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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54-90(代发!代发!代发!),22

[db:作者] 2025-07-26 12:47 5hhhhh 1710 ℃

  在奶奶要求下,我换了几个台,《超级女声》频频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幸她老也不爱看。省台法制频道在放一个专题片,捣毁黑社会犯罪团伙啥的,一路摇晃的跟拍长镜头,忽明忽暗,逼仄辗转,画面总算停下来时,「咚」地一声巨响,刺目的光亮涌来,数名警察鱼贯而入,镜头都跟着抖了起来,十几声不同口音的「不许动」、「趴下」之类的叫嚷后,画面徐徐前进,在简陋的房间里环视一周,最终落在一个沮丧的大白胖子身上。这位身着大红内裤的老兄冲镜头惊讶地睁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有平阳话问他是不是谁谁谁,他说是,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平阳话让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头,冲着镜头抖了抖奶了:「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话,大金链子下的纹身鲜活得要飞起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天晓得。跟着画面一黑,再接着是蒙太奇,一拥而上的警察,灰头土脸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会在底部打出时间、地点、团伙名称,奶奶说抓人呢吧,这个好看。画外音介绍,自六月下旬响应公安部号召展开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会秩序得到极大净化,人民群众安居乐业,特别是省会城市平阳……

  母亲揭完包子出来时,主抓经济的副省长小X正在打黑除恶通气大会上发表讲话,他从稿子里一次次地抬起头,用近乎高潮的腔调说:「深入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是人民群众的迫切呼声,是我省平安建设的现实需要,是党中央的「规定动作」!我们一定要高举……」我觉得他有些声嘶力竭,喝口水或许会对嗓子好一点。小X现在的头衔是打黑小组副组长,大脑门在闪光灯下亮得厉害。「长得可真像XX。」我冲母亲笑了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着的我省伟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吗?」

  「瞎说啥,」母亲捣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哼中,她又说,「鼻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样,眼和嘴像我,脸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又操起了一个包子。电视里画面一转,说起了扫黄,什么败坏公序良俗的毒瘤,屡禁不止,从发廊、洗脚房、宾馆酒店到迪厅、洗浴中心、娱乐会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级酒店也牵涉其中,向消费者提供色情服务。这话题有些尴尬,至少不适合一家人吃饭时看,我捏起遥控器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台,却又担心这么搞太过生硬。正是此时,夜色下的「宏达大酒店」打眼前一闪而过,也不能说「一闪」,起码有个两三秒吧,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子午路上的那家,不远的都市频道广播塔隐约可见。当然,只是画面,口头上并没有提及。但既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

  「宏达?」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母亲一眼。

  她端着杯子,没说话。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蒋婶再也不到家里晃悠了。有次从娘家捎了几根玉米棒过来,她也是放下东西没两句话就走,连口水都不喝。她问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我说在平阳实习,她点点头,「哦」了一声。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当这个发酵般越发肥胖的女人以蹒跚的脚步扭向门廊时,我斜靠着沙发扶手,屁股都没挪一下。据奶奶说,大刚快出来了,搭关系捞人没少花钱,娃也不小了,半人高,老没爹可不是个事儿。回平海没两天,牛秀琴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心里一痒,终究还是去了。其实七月中旬这老姨就来过电话,我说人在平阳,是的,我以一种十分庆幸的口吻告诉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现在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不知道是不是见个面吃个饭就冰释前嫌了,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见了她我真的把持不住。昏天暗地地搞了两次,中间休息时我随口问了问那个女经理,她说那才是个浪蹄子呢,问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实,果然也不是个东西。这话吓得我面红耳赤,没由来地无地自容了好一阵。再搞上时,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她和李俊奇的关系,结果牛秀琴死不承认,警告我别瞎说。「使点劲。」她像只树獭那样将我死死抱住。我说那跟陈晨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后来反问我是真的又咋了,「你不就在弄你妈呢」。她坐我身上,可劲地扭臀摆胯,灰白色的剖腹线在腊肪的涌动中像深海里的一条蛇。

  姥爷挨着养猪场西侧的小树林种了点西瓜,可怕的是竟还真的结了几个果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确实熟了,还挺甜。小舅妈从青岛旅游回来,整天在家备课,不然就是到厨房打打下手,往鱼塘送送饭,她说她也想搞辅导班,可条件不允许啊。这个记忆中娇憨可爱的女人眼角泛起皱纹,连头上都溜出了几根银丝。萌萌蹿得老高,亭亭玉立,这一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百无聊赖地钓了两天鱼,经小舅妈提议,我到她西部山区的表姨家住了快一周。真的是山区,晚上就睡在房后的窑子里,凉快是凉快,可你得提防爬虫,一点也不省心。出了门,七拐八绕地走上一两公里,就能看到平河。是穿行在峡谷间的平河,没有精致的堤坝,没有刺鼻的工业气味,没有每逢节假日就装点得五花八门的灯笼,有的只是水、鱼以及忙碌无终日的渔船。我跟着一帮小屁孩到水湾子里游过两次泳,摸过螃蟹和老鳖,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水要比下游凉得多,当你游到正中央环视四周峭壁时,更会觉得水域是如此辽阔,乃至让人心生恐惧。只要不下雨,老表姨夫每晚都会出去摸蝎子,我就跟着打手电、翻石头,除了偶尔受点惊吓,倒也快活。临近乞巧节,家家都生起了豆芽,摆在院子里的塑料大盆里,大太阳都给晒蔫了。我问这还怎么吃,老表姨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乞巧啊,看的就是太阳在水里留下的影子。

  七夕当晚是阴天,并没有月亮。隔天我就下了山,不是不习惯,而是老待人家里也够别扭的。临走给母亲采了一大包的凤仙花,还即兴移了几株野凤仙,他们说去年后山发现了铝矾土矿,可能再过个一两年,这里啥也剩不下了。回来后更是无聊,无非练琴、打牌、捣台球,少了王伟超,呆逼们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有些索然无味。晚上依旧是《超级女声》,父母都看,父亲认识的人还挺多,起码比我强得多,他一边掇着花生米,一边叫嚷着让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帮他发短信投黄雅莉一票,老天在上。母亲支持张靓颖,说她嗓子好,当然,在我看来,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过关。陈瑶的QQ倒是经常在线,也没什么时差,总能隔三岔五地聊两句,她说妹妹会在澳洲再待几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来了。家里除了我,也就母亲用电脑了——父亲也玩过纸牌,但总搞不清操作,不了了之——刚打平阳回来那天,我就在QQ登录框里看到了她的号码,没留记录,鬼使神差地,我试着用老密码登了一下,结果,理所当然,密码改了,要真开始用,肯定要改密码啊。就着凉啤酒,我看了会儿《功夫》,最后还是起身到父母房里照镜子。陈瑶说我胡子太长,老头一样,我问了问母亲,她差点笑趴下,说真的呀,都没发现。照完镜子,又去找刮胡刀,结果打开母亲梳妆台抽屉时,我情不自禁地掀开椿木匣子瞅了眼。耳钉内饰盒赫然在列,还有张粉红色小票,龙飞凤舞的,「老凤祥白金镶钻」依稀可辨,价格一千四百多。不便宜,但对首饰来说,自然也不贵。商业街上就有家老凤祥店,离红星剧场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隔着道墙还是吓得我一哆嗦,母亲在客厅喊我接电话,匆忙收拾妥当跑出来,结果是李俊奇。有些不可思议。他问我忙啥呢最近,电话也打不通,我问啥时候打的电话,他说就前两天,我说上山玩了几天,手机欠费停机了,也可能是信号不好,谁知道呢。「上哪山玩了?」他有些没必要的兴致勃勃。

  「就山上呗。」这可问住了我,具体是哪还真不好说,不是我白痴,而是说了他也不知道。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说XX乡XX大队,大凹口什么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兴奋地怪叫一声,说,「离四二二很近啊,也就是几个山头的事儿」。

  「几个山头?」此说法有些挑战我的地理常识。

  「七八个吧?十来个?」这逼大笑起来,我敢说他已经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俊奇说他回平海了,想多玩几天,这一阵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个饭呗。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辞。于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在平海广场上见到了这位只会说普通话的老乡。他架着副墨镜,一身背心短裤,趿着个夹脚拖,整个人黑上了一圈儿。是真的黑,脑门都油光发亮,哪怕不到古天乐那种惊悚巨变的级别,也足以让人惊讶。我说:「你个逼是参加军训了,还是下地干活了?」

  「靠,有那么夸张么,」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了比,「出去玩了多半个月,天天都是晒太阳,写生。」

  「人李阙如不也上夏威夷玩了,还不照样白。」

  「靠,那头猪,」他递来一根软中华,「不是一般懒啊,没有可比性。」这么说着,他直摇头。毛寸剃得很整齐。

  话及此,我就姑且讲了讲李阙如跑步和打网球的事,不是说对他多感兴趣,而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骄阳下,河神像闪着红光,如一只即将烤糊的烧鸡,法国梧桐在飒飒作响中挥洒着杀虫剂的芬芳,我们躲在阴影里,几乎能嗅到从商业街下水道涌出的腐臭味。

  遗憾的是对我的讲述,李俊奇不以为意,他说李阙如前几天就在平海,一天到晚卧在酒店里,除了看《超级女声》,啥也不干,到四二二爬个山都直哆嗦,那身膘啊——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本来要找你玩呢,结果电话打不通,服气!」

  李俊奇开了辆银灰色的宝马X3,他笑着说是借的,言语间还挺不好意思。当然,不管借的、买的抑或别人送的,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问他有驾照吧。

  「那当然,」他「靠」一声,「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几乎转遍了半个平海城,午饭最后还是去了老南街。片鸭肉,芥菜面。李俊奇直伸大拇指,说好吃,他惊讶于平海还有这等好地方。我觉得他的反应稍显夸张了。饭间毫无例外地提及陈晨,我问这厮上海外玩去了吧,李俊奇说去了西西里岛还是哪哪哪,没几天就跑了回来,前一阵他叔还打电话来,问陈晨在哪,说咋也联系不上。「我哪联系得上啊,」他摇头撇嘴,自顾自地跟我碰了碰杯,「听说是旅游去了,开着车四处浪,要我说啊,他现在哪舍得出去玩啊。」

  我闷上一口,问咋。我杯里是啤酒,他杯里是本地产的一种碳酸饮料。不得不说,这货还挺自律。

  「有心上人了呗,」直到剥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了我一眼,「哪还有心思到处浪啊。」

  这么说着,他歪着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又略带自嘲的表情,有点像那幅自画像,我也说不好。总之,几乎一瞬间,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脑海里跳了出来,吊带下的那对气球在肢体的扭动中无限上升,还有点歌时蜷缩的腿、吃樱桃时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时捷里冲我微笑着问好,所有这些东西都只会让气氛变得紧绷起来。李俊奇谈笑自如,说陈建业对侄子的监控,讲李阙如在四二二的可笑举动,我心里却愈发麻痒,要不是强行控制,差点跟他打听打听那位芝术学院女研究生的近况。说到底,生活而已啊。

  饭后,我领着李俊奇上剧场里转了转,可惜人太多,而且说实话,对评剧他怕是没有丁点兴趣。到娱乐城捣了一会儿球,我们便各奔东西,他说顶多再放松几天,就又得画画了,秋天可能要办个个人画展。我想说祝他好运,但并没有说出来,如你所知,这话太傻逼了。

  凤舞剧团四周年纪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场《再说花为媒》,很受欢迎,几乎场场爆满。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对这样的成绩,赵老师很淡定,他说群众喜欢他很欣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装逼。但说句王婆自夸的话,咱家这戏确实好看,平实喜乐,精彩绝伦。令人意外的是,纪念演出的最后一天,白毛衣也来了平海。她打电话说她在红星剧场时,我还将信将疑,结果跑去一看,还真在。沈老师剪了个新发型,比波波头长一点,头发也拉直了,配上那套遮阳帽和背心花长裙,整个人都青春靓丽了许多。特别是那对手腕粗口径的大耳环,忽闪忽闪的,俏皮而大胆,我总忍不住要多瞅两眼。于是她就问我这身打扮咋样。我赶紧撤回目光,说好看。「只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扫了眼周遭的人流,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显不显年轻啊?」

  我马上点点头,肯定很用劲,脖子都咯吱咯吱响。我想说「显年轻」来着,但真没好意思说出口。

  沈艳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环,跟着又叹了口气:「你说说,是不是咱老在学校装师太,人都装老了?」

  沈老师给母亲带了一套化妆品,看字样应该是法国货。她问我假期都干啥了,我实话实说,她说比她强,她玩了一夏天,啥也没干成。我问她都上哪儿玩了,她眨眨眼,说:「天南地北,环游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场,出门吃饭时,我才发现陈建军也在。这实在让人不舒服,要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来了。难说他是早看见了我,还是跟沈艳茹打招呼时才看见,至少这位北大高材生表现得完美无瑕,他像面对所有人那样冲我点头微笑,我竟连句脏话都不能说。母亲跟白毛衣、赵XX走在一起,确切说俩女士把老头夹在中间,似个矮和尚挑了两大担柴火,说不出的滑稽。她时不时要回头瞥我一眼,我故意放慢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远。阳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发现剧团的队伍竟如此之长。

  酒席足足摆了七桌,算是包了整个二楼大堂,领导们坐一桌,我跟张凤棠几个远远挤在过道边上。我姨让我给陆宏峰打电话,可惜没人接,她便开始咒骂这个死逼孩子。等骂够了,她又谈起表姐,说前一阵新婚夫妇回家省亲,送的礼物怎么怎么好,闺女真是没白养。同往年一样,张凤棠又收到了几束花,可能刚过七夕,其中不乏玫瑰。我揣测正是这件事令她情绪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没能阻止她把热情传递给周围的人。她问我有没有给陈瑶送礼物,我问啥礼物啊,「七夕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别说你们光过洋节,这七夕才是咱们正统的节日啊。」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只过洋节,乞巧节我倒知道,拿个大塑料盆生豆芽呗,送啥礼物啊,难不成要互送豆芽?

  见我没吭声,她又问现在年轻人之间都送啥礼物。我懒得搭理她,就随手指了指花。她说那她的待遇还不错,我笑着点了点头。「笑啥,」她突然压低声音,「跟你妈可没得比。」

  我等着她说下去,不想我姨埋头掇菜,没了音。我只好问她咋了。

  「你妈呀,一收礼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印的还净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几朵花高级?」这最后一句,她几乎凑在我耳边,震耳欲聋。

  「啥?」我感到嘴唇动了动,至于有没有说出话来就不清楚了。事实上,我有点发懵。

  张凤棠做贼般环视一周后,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了努,却只是笑了笑。

  母亲在给人敬酒,陈建军离她很远,但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狗胆坐在这里。「啥时候的事儿?」我小声问道。

  「今年正月呗。」她语调愉快。

  我掇块肘子,没说话。

  「瞅你那脸,可别多想,又不是情人节。」张凤棠凑过来,又迅速离开,半晌又操着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真的咧,正月十几号吧,哎,可别说你姨说的啊。」

  我没搭茬。

  「听见没?」她在我盘子上敲了一筷子。

               第七十九章

  陈瑶坐在南站东门外的树荫下,黑短袖白热裤,趿拉着一对竹板夹脚拖,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是递来了一盒冰激凌。「可算来了!」她摇头晃脑。于是冲天辫也跟着抖了抖,像副直冲云霄的电视天线,鬼知道这造型浪费了多少发胶。陈瑶是八月十四号回的国,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没两天我也去了趟平阳。诱惑我的是一把五弦斑鸠琴,澳洲红木做的,还挺沉,抱怀里跟个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颇费了番功夫才把几个大、小调的基本音给找全了,毫无疑问,想玩转这玩意儿,以后少不了要依仗陈老师。闲着也是闲着,俩人就到平阳周边玩了玩,这道山那道岭,这座祠那座庙的,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到底是没事儿找罪受。这还不算完,得空还被陈瑶生拉硬拽着打了几次网球,就在学校西操场上,基本回回都能碰见李阙如。与普通话老乡所说不同,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着擦黑的晚风跑个五六圈,完了多半还要过来跟我们抡上几拍子。其实我觉得吧,很有可能,他只是见了我俩后不好意思继续跑步了而己。

  数次,李阙如气喘吁吁地走来,我都隐约觉得他瘦了,身体明显协调了许多。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边动起来,那身欢乐的肥肉便开始上下舞蹈,让人迫切想要否定上述判断。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瘦,还真是个谜。可能是陈瑶在场,李阙如连上衣都没好意思脱,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别指望了。他网球打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经验,除了最初的几个球,也没啥马虎眼,几轮下来,那是相当卖力。动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宽松似道袍的三叶草背心就会飘起来,于是观察一阵后,陈瑶说他真的瘦了。「腹肌都出来了!」她说。李阙如立马抬胳膊抹了抹汗——我觉得他红了脸,但又不好判断——待放下胳膊,他便开始吹嘘自己整个假期怎么怎么忙,要上哪哪玩,有形体课,还得打高尔夫,要不瘦就怪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瘦」这个字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原话应该是「累不死就怪了」。陈瑶起初扒着防护栏的铁丝网,后来就笑得蹲到了地上。越发白亮的照明灯下,橡胶球嗖嗖作响,我真担心稍有不慎它就会呼到我的脸上。

  打铁板沟回来那天,我俩受邀到老贺那儿吃了顿便饭,一如既往的大鱼大肉麻辣重口。老贺说饮食应该多样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见多了,对身体真没啥好处,当然——热量太高也不好。为这最后一句话,她又做了个饭后甜点,樱桃西瓜胡萝卜奶油冰块啥的,一锅烩,还挺可口。正是吃甜点时,老贺突然说我跟陈瑶成双成对,多好,她家「这位爷」不知啥时候能有点正行,好好处个对象。据我理解,此话多半是开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点知识分子的酸气,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陈瑶垂头笑了笑,我寻思着说点什么,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阙如,原本话不多的他立马开始见缝插针地狂飙英语,逮个话头就丢炸弹,全不管合适与否。老贺说了他几次也没用,直到她站起来猛拍桌子,这位爷才算是闭了嘴。一个怒目圆睁直喘气,一个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爱的贺老师一定会把手头的那碗炒冰呼到儿子脸上。

  许久没上网,第二天我和陈瑶便开了个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个儿当人。登上QQ时发现青霞在线,就跟她瞎聊了两句。她问我在家还是在哪儿,也不上剧场耍了。我说在平阳。「啥时候去了,」她问,「开学了?」我说小玩两天,她就发了个「小样儿」的经典表情过来,说知道了知道了。正琢磨着如何反击,陈瑶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说我就是个屁,跟谁都能聊上。她说的对。等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时,才看到霞姐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说母亲在平阳演出,我也没去瞅瞅。我忙问啥演出,得有半个多钟头她才回,说领了一帮小朋友,排了几个评剧选段和现代舞,好像还要录节目啥的,算是给学校作推广吧。「你不知道?」她问。我确实不知道,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我问演出在哪儿,她说有好几个地儿,今天是经开区什么春风剧场。就我一面搜地图一面跟陈瑶说话的功夫,霞姐又问我怎么用手机上QQ,我说:「上不了,手机上的软件都是骗人的!」

  经开区在平阳正南,我坐长途大巴回家的必经之地,离X大也不算远,饶是如此,等我俩杀过去,已是十二点过半。春风剧院规模不小,许是建成没多久,装潢布置啥的崭新得像刚揭掉保鲜膜,连门前青石板间隔三岔五的紫薇树都哭丧着脸,一副尚未从移植中回过神的模样。侧门开着,保安视若无睹,我和陈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从信息栏和头顶电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点,表演者署名为平海市凤舞艺校代表团。可惜偌大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我们走上台阶沿着玻璃门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门卫室。保安操着不知名的方言说,下午的演出现在找什么人,演员都没来呢。我俩只好先去吃饭。要不是对面新建的小区,估计找个饭店都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门面就是修车行。果然,吃完饭回来,隔着宽阔得毫无必要的马路,老远就瞥见了那群小可爱。然而依旧没见母亲,这次是那个平阳音乐老师带队,一名琴师、一名化妆师随行,还有俩学生家长,这么「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音乐老师说母亲一早就有事出去了,刚刚才来过电话,说马上就到。

  他们是昨天下午来的平阳,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搁在剧场里了。小演员有二十来个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岁,好在都不算淘气,像其他成年人一样,我们也有幸被称为老师。陈瑶跟这帮孩子挺玩得来,帮着穿衣、化妆,领着上卫生间,代入感不是一般强。我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这儿瞅瞅,那儿摸摸,悄无声息地,一个钟头就过去了,母亲却还是没回来。陈瑶小声建议我给母亲打个电话得了,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急啥,其实来之前我俩都想好了,就是要吓她一跳,谁让她来演出也不吱一声呢。陈瑶怪我小心眼,说要不她来打,这不莫名其妙么,说到底只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而己。这次演出包了辆中巴车,屎黄色,停在剧场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在阳光下很是显眼,无数次的抬头后,母亲总算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现了,她打车头处绕过来,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阳伞,右手扶着遮阳帽,脚步飞快,雪白宽阔的裤腿在正午的风中剧烈舞动着,隐隐勾勒出下身的轮廓。我返回化妆间,冲陈瑶眨眨眼,接着躲到了门后,几个小孩有样学样,轰也轰不走。陈瑶问是不是母亲到了,随后便开始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真够无聊的你!」她说。

  尽管陈瑶的不配合使戏剧效果大打折扣,我还是成功地吓了母亲一跳。她轻掩胸口,缩作一团,半晌才甩来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学生都教坏了。几个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虽然事后音乐老师提醒我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换个心脏不好的,指不定出啥事呢。我颇不服气,却发现无从辩驳,只得点头称是。包都没放下,母亲就忙着招呼小演员们吊嗓子、练身形、背台词,她问大家都准备好没,花骨朵们齐声吆喝,声震屋宇。搞完这些,她上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似乎才想起我和陈瑶,笑着问我俩咋来了。说这话时,她捋捋头发,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兴许是一路风尘仆仆,那抹暑气尚未从脸上散去。

  我怪母亲来平阳也不吭声。

  「你俩不上哪儿玩去了?」她双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陈瑶。

  「哪儿都去了,这个坡,那个沟,几年没玩,这一回转了个遍,」陈瑶声音高亢,笑得很夸张,「不过也没啥好玩的,还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亲甩甩手臂,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俩人竟即兴谈起了旅游景点,把平阳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几个地质公园——对比,隔老远的几个人也蛋疼地加入进来。愉悦的氛围中,我想插句嘴都不行。母亲穿了身纯白套装,可能是真丝的吧,阔腿马裤很宽松,说是裙裤可能更贴切些,无袖衬衫却很修身,勾勒着细腰,胸部饱满地撑起,身后的背带清晰可见,脚上是一双牙白色高跟凉鞋,除了脚环和前脚掌的一条带子,足弓基本暴露在外。这种鞋舒适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码说话时母亲要频繁地挪脚,最后索性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她头发轻绾在脑后,插了根从未见过的银色簪子,在脖颈的扭动中轻轻跳跃。我能嗅到那种苦涩的青草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味道,像某种浓郁而陈旧的香料,可能是来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了。

  演出持续了俩小时,小家伙们拿腔拿调,跟几个月前比简直判若两人,可惜观众少了点。母亲说没事,就是练练胆量,后两天才是大头。第二天在省实验中学有场演出,完了还有个交流活动,后天嘛,要到都市频道录个节目。可能是自我感觉不错,打剧场出来孩子们都叽叽喳喳起来,在餐厅吃饭时,就母亲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差点把人天花板给揪下来。老师也好,琴师、化妆师也罢,包括灵巧的陈瑶和笨拙的我,到头来所有成年人都成了临时保姆,老实说,这帮兔崽子太难伺候了。

  录节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没过去。当然,哪怕闲着,多半也不会去,毕竟闲杂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去现场啊。据母亲说录制还挺顺利,基本都是一条过,很快就能播出,具体栏目名称就不说了,知名度和收视率在省内都还可以。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实习报告来着,结果忙得不可开交,欲抽身而不能。八月二十一号,陪师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邻市。老油条喊来几个当地的朋友,所谓的法律人,体制内外都有,一顿海吃豪饮后,到洗浴中心搓了个澡,我还一度担心他会叫啥特殊服务,好在也只是躺大厅里捏了捏背,啊,中医按摩!当然,女技师衣着稍显清凉,我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处乱窜的思绪。幸运的是身旁的蹉跎人士都很贫,自打碰面嘴就没消停过,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会在一个粗俗笑话里烟消云散。而中老年男人的话题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冲突、伦敦恐袭,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会不会得破伤风,啥都能争起来。后来师父呻吟着提起了扫黄,说这边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平阳可是来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有表示抗议的,说这边儿前一阵也很严,有表示怀疑的,问具体是哪个老虎屁股。「不会是老x家那个平阳大厦吧?」他的地中海在暧昧的荧光里波澜微漾。

  「那还不至于,就宏达啊,周边的几个KTV、夜总会都给抄了,一个没落。」

  「那父母官儿不怒啊,扫黄扫到老子头上了!」

  「老子扫黄时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哩!」我身旁的络腮胡说。他趴在按摩椅上,手舞足蹈,蛙泳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咧开嘴意思了一下,因为不笑太过古怪。

  「宏达,你们平海的。」师父把脸转向我,在他头顶,技师的奶子很夺目。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结果就那么支棱着脑袋,没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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