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再度睜開雙眼後的大修道院已經和貝雷絲最後看見的全然不同，曾經象徵著整個大陸的最大信仰的莊嚴的建築經過戰爭的洗禮後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儘管她對於實質只待了一年的場所並無特殊情感，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也無法衍伸出緬懷的情緒，作為傭兵在各地區流浪過的她已經習慣時過境遷的變化，如今的她也無法在那斷垣殘壁中找回任何昨日的影子。

　　然而實際上已經經過五年光陰的證明卻可以從這座接近半荒廢的加爾古．瑪庫中察覺蛛絲馬跡。

　　貝雷絲將思緒放回眼前的情景，意識到不能再繼續待在這的她無視了內心的警告，繼續站在不會被發現的距離盯著不遠處的一對男女。

　　鐵灰色的盔甲在陽光下只能反射出冷漠剛硬的光線，騎士手中捧著的鮮豔花束卻代表著浪漫的思維，世間最明目張膽的情意表達方式，就算貝雷絲站在聽不見談話聲的距離也能明白面前的場景所代表的意義。

　　哪怕現在還處於戰爭中，也依舊無法抹滅人類蟄伏著的衝動。

　　眼前的女人正對著眼前騎士做出了推辭的動作，那束無主也依舊盛放的玫瑰彷彿不知道何謂腐敗般，奼紫嫣紅的模樣讓周遭因破損正在補修的城牆更顯簡陋。

　　貝雷絲卻意識到眼前的多洛緹雅比起待在這樣破敗的院內，她更適合待在有花朵盛開的地方也說不定。

　　不能再待在這了。

　　這樣想著的同時背後傳來冷靜的聲線令她停下腳步。

　　「妳在這啊，我有件事想和妳確認……」

　　薩米亞如同筆直的弦般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說話不拖泥帶水是她的特色，此時的停頓讓貝雷絲有些在意的將視線完全轉向她，示意她有在聽。

　　「怎麼了?」

　　「不，只是對於我看到的畫面有點驚訝。」

　　以為她看到不遠處的多洛緹雅的貝雷絲正想開口解釋些什麼時，薩米亞挑起細長的眉毛，像是在觀賞有趣的事物般接著開口。

　　「就算受了重傷也面不改色的老師也有如此一面。」

　　似是沒理解她在說什麼，薩米亞只好改提醒她已經接近軍務會議的時間，請她等等出席時注意在這般晴空下卻顯得險峻的表情。

　　完全沒意識到此刻的自己是什麼表情的貝雷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剛才升騰而上的焦躁感不歡而散，或許是第一次被人提點要注意表情，她內心不免有些動搖。

　　「妳此時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學生們口中的『老師』喔。」

　　+ + +

　　自己露出了很怪的表情嗎?

　　平穩的水面此時映照出自己的臉，貝雷絲陷入了沉思。

　　銀色的細線在池子中載浮載沉，浮標仍毫無動靜，釣魚是一瞬間的活動，在此之前自己所需的只剩下等待和思考。

　　恢復意識後再度相見的是不論身心都經歷過變化的學生們，每個人都在她不知道的期間內度過了五年的人生，包含多洛緹雅也是。

　　比起身著制服、學生時期的她，最近看到的多洛緹雅似乎變得更加沉著，以往總是能夠在大修道院內看見她和某個人待在一起的次數也逐漸變少，獨自一個人沉思的時間增加，唯有和以往學籍的舊友待在一起時的笑容還可以看見貝雷絲熟悉的面貌。

　　而騎士贈花的情景此時卻像是一根怎麼樣都無法拔除的刺般，明明以前對於這樣的景象已經習以為常了，為何現在再相見後會產生這般焦躁感呢?

　　而當自己為此感到坐立不安想伸出手時，便會想起士官學校時期多洛緹雅的要求，隨後這樣的念頭便會被截斷。

　　她的目的一直都只有一個，尤其是在如今這樣的世道當中。

　　「就算是『老師』也不能干涉嗎……」

　　「還不開始收起釣線嗎，魚應該已經上鉤了喔?」

　　和回憶中相疊的聲音自她的身後響起，貝雷絲沒有專注在已經有上鉤反應的釣竿，反而直接將視線轉到身後，接著望進多洛緹雅比湖水還要深的雙眸，而此時的她看著已經放開餌游去的魚，似乎對最終還是被魚逃走而感到可惜的樣子。

　　「老師竟然會就這樣放著釣竿不管還真稀奇，太專注在想事情了嗎?」

　　貝雷絲搖了搖頭，今天決定出來釣魚並不是為了料理，比較像是要給自己有理清思緒的機會，而此時當事人出現在自己眼前後，方才的那些焦躁感卻又頓時煙消雲散。

　　「因為平時老師都很專心在釣魚上，所以我都盡量不搭話的，但剛才釣線實在動得太久，所以才忍不住……」

　　沒有回話只是盯著多洛緹雅，以為自己擅自打擾貝雷絲的她頓時露出帶有歉意的笑容，

　　「如果干擾到老師的話那我就先走了。」

　　「我沒有被打擾，多洛緹雅可以繼續待在這。」

　　自己只差沒伸手拉住她要她留下，多洛緹雅卻沒聽出她語氣中的迫切。

　　她只是微微點頭，深邃的綠眸隨之漾出笑意，就連被午後陽光曬得波光粼粼的水面都顯得相形失色。

　　「老師都沒有變呢，還是和在士官學校時一樣。」

　　在貝雷絲重新裝上新的餌甩出釣竿後，多洛緹雅後半句的聲音隨著浮標一同沉入了水中。

　　再度恢復意識後的世界已經面目全非的衝擊，如今也只有貝雷絲默默地去適應著。

　　她看著曾經的學生們如今已經拔高的身軀、歷經無數場戰鬥後揚起的氣勢、在晴空下依舊蒙上層陰影的笑容，對她來說全都是一眨眼的事。

　　在自己無能為力的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在戰火下努力的生存下去。

　　她對於現在能再見到待在她身邊且依舊會對她露出笑顏的人這點感到喜悅，同時又因為再度和她重逢而變得無法靜下心來。

　　「多洛緹雅也沒什麼變。」

　　她淡淡的回了一句。

　　「是嗎?我還擔心因為分離的時間太長，老師萬一認不出自己的話該怎麼辦呢。」

　　非人的雙眸將視線從水池上移開，落在用著滿不在乎的語氣回答的她身上。

　　「就連習慣說著和內心相反的話這點也沒什麼變。」

　　「我不會對老師說謊的。」

　　比起五年前還要顯得內斂的笑著。

　　對於她經歷過貝雷絲卻不知曉的五年間，貪心的想要知道更多這點此刻卻顯得有些孩子氣。

　　「我知道，妳變得很坦率了。」

　　反倒是自己的心思還在原地踏步的樣子。

　　「要是不這麼做，老師又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我很驚訝多洛緹雅會回來。」

　　她應該很清楚回到大修道院代表了什麼，決心讓自身投入這場已經持續了五年的戰爭，如同踏入萬劫不復的道路，惹人憐愛的花朵自此之後唯有荊棘被越磨越鋒利。

　　「因為我有不惜這麼做也想要見到的人呀。」

　　約定好了吧。

　　手裡突然產生了拉扯感，趴搭趴搭的水聲一瞬間鬆懈了神經，釣線正精神抖擻地和水面下的獵物進行著生死間的纏鬥。

　　然而這樣的糾纏卻也在釣竿的主人毫無動作的情況下水面再度回歸了平靜，在一旁看在眼裡的多洛緹雅露出了吃驚的眼神，顯然對於眼前一向冷靜的人今天的異樣舉動感到不可思議。

　　「老師今天怎麼回事?竟然連續兩次都讓魚逃掉了。」

　　她的語氣是藏不住的擔憂。

　　「唔、這樣沒辦法成為榜樣啊……」

　　貝雷絲終於放棄了從一開始就不在心上的釣魚，看著依舊空空如也的桶子後有些洩氣的開始回收釣線，卻聽見多洛緹雅含著笑意的聲音從身旁傳來，點綴了今天這般晴朗的天空。

　　「呵呵、改天再試試看吧，我也會陪著老師的。」

　　此刻的貝雷絲猶如被焦躁的漩渦盡數收割後的漏網之魚。

　　+ + +

　　眼前的人對著自己展開了可憐的笑容。

　　比起湖水還要純粹深邃的雙眼亮晶晶的，好似應得全世界的讚賞般，而貝雷絲知道眼底藏著的暗示。

　　『要做什麼?』

　　彷彿能聽見她這麼問道。

　　貝雷絲卻依舊伸出手去碰觸平時不能越過的那道距離，她榛褐色的鬈髮柔軟，貼著蘊有她的體溫的髮絲時令自己想起了晨間埋在微光中的被褥。

　　長著硬繭的手撫過眼前的人白皙的臉頰，一路摩娑至晃著耳飾的耳朵，理應不該響起聲音的耳飾卻發出了小巧清脆的聲響，貝雷絲頓時心頭一緊，指尖在她的耳際流連忘返，而對方也隨著自己的動作微微瞇起了貝雷絲最喜歡的雙眼。

　　如果自己也有所謂的心跳的話，此刻站在面前的她應該也能聽見自己那如雷作響的聲音吧。

　　「待在這裡。」

　　貝雷絲白天難以傳達的願望隨著她伸手擁抱如同花瓣般柔軟的身軀時，一同鑽入了她的懷中。

　　夢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契合著彼此，這般想著的同時，循著熱源的掌心已掠過她光潔的腰，一路向下的指尖微微探入了尾椎和衣料貼著的入口，有些焦躁的吻如同雨點般落在分明的鎖骨上。

　　像是覺得癢般，她咯咯的笑了出來，宛如魅惑的夜鶯。

　　貝雷絲能感受到她褪下寬大衣袖的細長手臂穿過了自己的髮絲，頸脖傳來了重量，此刻的她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端莊的臉孔近在咫尺，微笑時彎起的弧度和貝雷絲記憶中的她重疊，還未預料到殘酷未來的靈魂在這副成熟的面容下露出的笑容未免顯得太悲傷，而她再度出現在戰場上的事實卻不得不讓她正視這個課題。

　　「我會保護妳，直到妳找到所謂特別的人，所以在那之前待在我身邊。」

　　賭上了傭兵生涯最後一項非得完成的任務般，堅定得不切實際。

　　懷中的多洛緹雅一改方才天真浪漫的模樣，沉著的目光與貝雷絲的交纏，她最後終於開口:

　　「我相信老師喔。」

　　然後貝雷絲從夢境中甦醒。

　　出現在眼前的情節和懷中的軟玉溫香皆已消聲匿跡，唯有誓言像是鐘響般迴盪在她的腦內。

　　不論是虛幻的夢境還是血淋淋的現實，只要她還作為『老師』存在的一天，所有的願望便會因為那聲呼喚而停下內心的野獸，如同無形的枷鎖。

　　哪怕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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