威嚴的老師，他和塔矢老師的嚴肅不同，對其他孩子的臉色總是緩和，對自己卻總有說不上的複雜情緒。

　　她大概是知道原因的。因為進藤老師跟塔矢老師兩人在交往，自己又是進藤老師第一個內弟子。

　　彩愣怔地想起昨天下午傳訊息給進藤老師，想詢問老師打算幾點到場，能不能約一塊去，卻收到老師說「我在塔矢家，等會到明天儀式結束都會在會場」的答覆。她很驚訝，驚訝之餘卻是滿滿的開心，畢竟她一直盼望著兩位老師能早日和好很久了。

　　櫃檯前倏然連續閃過兩道熟悉人影，彩赫然發現交完香典的和谷老師帶森下老師入座後，伊角老師也接著到場。她暫時揮去自由發散的思緒，立刻湊上前去討心安。

　　「伊角老師早安。」笑容閃過伊角老師的臉龐，他豎起手指朝彩比劃保持安靜的手勢，彩才驚覺自己太大聲，點點頭聲音放低了些，比著儀式廳內，「和谷老師跟森下老師已經在裡面了。」

　　「好，謝謝。我們進去吧。」一邊走，伊角一邊問：「妳在等進藤嗎？」

　　彩搖了搖頭，露出屬於該年紀的輕鬆笑容，「進藤老師跟塔矢老師在一塊。」

　　伊角老師也莞爾一笑，揉了揉彩的頭髮，束著馬尾仍髮長及肩的少女笑得更燦爛了。

　　距離儀式開始前十分鐘，彩跟著伊角老師和大部分前來的旅人一塊踏入儀式大廳，這裡比外頭更安靜肅穆，三面牆上掛著白中帶黃，如天然絲線揉捻成的練色布簾，與花壇上鮮花鋪造出的思浪，一同襯著名譽名人的相片，他正不怒而威的淺淺笑著。

　　入座的時候，彩好像聽見名譽名人在說：來，都來下一盤吧。

　　「和谷，你剛來的時候有看見進藤跟塔矢嗎？」耳畔邊總是話聲溫柔的伊角老師透出一點擔憂，他正問著坐在前一排的和谷老師。

　　和谷老師半側過身搖頭，兩人目光投向彩，彩正想答話，卻是順著名譽名人的視線發現最後入場的塔矢明子夫人、塔矢棋聖跟進藤老師一同入坐家屬席。

　　霎時會場彷彿真空了。

　　所有人視線凝聚在塔矢棋聖那伸出與進藤本因坊右手交握的左手上。

　　彩既意外，也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進藤老師對這段關係非常在乎，在乎到從不將大家猜測的事實搬到檯面上，但塔矢老師的態度總是明顯得讓她難以意外。

　　在櫃檯交付香典時的記憶重新回到腦海——

　　彩遠遠的就看見穿著不太像參加告別式的進藤老師沉著張臉，一副不由分說的態度摟著身著家紋羽織和服的塔矢老師肩膀走出儀式廳，看見的人不在少數。而明知道要避開，彩還是跟了上去，隱身在兩人所處角落的視線盲點。

　　「你到底在想什麼？」進藤老師在生氣，聲音壓得很低。

　　「你是我的家人，就該坐在我旁邊。」塔矢老師話聲脆而堅定。

　　「欸？唉……你、」進藤老師一連轉了好幾個聲調，束手無策似地，最終長嘆，「你——」

　　塔矢老師卻搶了話頭，「我不接受拒絕，這是我的心魔。」

　　「你這太任性了。」

　　「三年了，我寧願不要名聲。」

　　聲音裡蘊含微怒，「塔矢，你一定要找我吵架嗎？」

　　「是你要找我吵架，」連帶的塔矢老師本就微啞的嗓音降得更低了，「我以為你說那些話是要停止這一切。」

　　「我是要停止，但我今天會在這、這幾天都在這，是因為捨不得讓你一個人面對失去，我後悔讓你感受到失去的無助，我應該要馬上在你身邊，多幾個小時都不行……」煩躁又焦慮的聲音漸漸抽去怒意。

　　塔矢老師深吸口氣，話音裡少了剛才的亢奮，「我需要你在那，如果我在乎名聲，當年就不會回應你了。」

　　兩人聲靜默好長一段時間，彩正想是不是該迴避時，就聽沉重的步履一前一後響起，三人避無可避的碰面了。

　　她反射性地朝兩人行禮，「塔矢老師、進藤老師請節哀。」直起身時望著那兩雙一深一淺的綠眸，隨他們泛紅的眼眶紅了眼。

　　「塔矢老師會很高興妳來的。」進藤老師擠出一張笑顏，抬手揉她腦袋，「這次回來沒辦法跟妳檢討，下禮拜妳有空就多去道館找其他老師下棋，等我跟亮回來，再幫妳備戰。」

　　進藤察覺彩的視線，側臉望向方才一臉憂傷的人已經換上一副冷淡的表情，進藤轉臉對彩露出無奈的笑，總覺得自己被眼前的這人吃得死死的，一點轍都沒有，只能在心裡默默嘆口氣。

　　「阿光。」略遠處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進藤猛地抬頭探看，動作大得差點踩中亮的腳，亮倒是一個順手扶住頓失重心的他，再更是順手地牽住那隻手。

　　徹底以行動表示自己的在乎與不在乎。

　　進藤美津子和進藤正夫盯著那雙手，又互覷一眼，圍在一塊的五人間瀰漫著尷尬，進藤猶豫不過三秒，甚是牢固地握住鬆鬆嵌在掌心裡的手。

　　最後是彩打破了沉默，「美津子阿姨好，進藤叔叔好，我先去找其他老師了。」

　　四人目送十四歲少女走遠，再度對視的四張臉神情也恢復如常。

　　「小亮，請節哀，感謝你們一家對阿光的照顧，他偶爾回家時會說塔矢老師的事，雖然不多，我也聽不懂圍棋，但你們一家人跟他的互動我總聽得很開心。很遺憾是在這時候跟你分享這些。」

　　亮搖頭，高高豎起的馬尾晃得往前滑了幾綹，「謝謝美津子阿姨，我很高興聽到這些。」

　　彷彿擔心美津子打開話匣，進藤近似無理的出言打斷對話。

　　「媽，西裝給我，我們去換衣服，我之後會回家找妳聊的。」

　　說著，進藤伸長右手就拿走美津子臂上掛著的衣服，左手還握著亮的手，逃也似地欲往休息室走，只是他沒料到美津子難得沒要放過他，一把扯住他前進的步伐。

　　「記得你剛考上職業棋士的時候，什麼都讓我別管，現在連有對象都沒說，」進藤沒想到自己活這麼大了還會在這種場合吃鱉，想開口先是被亮拉了拉手，又被美津子瞪了一眼，「你也別嫌我囉嗦，如果打算跟對方好好相處，好歹讓我知道安心吧？」

　　「媽，妳別在這時候——」

　　進藤正夫微笑跨上前，捏了把進藤早退了稚氣，已然成熟的臉，「你要是沒回家好好聊，我會捏腫你另一邊臉的。」

　　進藤在心裡長嘆，趕緊點頭。

　　他不怕母親，母親總是好說話、寬容，跟父親一樣縱容他的任性，但他見過父親生氣，比母親還要可怕。

　　「去吧。」進藤正夫拍拍他的肩膀，牽起美津子的手走往儀式廳。

　　亮凝望那雙牽著的手，緊了緊指掌間那團溫暖，跟著進藤的腳步走往反方向。他們回到昨夜休息的房間，他沒有迴避，安靜地站在那，觀望進藤脫去自己出借的那套衣服，換上正式西式喪服。

　　亮伸出手替他打了個俐落齊整的領結。

　　臨出門前，進藤走在他身後，門還未開，突然從後向前伸手擁住他，他感受到頸側貼著一團火，溫暖又明亮，好一會亮才發現自己呼吸得小心，長長吁出一口氣。

　　幾分鐘前角落的爭執好像不存在，他聽見進藤輕笑，「不要緊張。走吧，我們去送塔矢老師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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