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博士：

你们到萨米了吗？即便可能有风雪耽搁，到我写这封信时你也差不多该安顿下来了吧，嗯？我应该没算错？总之，希望你这趟旅程平安顺利。

唉，都入冬了还发什么访问邀请，他们是对自己那边有多冷毫无自觉吗。

照顾好自己，不要冻坏了。

我和清流今天傍晚到的夕城，黄昏之际，漫天云霞，映于江面，若非中间还有一道群山所画下的背光阴影带，就真成上下浑然一色了。这种景象，以前倒也看得不少，但往往见于萧瑟肃杀的旷野荒原，色彩愈是壮丽，愈叫人感觉天地血雾笼罩，想起世间苦难不休。然而在这古城之畔，所见却是大不同，尘世纷扰都似隔绝在那厚重城墙以外，城郊田野间散落的村屋与炊烟也仿佛有种恬淡的魔力，放眼望去，我只觉满心宁静。

什么时候，我们能真正从那堆俗务中脱身，携手游历这山河，就好了。这些年来走过许多地方，如今回望，常惋惜其时未得你在身旁。

唔，今晚好像格外容易感慨，或许是环境的影响吧。这座招待所是炎国传统式样建筑，前后栽竹，又有汨汨流水穿行而过，烟雾缭绕其间，宛然有几分仙境的气息。置身其中，思绪不知不觉就越飘越远。但反正你又不会笑我，所以无所谓了。

清流真的很热爱她的工作，没等进城，她就赶在太阳下山前先到江边采了一些样本，说是为了明天的行动更有效率。我自然是怎样都无所谓的，说好是来配合的嘛，由她指挥便是。但她大概不想我等得无聊，一边忙活还一边给我讲了夕娥的传说（你肯定知道这故事，我就不复述了）。感觉挺有意思的，炎国人的浪漫。

可是，故事听到尾声，我便有个疑惑：夕娥奔月后真的寻到她丈夫了吗？总觉得未必。长者所言，也不过是些猜测罢了，这传说乍看是个可喜可贺的结局，细细想来，疑点甚多。问清流，她也说不知道，只是自小就听大人们这么讲的。

连神话传说都难免留有缺憾，遑论人世间还有着多少的无可奈何。嗯……若是你此刻就在跟前，大概又要弹我脑门了，可我还是想说出来：面对命运，人的挣扎总显得那么无力，有时想想，实在气沮。

当然，该做的事，我会去做，这点无须多虑。既是你所选定的道路，我愿与你一起走下去，只是……算了，没什么。

月色入户，就此打住。晚间赏景余兴未尽，正好伴我入梦寻你。

斯卡蒂

（发送自干员个人终端便携版β-Skadi）

AA-Sk. 072

斯卡蒂：

展信安。这一路幸得天公作美，我们于昨日中午便已抵达，只是东道主十分热情，待得回到下榻之处，已是午夜时分。接你来信，犹如在这冰雪世界中泡上了温泉还外加一大杯热腾腾的蜂蜜酒，四肢百骸无不舒坦。惟不愿草率复之，白天行程又满，直至今晚才回信并报平安，盼你莫怪。

你所描绘的画面甚美，令人心驰神往，故而我已擅自在这幅图景中往江畔的你身侧加上了一个黑外套罩白大褂还蒙着脸的家伙，嘿嘿。

（现容我闭目片刻，我得把这情景往脑子里刻得再深一点，以便今晚带着它入睡，运气不错的话没准还能夜有所梦）

好了。既然你提到传说与现实，我得说，尽管神话中常充斥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飞天遁地移山填海，乃至点石成金起死回生，似乎皆在弹指间。然而相比寄望于天神垂怜的故事人物，我觉得终究还是活在现实中、得以亲手把握当下的我们，要幸运多了。

诚然，若动辄说要撬动命运车轮，听着或许过于狂妄。以天地之无垠，我等苟活其间，渺如沧海一粟，然则我们所做过的一切难道就因此显得全无意义吗。且不论人类，就说那蜂蝶身娇力弱，扛不得风经不住雨，更不见得能抱有什么维护生态环境平衡促进生物多样性的远大理想。它们在花丛间忙忙碌碌，为的无非是寻觅那一点点食物来维持生存，然而就在这不经意间，却成了无数显花植物的传粉功臣，倘若无这些虫媒授粉，不仅与人类衣食息息相关的许多作物会大受影响，恐怕说生态系統有可能就此崩成另一个样子亦不为过。

单独的个体相对整片大陆固然微不足道，但即便它的动向小到用显微镜都几乎无法观察，实际仍会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决不能说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正是这一点一滴的汇集，才造就了最终能被看到的惊人结果。如今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是多少物种历经多少年协同进化而成的，如同一部庞大的机器，每个零件虽小，对整体的运行仍是不可或缺。就像俗话说的，泰拉这头的一只蝴蝶扑动翅膀，最后或许就能在另一头掀起一场风暴。

当然，蝴蝶本身是绝无此意的，而我们亦不必在连活下去都要竭尽全力的时候还非要把目标拔得太高放得太远，徒增枷锁尔。虽然我往常谈过很多次理想甚至梦想，可老实说，罗德岛如今踏出的每一步，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保全自己之余，再帮帮力所能及的人（若能互利互惠就更好了），到这个地步也就差不多了。至于在这过程中能不能顺便为以后带来什么，我们反正一时半会操心不来，就留给自然规律（或者说宿命，老天爷，这片大地，随便爱叫什么）去演算吧。总之，心态随缘一点，活得就没那么累，我近来愈发倾向于这么去想了。

斯卡蒂，你我交心半年多，时间虽不算长，程度却也不能说浅。即使现在隔着半个大陆，有些话，你嘴上不提，我一样会从你心里听到。

我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轻易交给时间来帮人释怀的，尤其以你的经历，没有任何旁观者有资格多说，说什么都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亦是我过去没怎么和你谈过那些事的原因之一。但是此刻，我还是想斗胆说一句：也许你会觉得那么多人那么些年的奋战，并未带来期望中的好结果，感觉就像一场笑话。可是，其实，如果没有他们，现状肯定会更糟。

你知道吗，以前正好有干员和我聊过类似的话题，她同样有过差不多的迷惘。当时我说的是，这就好比你家门口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不讲公德的人，搞得垃圾遍地臭气熏天，而你力所能及的，就只有把自家的垃圾收拾好不要像别人一样乱扔而已，这会让环境变得更好吗，显然并不能，可要是你没这么做，那它肯定会变得更坏。就这么个道理。

相比那位干员所遇到的情况，你我的过去与现在之所为，则是已有能力动手打扫。哪怕一时间还做不到将整条街通通净化，至少，能从自己门前这一小块做起，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有了起点，就有希望。

斯卡蒂，你和你的同僚所做过的，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无用功。当你读到这句话时，请自行想象一个百分之二百认真的我站在你面前，带着坚如磐石的眼神和语气将它道出来。你自己也曾说过，你的族裔已经为我们这些陆地人挡下了无数年的灾祸，为此我还请你喝了一杯呢（读作一杯，实际那天喝掉了我一个月工资好吧）。

当然了，人世间的确是有着许多的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们拼命挣扎，求的并非什么逆转乾坤的结果，而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为的就是临死一刻不要后悔自己还有什么原本可以却没去做的事。但我也知道，有些伤痛一旦造成，便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不是几句轻飘飘的鸡汤鼓励就能让人振作起来的。所以，如实在太疲累，就此躺平放弃，不失为一个无可厚非的选项，不必因此而有任何压力。

你只要记住，正如你愿意在任何道路上伴我前行，我的想法同样别无二致，无论你将来作何选择，我始终会陪在你身边。

夜已深，不多言，祝我们今晚都有好梦安眠。

Dr.

（发送自PRTS-Doctor）

73

博士：

上一封信，让我感觉好多了，由衷地谢谢你。

这边的委托已经完成，本打算直接回岛，但清流申请了在此多停留一阵，我想着从这儿到本舰路途遥远，若丢下那么纤弱的小江豚独个儿走，似乎不太好。所以，看来我们要比赛一下谁更迟回去了。

下午提交完报告之后，清流告诉我，其实她是想趁这次回国的机会，为几位朋友准备一些富有当地特色的圣诞礼物，尽管这本不是炎国的习俗，但之前在她家乡的传统节日里，朋友们无论是来自叙拉古还是维多利亚的，都给过她十分惊喜的赠礼，让彼时初到罗德岛的她，得以消解几分乡愁。

也是呢，饱含心意的馈赠，总能叫人温暖，从不分什么国界种族。而且要我说，其实日子也不那么重要，就像你之前，还不是有事没事就给我塞点小礼物，用不着讲究什么特殊时间节点，我都很喜欢。不过既然赶上了，凑个热闹亦无妨，所以，这个圣诞节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现在没灵感，你自己提。

先吃饭去了。这边菜式真丰富，一天天不带重样的，本舰食堂有空可以派人来进修一番吗。

斯卡蒂

（发送自干员个人终端便携版β-Skadi）

AA-Sk. 074

斯卡蒂：

抱歉过这么久才回复你，之前来了场暴风雪，所以通讯断了。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影响，我现在一切安好，勿念。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收到华法琳报告称，劳伦缇娜近日状态趋稳向好。虽然记忆还是处于混沌中，认知层面也差不多，醒着的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躺着看天花板，但我们都知道这相比过去已经是多大的进展，对吧。医生们说，如能让她尽量保持良好心情，于身于心都更有利于康复治疗。然而鉴于她的特殊情况，这方面大家实在缺乏可参考的经验，你如有什么想法，回去后尽可以找医疗部商谈。

说到礼物，可露希尔昨天刚在罗德岛内网上线了一个新系統，专为今年圣诞节而设的，好像是阿米娅的主意，岛内任何成员皆可上去登记信息，然后系統会自动随机分配交换礼物的对象，我觉得还挺好玩的，你有空不妨看看。

当然咱俩之间就用不着赌随机了，指定交换环节是少不了的，可我现在一时又想不到要向你索求什么……是了，年之前邀过我几次打火锅，我觉得有种酱料味道很好，但是外地一般很难买到，而罗德岛又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巡航过炎国，舰上库存早被那帮吃货消耗殆尽。你若方便，就帮我带几瓶吧，我忘了那叫什么，反正是拿来蘸涮肉的，问问当地人应该会知道。谢啦。

这边访问已到尾声，如无意外，不日即返。那么，祝你我回程都一路顺风，期待与你重逢。

Dr.

（发送自PRTS-Doctor）

AA-Sk. 073

（由博士亲自交付的厚重信封，用材是以萨米特产的原木浆制成的环保用纸，颜色较深，对光仔细观察时，可看到其上的暗纹仿佛组成了某些远古时代的狂野图腾，凑近后还能隐隐闻到奇异的香味。内里的信纸材质与之相同。）

斯卡蒂：

今天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虽远未及天灾的程度，但影响亦不算小，目前所有通讯手段的信号都断了，甚至连供电也没法稳定保障。好在人员安全无虞，饮食什么的储备充足，问题不大——这四个字可不是我在哄你，是本地人自己说的。原话还有一句：“这种程度的雪，咱这儿多了去了，不算个事儿！”所以等它过去就好，顶多耽误一点点原计划的行程。

我现正在壁炉边烤着火，就着它的温柔火光给你写信。现时电力供应断续不定，以防万一，PRTS随身终端暂时休眠了，然后主人家就给了我这副纸笔。在这柴火噼啪与笔尖触纸的沙沙声中，不知为何，我忽觉有点恍若隔世，莫非，从前的我同样经历过这等情景吗。

不管怎样，这种原始感还挺棒的。今晚我刚吃了一顿原生态风格的果木炭烤牧兽扒，喝的也是本地特产的浆果精酿。据他们说，酿造这种酒之前还有个特别仪式，所有参与的工人要用一种独特的战吼来祭祀酒神，好有意思。

平日里习惯了处处充斥着现代化工业痕迹的生活，如今乍一跳进这个像是不太在乎泰拉大陆其他部分的进程、自顾自乐呵的小世界里，有种很奇妙的感受。这里的自然环境不可谓对人类有多友善，然而总体生活幸福指数并不低，这里的居民，粗犷外表之下，又处处透着温柔，常给人一种像是早已被世上大多数地方遗忘了的、最朴素又实则最应存续的感觉——我不知该怎么表述，大概就是，生命之间（不光是人与人）最初始的善与爱？

啊，要是能没有矿石病（以及一些地缘政治上的破事），这儿简直能称得上是隐居天堂了。

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们这给我的感受和你有点像。尽管从地域上说你们天南海北的，表面特征显然大相径庭，但本质里都具有一种无须雕琢的天然之美——哎呀，我怎么每次似这般想到你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情长纸短，匆匆不尽，余留面谈。惟愿梦中能与你相拥。

Dr.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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