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鬼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打搅睡眠。

她一如既往地从树顶探出头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试图寻找噪声的来源——啊……或许说没有完全习惯过来。自从十日高强度追捕结束之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因外界扰动而被搅了清梦了。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扰本大爷——”

更难听的话转瞬间湮没在更加剧烈的响动之中，紧接着便有一片片树林接连倒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延伸向她现在的藏身处。爆开的榴弹中未燃尽的火药伴随着接受过电锯折磨的木屑一并撒播入空气中，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喘不过气。

她终于看清了滚滚烟尘中引发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巨大蜘蛛。那怪物在地面上飞快地爬行着，同时用身上搭载的榴弹发射器和巨型电锯屠戮着周遭的生灵，留下身后一地狼藉——那是凌乱的鸟羽和未烧尽的枯枝所占据的焦土，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重。

然后就轮到她栖身的树了。

“喂——！铁皮罐头给我适可而——”

她挥舞起拳头像是要给这个侵略者一点教训，但对方似乎全然没有在意到这种事情，径直撞向了粗壮的树干，把本就趴在树枝边缘的她径直震得坠向地面。

…………

“怎么…回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从已经融入焦土一部分的地面上睁开了眼，望向这满目疮痍。但很幸运的是，她自己相比周遭生灵涂炭的惨状，不过只有轻微的擦伤，仿佛从未被当成什么主要目标。

正邪狼狈地爬起身来，脑海中还满是刚刚杀过来的那个狰狞的形象。

她也许更不会想到的是，今天这样的噩梦仅仅只是个开头。

…………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邪鬼狼狈地摔到地上却又无法反抗的滑稽回放一次又一次地逗笑了坐在前线基地里的铃瑚。她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前线基地内那个硕大的屏幕。她轻轻推动了手旁操作面板上向前的摇杆，画面便立刻切到了现在金属蜘蛛实时监控着的地方，并让这个大家伙缓缓前进着。

“只是苦了你们大头兵，当时没能咬咬牙交笔学费混个操作证，哪有我现在吃着团子就把事儿都办了的安逸。”

她操控着的金属蜘蛛，此刻正跟在清兰的小队后，一面当着监工，一面负责火力支援的任务。她的食指和拇指戳到屏幕上时突然向外侧移动，放大了屏幕边角上的小地图，而为这庞然大物事先规划好的行军路线正穿行在高度还原的妖怪山地图的等高线之间——这同样是连日来她们推进如此迅速地原因之一——她们也许比原住民们都熟悉这里的地形。

“也不知道上级从哪儿搞来的这么详细的地图——总不会是某个到地上的叛徒在当双面间谍吧？”

她笑得声音更大了。

她的狂妄不无道理。

在湖上设置的这个前线基地采取了完备的伪装，若是不知深浅的过客，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偏安一隅内还有几个小屋，控制着降落下来的月兔们几乎全部的重火力设备。

她又咬了一口团子，透过窗户望向窗外。

枫色染尽的山峦上空，九月的雪花一层接着一层铺开，有条不紊地落向地面——然后每一朵坠地的雪花下面，都会钻出一只抱着枪的月兔，慌慌张张地跑向集合点。

每一片“雪花”，都会伴随着一位不速之客。

…………

也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偌大的妖怪山便已经找不到一点可以依藉的宁静绿意。或是已然化为不毛之地的沦陷区，或是正在燃烧着战火，亦或是原住民们还在紧锣密鼓地构筑掩体，希冀于再一次撤退后，仍能有回旋与反抗的余地。

日间是无休止的轰炸，入夜了仍要提防月兔们化整为零的渗透，荷取强撑着又喝下了一杯咖啡，好让自己能再把眼皮抬起来些。她已经紧张太久了，哪怕是已经疲劳的神经都会因为怀中的三管步枪往冰冷的水泥墙面上磕碰一下而突然紧绷。

嘀嗒…嘀嗒…

一团又一团“废铁”杂乱地摆在室内水池旁，油滴顺着外表面慢慢下滑，最后凝聚在翘起的铁皮边缘，滴入平静的水面。

她曾引以为傲的百般发明，在经过几天实战检验后大多数都已经被证明不合时宜，一旦面对兔子们带来的恍若刀枪不入的金属蜘蛛，一切抵抗都变成了徒劳。即使是堪称奇迹武器的“尼西号”，在现有的小型反应堆支持下也只能进行最基础的行动，更遑论走出这实验室，在战场上施展强大的火力。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金贵，不喂灵异珠就动不起来……”

她憋屈地在手边摸索着——哪怕找到个石子，能让她“教训”一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造物呢——最小的杂物却只有接近罐头的物体，也被她随手抛了出去。而当她意识到那似乎是个手榴弹的时候，令人窒息的爆裂声早已从那投掷物的内部被触发。

“不——！”

尼西号高傲的头颅只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便沉沉摔向水面，激起的巨大水花瞬间打在了河童脸上，让她被惊掉一半的困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颤抖着游向这被“驯服”的大家伙，手里还拿着必要的维修工具——尽管它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液路……正常。”

“电路……完整。”

“数控……失灵……？”

她花了些功夫才弄开这机械巨兽背上的外壳，逐项检查着设备运行状态。令她意外的是，自己扔出的这个“手榴弹”似乎在根本没有伤及表皮的情况下瘫痪掉了整个机体。

拾起手榴弹碎片上依稀可以辨认的产品编号，她陷入了沉思，回忆着这是自己何时制作出的物品——但比起困惑，她更多的也许是欣喜：

“面对他们的装甲优势，我们终于有还手之力了……？”

…………

这个因夜失眠的可怜虫，终于在找到了自己雪藏的EMP手雷图纸后寻到了些许慰籍，安稳地靠在流水线轰鸣的机械旁行将沉沉入眠。她捏着几个手榴弹时满足的笑容，也见得不比握着一大把火柴梗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更加苦涩。

如果不是有人打扰，她恐怕能这么一直睡到天荒地老。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伴随着天花板上的一阵响动，一只大脚突然踩了进来诱发一阵烟雾，借着这“掩护”，房顶上偌大的缺口处歪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影，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停在了她的身前。她吓了一跳，直到举起步枪仔细盯了一会儿才发现，窜进来的竟然是个“通缉犯”。

“天邪鬼！？你这家伙又是哪儿来的！？”

“嘿、嘿！放轻松，我今天又不是来捣乱的”正邪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脸没好气地白了河童一眼：“我要不是被追杀，哪里犯得着跑你这里避难……”

她缓缓放下了双臂，露出此前一直被她护在怀里的针妙丸并放在了河童面前——这位小人族的公主此刻已经晕了过去，就算天邪鬼抱怨的声音再大也难惊醒她。

“今天算是倒霉透顶了……！我就来看看草根妖怪网络运行状态够不够再一次引发一场下克上的风波的，结果就看到这个笨蛋公主差点没命了……！”她顿了一下，又紧张地看了看身后那只踩进来的大脚：“我在抱起公主的一瞬间，那家伙就疯狂地追着我跑，想把我们两个一起消灭掉……”

听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讲述，河童终于弄明白了现状，但她的脑子里却一直盘算着另一件事——一只金属蜘蛛阴差阳错地送上门来，甘愿做了自己的第一个战绩。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我让你照顾好她！这么好用的棋子要是你没保管好我可要找你算账！”

天邪鬼伸出五个手指头在河童呆滞的脸前晃了晃，但确信眼前这家伙似乎想入非非后，她不屑地撇了撇嘴，随手从实验室的爆炸物堆里随手抽了个大块头就冲了上去。

烟尘终于降了下来，此前苦苦索敌的金属蜘蛛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就算透过监视屏才能看到现场，铃瑚也不免有些激动，调集了全部武器对准了一步步逼近的天邪鬼。

“嘿，让这个帮帮你！”

从天邪鬼的背后似乎传出了什么声音，紧接着一发EMP手雷结结实实砸在了金属蜘蛛的躯壳上，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那群土著……对我的机甲干了什么！？”

当铃瑚反应过来时，操纵杆已然变成了一根烧火棍，面前的屏幕也黑得好似行军锅的锅底，锃光瓦亮的表面上倒映着她错愕的表情。

…………

正邪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身上的所有器官好像一瞬间就全都失去了知觉，双腿有生以来第一次支撑不住她从未主动倒下过的身躯，她眼前扭曲着的画面从同样僵硬地无法活动的金属蜘蛛的影像，随着缓缓沉沦的身躯而渐变为慢慢褪去颜色的天空。拉了线的手榴弹仍旧攥在她无法活动的手里迎接着功能被激活的时刻。

“闪开，快闪开！”

任凭旁人怎么嘶吼，都已经迟了。

金属蜘蛛高悬在半空中的那只大脚因重力而不得不落向地面——恰在手榴弹爆炸的同一时刻落在了天邪鬼瘫痪在地上的失去知觉的身躯上。掀起的尘雾再度阻挡了视野，仿佛在为旁观者刻意遮挡悲惨的一幕发生的过程。

………

“咳咳……咳咳……”

河童努力地用双手试图拨开烟尘，她已经在思考到底该给这个天邪鬼写讣告还是给天狗的报社投稿一篇喜讯了——但也许她从没想到过自己需要的是一份零件采购清单。

“这…这什么啊！？”

眼前的天邪鬼的确只剩下了凄惨的尸骸，但却闻不到哪怕半点血腥味儿。金属蜘蛛的大脚将她拦腰断作两截，断面处露出的电线噼啪打着青蓝色的电弧，而泛着金属光泽的脊骨如同一条瘫软的黑蛇无力地垂倒在地面上。细碎的齿轮与扭杆碎片蒙上了一层沙尘，极不规则地散落在骇人的断面附近。未投掷出的手榴弹夺去了她半条胳膊，还有几乎上半身的所有衣物。揭露出的手肘断面零星地喷出些许火花，仍与躯壳相连的臂膀上的裂痕一直延伸到赤裸的上半身，最后钻进了脖颈处仅存的衣物碎片下。接近爆炸中心的半边腹部已然被搅得不像样子，几根几乎断裂的肋骨摇摇欲坠，却又还保留着藕断丝连的可怖状态。在被炸开的外壳与肋骨之下，本应由它们保护的信号灯和动力炉也停止了运转，还多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比如布料焚毁和润滑油泄露的刺鼻气味。她平常盛气凌人的眼神此刻荡然无存，只有如同坏掉的相机镜头一样无神的双目望向天空，看不出一丝生机。被切断的裙子也狼狈地卡在一动不动的双腿上，好在贴身衣物还能做最后的遮羞布，没有让小腹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这……这家伙，是机器！？”

河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uploadedimage:86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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