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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54-90(代发!代发!代发!),16

[db:作者] 2025-07-26 12:47 5hhhhh 7640 ℃

  其实母亲之前在网上发过招聘启事,平海论坛了、人力市场了、甚至教育局官网,来的人也不少,但看学校那样也就没了音。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高工资也难以抗衡未知风险。奶奶倒一反铁饭碗怎么怎么好的论调,说这些人不识货,「龙起势之前可都是虫」。当然,私下里她老没少给我说艺校哪能跟二中比,「你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我也说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会效果如何。我以为诸位女士会重点谈谈评剧学校,谈谈待遇了这些事,不想这个话题点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比较平海和平阳的几个旅游景点了。莺声燕语中,母亲诚挚地邀请她们到平海来玩,说这话时,她音色明亮。沈艳茹没要米饭,她喜欢拿烧饼夹着菜吃,此种别具一格的吃法在一个四星级饭店里着实算不上优雅,但她说好吃,并招呼我也来一个——因为我愚蠢地谎称吃过饭了,也没要米饭。「彩票点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她一面大口咀嚼,一面拿纸巾点点嘴角,「就东市场那个,好吃,地道!」

  音乐老师话不多,练舞蹈的研究生却活泼得有点过头,她甚至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大几了、啥专业之类的问题。这越发让我觉得母亲的此次会面将无功而返。后来沈老师又强行点了份蛤蜊鸡汤面,每人来了一小碗。「应该喝点酒的,可惜凤兰要开车,」她挑挑柳眉,冲母亲笑笑,又转向我,「搞得我都心痒痒了。」母亲也笑了笑,埋头掇口面,没说话。沈艳茹边吃面边按了会儿手机,等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就提到赵XX,她说这位赵老师前一阵刚联系她,对剧团挺感兴趣的。母亲却很淡定,兴许是对上述摸棱两可的话从未抱什么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头,「要真出山啊,也不错。」

  沈老师唉了一声,拿小指挠了挠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饱了没?」她问。

  打洒店出来,几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话别,我躲校门口抽了根烟。好半晌,母亲和那位音乐老师一起出现,后者摆摆手就步向公交站台,母亲犹豫了下,并没有叫住她。春光尚可,起风时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便皱成一团,在人流中东奔西撞。被风掀起的还有母亲的栗色风衣和长条纹衬衣外的米色开衫,于是她裹紧外套,捋了捋头发。「是不是又抽烟了?」环视一周后,母亲笑着皱了皱眉。

  我两手操兜,笑了笑。

  「没落疤吧?」她轻哼一声,又问。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背还是身上,但还是摇了摇头。

  「走呗,」母亲跺跺脚,「杵这儿干啥呀?」她鞋跟很尖。

  「陈瑶马上过来。」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正月十三的下午,有很多人在平河滩上溜冰,后来他们索性放起了鞭炮,搞得枝桠上的雪都簌簌掉落。母亲伸手给我抹泪,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只觉眼眶跳跃着,我没敢看她。但我知道,每吸一口气,身旁的女人都要轻轻垂一下头。我不大受得了这个,只能扭脸盯着窗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大概几个小孩打车前跑过时,母亲的吸气声己几不可闻。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我撇过脸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

  对我的手,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纱布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一样。她给熟人回个电话,说不走了。出了诊所,母亲问去哪,我摇了摇头,她问手机卡没丢吧,我说在车上,她径直上了车,说:「走。」我问去哪,她说家乐福广场,我说要不到平阳再买,她不搭茬,好一阵才说:「是不是想诓你妈钱啊?」俩人默默无语地兜了一圈儿,最后买了个诺基亚3100,当然,我知道,摩托罗拉V3看起来会更酷炫些。

  正月十四一早吃了饭,母亲就把我送到了长途客运站,是的,这次没了顺风车。买了票,我让母亲先走,她不走,于是母子俩在车里坐了快一个钟头。期间她下去买了一次豆浆,再回来时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又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母亲垂头抿着豆浆,没吭声。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除了身体的轻轻颤抖,许久再无动静。

               第七十章

  「……父亲下放是在1973年,也没有什么正式通知,就是说不让演了,然后把平剧团的人关了三四天,之后就各奔东西了……虽然从1971年夏天开始,为响应中央号召,剧场的公开演出已经只剩下革命样板戏……我和弟弟随母亲在城南棉纺织厂待了小半年,到1973年入冬时,终究还是没能避免下放到农村的命运……东郊小礼庄是十一个大队部的统称,当时剧团一多半人都被分到了这里……母亲对农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俱让她可以决绝地把评剧从生命中剥离得一干二净,让她可以躲在工厂里受尽白眼靠捡拾剩饭剩菜果腹,让她可以从睡梦中浑身发抖大喊大叫着惊醒……所以见到父亲时,她并不高兴。但是对我和弟弟而言,眼前的新世界并不像母亲所描述的那样可怕,起码不会有人三更半夜冲进家里打砸一通……分在小礼庄大队的有十几个人,除了一位女性和一对夫妻外,大家基本上过着集体生活,我们来了之后,父亲用泥坯、原木和石头,加上半张架子车板,在驴棚外新起了一个小天地……」

  看到这期《评剧往事》是在愚人节,和我印象中所了解的相同,又不同,或许记忆都是隐秘的吧。翻出《平海晚报》完全是买烟时一个随手的意外,毕竟不光母亲这个周专栏有一搭没一搭,现在连晚报出现在小报亭的概率都有一搭没一搭,问老板,答曰影响力问题耳,《平海晚报》其实是订阅某杂志的附赠服务。对一份市级报刊来说,这并不让人意外。

  就在这个上午,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正在平阳谈事,如果没啥大问题一会儿可以到X大一趟,「要是乐意,正好请你跟陈瑶吃个饭」。乐意是肯定乐意啊。她郑重地问哪个饭店会好一点,老是那几家,吃都吃烦了。我问还有谁。是的,我想到了老贺,沈艳茹,甚至梁致远。「就你俩啊,」她说,「咋,你妈大方一次不行?要不,你俩上行政新区来?」这次我想到了平阳大厦。好在不等我回答,母亲就自我否决了:「算了算了,还那家川菜馆吧,你俩啊,也就这口福了。」这话说得很成问题,但做东为大嘛,我就不跟她计较了。陈瑶自然屁颠屁颠的,体育课没上完就跑宿舍洗了洗澡,她要香喷喷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大餐。十一点半不到,我俩就跑川菜馆要了个二楼包厢,给母亲打电话,她说有个表要填,可能还要等半个钟头。于是我俩就等。结果服务员催了两次,过了十二点母亲都没能到。我以为出了啥事,赶快给她打过去。母亲一切正常,反怪我俩心急。我说不是我俩心急,是店家心急,再不让上菜,就该被赶出去了。说这话时我早已饥肠辘辘,而陈瑶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就差去啃一次性筷子了。「点菜了没?那就先上凉菜呗,路上实在太堵了……快到学院路了……你看看你俩,蹭个饭不等东家到!真不知道说点啥好……」几次停顿后,她突然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足足有半分钟都没能组织出正常语言,「……不行了不行了,要笑死我了,你俩啊,快吃饭吧,小票留着,回头找我报销,我这正忙着,啊……」话没说完,她又开始笑。陈瑶一脸迷茫,我大概比她还要迷茫。我知道这是愚人节,但我没想到对母亲来说这也是个愚人节。

  小半年不见,陈若男蹿高了一大截,少女曲线初现,甚至整个人都好像白了些。既使如此,比起同龄人来,她这发育也够晚的了。但陈瑶说这个妹妹生来身体不好,现在硬得跟铁蛋一样,够不错了,夫复何求?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同印象中相比,小姑娘害羞了许多,以前一直你呀你的,现在连你呀你都不说了,让人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青春期付出的必然代价,不过嘴还是刁钻,只是抬起杠来脸红得更加理所当然了。陈若男说她现在住了校,两周回家一次,干点啥都要先给她妈打招呼,稍微开点小差她妈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真没把人憋死。我说这是养猪,「你就是头猪」。她竞没反驳,反而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周末嘛,逛了逛大学城,又在校园里晃了一圈儿,最后跑镇上吃了顿驴肉——这也是我们这小地方唯一称得上「有特色」的东西了。买橘子回来时,姐姐正在接开水,妹妹悄悄对我说她也要到澳洲留学了,她妈同意了。「真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这头点得并不得意,事实上连高兴还是失落都瞧不出来。

  饭间,就陈瑶上卫生间的功夫,我问陈若男她家谁在澳洲,她反问咋了,我说就随便问问呗,「哥也想留学呢」。这么说着,我没忘给她夹菜。她看我一眼,一声没吭,誓死不吭。直到上公交午时,她才在姐姐的提醒下,冲我挥了挥于。就那一瞬间,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乃至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奇怪在哪儿,偏又说不出来。

  这学期一过来,已有一大票人着手准备考研,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居多,但该举动对呆逼们的心理攻势还是不容小觑,简单说就是让我们觉得日子到头了,一种秋风扫落叶的感觉。前阵忙着录音,连比赛都没怎么看,这阵得闲,算是如愿以偿地看了几场,活塞英雄不老,太阳如日中天,马刺稳扎稳打,湖人中气不足,姚明嘛,气势正劲,姚麦组合磨合得不错,干掉森林狼后,火箭一波七连胜,今年的季后赛入场券算是一半握在手里了。就是4月9日火箭客场大胜湖人后,我们害了失心疯,只得抱上篮球跑出去操练一番。岂料大家都害了失心疯,以至于塑胶场地连块晒尿布的地方都没,呆逼们只好转去东区。在那儿,我们又碰到了艺术学院哥几个,陈晨也在,许是好久没见,乍一碰面竟陡生出一种荒谬感。他头发算是弄短了,但刘海还是很长,只得用发带绷在脑门上,可能会有小姑娘觉得帅,但在我看来,该造型可以说颇为另类了,此外,脸还是惨白,大概南半球的阳光也拿他毫无办法吧。这货冲我点了点头,下巴仰起的刹那,高挺的鼻梁显得更尖了,不愧是陈建军的儿子,真他妈像。我没说话,也没点头,只是随手撂了个三分——可惜没进。

  毕竟是老熟人了,场地又有限,大伙儿就凑合着打了一波。可能是太阳太暖和,呆逼们打得懒洋洋、软哒哒,特别是杨刚,每次陈晨突破,他都只是象征性地甩甩胳膊,提醒了两次,也没见什么起色。这搞得我心痒难耐,尽管一直提醒自己保持克制,但在陈晨又一次轻松地突进去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个侧跨步,扬手给了他一记大帽。皮球招呼在脸上,嘭地一声响。并没有流鼻血什么的,不过这老乡显然给打懵了,左手背抵着脸,好一会儿才皱眉瞪了我一眼,说:「操!」老实说,他这副表情多少让我愉快了一些。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凡事要认真,打野球也不能例外。无论如何,这个盖帽算是点起了烽火,你来我去之下,双方球风也越发凛冽。陈晨手感还行,突破不成,他就拉出去投,这下防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毕竟我在低位,总不能次次上高位协防。而每当我持球,陈建军的儿子也是死死盯防,不来两个以上的变向、变速,压根没有出手机会。这才有意思嘛。激斗正酣,突然有人攘攘上了——我方控卫跟对方一黄毛高个儿,还没看清楚,两人已抱作一团。赶紧拉架啊,陈晨也劝,说又不是第一次打球什么的。好歹拉开,两人依旧骂骂咧咧,我拍拍黄毛的背,说哥们儿箅了,不想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说:「算你妈屄!」可能是的,类似的话吧,听不太清。我飞起一脚,给这货蹿了个狗吃屎,半天都没爬起来。几个高冷艺术家扑上来,我猛喘了一口气,阳光普照,一切都新鲜得令人心花怒放。

  继三月中的聂树斌案后,三月底湖北又爆出一个佘祥林案,某种程度上,后者转移了公众对前者的关注度。刑诉法老师用了一个词——「巧妙」,他说倒不是讲有什么阴谋,而是余祥林案因被害人的死而复生己成为一个板上钉钉的冤假错案,没有任何推诿糊弄的余地,而聂树斌案可就复杂了,根本是一锅浆。老贺也说聂树斌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复杂不在案情本身,而在利益纠葛。「当年的主事者,」她神秘一笑,伸出食指向上捅了捅,「如今国安部一把手,啥情况自己琢磨一下。」这不光是一个简单的法哲学、法实践问题,而是一个官本位问题,正是这样的官本位才让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法哲学和法实践,总之,老贺说,聂案之惨烈不过是我国司法花絮的冰山一角。是的,两个活生生的案例像是给诸位老师打了鸡血,搞得他们唾液狂喷,不止在课堂上,连论文项目开个会都未能幸免。甚至乐队哥几个跑沈艳茹那儿听录音时,她也问了问这个事,简直莫名其妙。白毛衣说录音还行,混音她可不会,不过有需要的话她可以帮我们找个混音师。至于有没有需要,我们一时也拿不定丰意。大波全程塞着耳机,摇头晃脑的,等出了办公室,我一把给他耳机揪了下来。在我冷峻的目光下,他靠了一声说:「这是他妈的论文素材!」他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很用功。于是我就借一只耳朵听了听——KingCrimson的《二十一世纪精神病人》。然而不等走出三角楼,耳畔便响起那个熟悉的旋律,渐强、反复,尽管配器完全不同。我以为自己早己忘记,心里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三月十二,也就是4月20号,是姥爷生日,以更换二代身份证为名,我回了趟平海。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太高兴,至少表现得不太高兴,她说周末派出所又不是没人值班。我假装没听见。午饭直接在小礼庄吃,那股闹腾劲儿跟去年大寿比,也没差到哪儿去。下午醉醺醺地去做了信息采集,前后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完了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晚上呆逼们在柳絮纷飞的平河滩上吃了顿户外烧烤,王伟超主烤,不喝酒是不可能的,虽然母亲叮嘱在先。

  到家时得十点过半,母亲在电视柜旁吹头发,见我进来,她只是歪了下脑袋,没吭声。我叫了声妈,她才转过身来,关了下吹风机,马上又开了——我也说不好,或许只是调了下档。

  我问奶奶呢。「睡了呗,」她瞅我一眼,「不催你就不知道回来!」

  我坐到沙发扶手上,笑了笑,没说话。

  「你说说你啊,时间还安排得挺满当。」她把头歪向另一边,接着吹。

  我像个大人物那样叹口气。

  母亲笑了下,很快又没了音——起码在嗡嗡声中听不见了。她穿着粉色睡农,香喷喷的,暖风把这种香喷喷无限放大后,吹到了我的脸上。

  「我爸呢?」我靠近母亲,夺过吹风机,「还没回来?」

  「完了,完了!」她挣扎了一下,很快抻着脑袋侧过身去。

  我吸了吸鼻了。不知是酒精还是嗡嗡声让我的脑子有点发麻。

  「你爸啊,小礼庄呗,说一会儿回来!」吹风机的轰鸣中,她声音很大,叹气声也很大,「正打麻将!」

  我轻轻「哦」了一下,也不知道「哦」给谁听。那头青丝在我的手中滑过,感觉很奇怪,所以我说:「头发长了。」

  「那可不是长了,还能越长越短?」母亲笑了笑,很快抬起头,「换小档啊,啧,我自个儿来得了!」

  我也有样学样地「啧」了一声,很快换成了小档。

  「凉风!」

  我又换成了凉风。这次没「啧」,而是打了个酒嗝。

  「没喝酒是吧?」

  我笑了笑。

  「弄完赶快洗个澡,臭死人!」

  「我咋闻不到?」

  母亲没理我,而是转身撑住了电视柜。我也顺势一屁股坐到了电视机旁,这下舒服多了。

  「啥时候走?」

  「明天啊,又不是不知道。」

  「说得跟你妈撵你一样。」她侧过脸来笑了笑。

  「那就不走了,明天星期四,星期天再走。」

  「行了你,还知道自己姓啥不?」她白我一眼,轻轻来了一肘。

  我肯定笑得很夸张,捏住那头青丝高高扬起,就这一瞬间,母亲衣领处的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确切说是右颈侧靠近锁骨的地方,靛青色,隐约能看出是个弧形,像朵褪色的花瓣。起初我以为是什么颜料,比如红药水没擦干净,或者衣服浸湿后掉色,但这个想法未免荒唐——因为齿痕在褪色的弧形里清晰可见。母亲还在说着什么,脖颈上的青色脉络在眼前轻轻跳跃,我感到手滑滑的,仿佛融化了一般。显然是父亲留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但不争气的肠胃却一阵翻涌,毫无办法,扔下吹风机,我直奔卫生间而去。没一会儿,母亲敲敲半掩着的门,问好点了没。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母亲进来给我拍背,「让你喝喝喝!」她几乎咬牙切齿。

  第二天是被父亲敲醒的。吃饭时一家三口,我问母亲呢,答曰要上外地演出,五点多就让青霞接走了。我随口问上哪儿演,「古镇啊。」父亲掇上一根酸萝卜。

  「清明庙会不早过了?」

  「嗐,」父亲又把酸萝卜扔了回去,「那个啥文化节早整不下去了,都没啥人,今年就没办!」

  我埋头吃饭,没说话。我犹豫着要不要「哦」一声,到底是放弃了。父亲仰起脸,把稀饭喝得呼呼响,奶奶让他慢点慢点也无济于事。直到一碗饭干完,他才放下海碗,满意地抹了抹嘴。「老母猪又闷死了半窝崽,」他衔上支烟,「这个月第二次了。」

  「你得看着呢,不看好能行?」奶奶直敲碗。

  我把那根酸萝卜掇了过来。

  「妈个屄。」

  酸萝卜真是脆,但说不上为什么,嚼起来是苦的。

  「肉价又便宜,」父亲摸了半天打火机,但并没有把烟点上,而是重又操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肠,「还是得找个仙儿看看啊。」

  「他看得不行,后庙那个谁……」这个话题奶奶很是来劲。

  「生肉啥价现在?」在父亲和奶奶的争执中,我觉得总得说点什么,「四块五?四块七?」

  「四块二还不行?还四块五。」父亲笑笑,总算点上了烟,他伸个腰,站起身来,「去哪儿坐车一会儿?」

  待父亲上阳台的功夫,奶奶开始抱怨,说猪毕竟是猪,要是跟人一样,那也不用咱们养了。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喝饭。不想奶奶捣了我一下,搞得她大孙子差点喷出来。她声音很低:「从古镇回来啊,还要上林城,你妈啊,大忙人,前两天不才从平阳回来?」

  「啥时候?」我用了很大劲才把面疙瘩咽了下去。

  「啥啥时候?」

  「你不是说才从平阳回来?」

  「没给你说?就上礼拜六啊,说是开啥会。」不知是不是错觉,奶奶的眼睛越来越圆了。

  父亲骑摩托车送我,我问咋不开车,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好一会儿才在混着烟味的风中说:「万一有应酬啊,开个车也不方便,现在查得严。」我问他不早戒烟了,咋又抽上了。父亲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早晨的风没由来地冷飕飕的,巨大的阳光倾斜而下,把柏油路面一劈两半,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世界在冉冉上升,而我们,我和父亲,坐着摩托车,在无限下沉。

               第七十一章

  有人说姚麦组合己超越OK组合,成功跻身联盟史上最佳双人组的亚军,冠军是谁他没好意思说,据我估计,只能是瑟瑟发抖的乔丹和皮蓬了。这牛吹得稍显夸张,有点拿东湖当太平洋的意思。不过姚麦确实稳定,前一阵的表现也的确抢眼,场均合砍55,外带大两双的篮板和助攻,帮助球队提前五场锁定季后赛席位。而季后赛首轮对阵小牛,火箭竟连下两个客场,这势头略猛,搞得呆逼们都有些口干舌燥。四月末的一个阴沉午后,在东操场打球时,李俊奇神不知鬼不觉地蹦了出来。在场边观摩一阵,吆喝了几嗓了后,他给我撂了瓶水。我让他上场打会儿,这老乡撇撇嘴,摸了摸光头,又蹦回了绿茵场。老实说,新发型不错,戴上眼罩的话,活脱脱一个忍者神龟。

  回去的路上,在田径场入口,又撞上了这货。他人模狗样地颠着球,问我五一有啥打算。我确实没啥打算,就摇了摇头。他问我去过422没。我说没。他就邀请我上422耍耍。我问422有啥好耍的。他捡球回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半晌才说:「想想还真没啥好耍的。」这过山车开得,让人没法接。所以他就自己接了过去,说最近忙着写生,哪都去,啥都干,累得要死。

  「难怪没见你打球。」我只能这么说。

  「打球还是打架?」他歪着嘴,一副便秘的样子。

  「靠。」上次干架很不尽兴,没倒腾两下就被陈晨拉开,但梁子算是结下了,在球场上再碰着自然也没句话,这倒是务实之举——因为要真搭上了话,肯定免不了一场鸡飞狗跳。奇怪的是,那之后便再没见过十五号。

  「那帮逼啊,就那操行。」他总算把歪着的嘴咧开了,脸颊的痘痘显得立体了许多。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以为下雨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陈晨爽啊,连课都不用上,整天开着车疯跑,比比老汉我……」李俊奇突然叹口气,像头悲怆的驴。

  「是不是?」

  「那可不,哎——」他抱球立定,得有个两三秒才戏剧性地扬了扬眉毛,「人这会儿就在平海的吧,好像他爷爷八十大寿。」

  「老重德」仨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卡住。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话题。呆逼们越走越远,已经绕过卵石路,拐进了小花园。我觉得是时候跟老乡拜拜了。

  不想李俊奇自己说了出来,他拍了两下足球,仰脸靠近我,耳语般:「老重德,人老心不老。」说完他一个后撤步,梗着脖子作了一个笑的表情,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也只好笑了笑。

  「都这把岁数了,身边儿……」他把皮球拍得啪啪响,好一阵才抬头扬了扬眉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没缺过……」

  我不记得这老乡有什么神经系统上的毛病,但为什么剃了头发就要扬眉毛呢?老实说,很淫荡。于是随着他的只言片语,我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淫荡而恶心的画面,比如众所周知的老干部和小护士抢夜壶。几乎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被尿骚味包围了。

  临分手,李俊奇说他正在搞一个人像工程,要画多少多少幅随机的人物肖像,过两天有空了一定要给我来一幅。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可能是有些走神吧。天阴得像一块巨大的囊肿,我觉得下一秒就会脓水淋头,把我们所有人烧得体无完肤。

  上周四早上,在返回平阳的大巴上,我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响了有四五声就被挂断。快到学校时,她回了过来,我以为她会说些奸夫淫妇间的客套话,再不济以长辈的口吻开个玩笑,然而没有,她直截了当地问:「咋了?」其时我刚从昏昏沉沉中惊醒,只觉胃里烧得厉害,半晌都没说清「咋了」,直到公交车报站,我才问她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牛秀琴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好进一步提醒她:「开会,上周六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犹豫了下,我添了个「你们」。牛秀琴笑了起未,一种吞咽空气的声音,像鬼片里的呼救声,搞得身旁的女孩频频侧目。等笑够了,这老姨说:「还惦记着呢!」嗓音莫名尖利,极有穿透力。除了握紧手机,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是有这么回事儿,」许久她才止了笑,接连「哎呦」了好几声,「不过我没去,你妈一个,领导一个,还有戏协那个谁。」我哦了一声,水利局门口有人扭秧歌,锣鼓喧天。「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你呀,就是心思活络,累不累呀?不早说了,你妈跟他……」她压低声音,「早断了,肯定。」

  果然,一连三天的雨,时大时小,但户外活动基本都泡了汤。利用这个时间,我把一大摞卷宗、档案稍加整理后归了个档,甚至没等老贺催,可以说想不佩服自己都难。谁知,开会时老贺还是公开提醒我,我的工作在所有人里面是最后完成的。说这话时,她尿急般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到我身边就停了下来。我只能假装没听到吧。各种表格、卷宗、资料汇总被数个牛皮纸袋包裹着,又用麻绳扎了两匝,厚得像块要破吉尼斯纪录的千层饼,两三千页恐怕都不止。老贺便抱儿子一样抱着它返回讲台,之后,拿它在讲桌上敲了又敲,粉尘升腾中,她宣布:「那就开题吧。」其他不说,她这个动作看起来真是过瘾。周六,也就是四月的最后一天,老贺打电话来,催我快选题、报题。我说咋选,不就是土地制度的经济学分析么,还能咋选。老贺呵呵直笑。我只好求贺老师高抬贵手,把我给放了吧。老贺变得严肃,说:「严林啊严林,我这项目组就这么埋汰你?」我忙说不是,但到底是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老贺又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沉吟半晌,她说:「放不放你,我说的也不算啊。」这就过于明目张胆了。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今年五一又没迷笛,有说是怕非典,有说是张帆跟朝阳区政府谈崩了,总之于我们而言少了个来回奔波吃土的苦。至于黄金周,上哪儿玩,倒不是人太多、累不累的问题,而是穷。何况对山山水水,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五一当天在排练房倒腾了一上午,打打闹闹中正吃饭的时候,王伟超来了个电话,于是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带陈瑶回了趟平海。对陈瑶的到来,母亲很是惊喜,殷勤地给我们提供建议,规划出游路线,她说真该抽个时间,陪我们玩上一天。我说算了吧,是的,那熟悉的笑脸总让我心不在焉,压根打不起精神。「算啥呢算?」她有些不高兴。我赶忙笑笑,说用不着,王伟超都计划好了。王伟超的计划是先去大雁沟,想登顶就往庙里跑一趟,然后去谷地,钓钓鱼、玩玩漂流、尝点农家乐,这之后才是正常的游玩——他建议我们往原始森林的西南麓去,众所周知,那里尚未开发,「野营啦,烧烤啦,兴许能打只狍子、杀头狼啥的!」这逼很兴奋。

  王伟超说得有些夸张,狍子有可能,狼恐怕只是传说。但既便如此,该计划也不适合给母亲全盘托出。当晚一家人在商业街吃了顿饭,陈瑶全程红着脸,乖巧得让我不忍直视。打饭店出来,母亲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千块钱过来,小声问够不够。尽管不好意思,我还是照单全收,我吸吸鼻子,点点头,屁都没放一个。母亲不忘叮嘱:「别乱吃。」实际上也没花多少,或者说压根就花不出去,大雁沟人太多,我们直接去了谷地,结果那里的人也没少到哪去,钓鱼就不说了,搞个漂流叫到几十号外,那场面壮观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澡堂子搓澡呢。吃了顿便饭,呆逼们直接往原始森林进发。加上王伟超的女朋友,一程七个人,这女的是不是原来那个,我也说不好。仨钟头不到,路两道的红布条和人类垃圾己不见踪影,除了鸟叫虫鸣,只剩脚下厚重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土腥味,大家说起话来都莫名变得小心翼翼。回望一眼,蜿蜒小径在参天树木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大概除了偶尔漏下的斑斑阳光,我们已经离生活足够遥远。也正是在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这次算是来对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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