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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的启动程序，是否应该有个剪裁仪式才对，陆久戏谑地心想。当然，他没有期待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特别是考虑到参加启动程序的只有他和NT77两个人，甚至就连帕斯卡都没有到场。

“都是现成的东西，准备了那么久没有理由出现问题。你全权负责好了，我就不去了。”

今天清晨，睡得尚有些迷糊的总负责人女士伸着懒腰如此说道。

“设备已经全部就绪，等待启动命令。陆司令，请指示。”

站在总控制台前，作为主工程师的NT77对着陆久说道。而陆久则扫视着面前巨大的仪表台和监控屏幕一言不发。

灯光并不理想，陆久心想。不过那不过是项目停摆时的辅助照明罢了，如果设备全部启动，也会有有效的照明系统随之运行。

这该叫什么？临床试验还是什么别的玩意？陆久看着泡在培养槽里的人形素体想到。

几个月之后，这些东西就会走出这间实验室，成为能够服务大众的民用人形，而且可能还不止于此。这可真有意思。

本来是人形量产实验，但是实际上里边加入了一些之前实验中未能竣工的项目，这是帕斯卡在陆久的枕边无意中透露出的消息。

陆久感到这种小动作可能不太合规，不过考虑到帕斯卡的身份，陆久感觉自己犯不着管这件事。既然是她的意思，那就加吧。就算按正常的流程上报，最后负责审批的还是帕斯卡自己，没必要走这种无意义的过场戏。

“实验操作正式开始。所有设备，全部启动。”陆久说。

NT77推起了一片开关，然后拉下了总电源拉杆。瞬间，实验区的灯光亮了起来，一阵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响了起来。其他的现象陆久观测不到，但他能看到人形素体的培养槽里气泡充盈了起来。

“正在进行素体行为模式塑化。” NT77说道，“这相当于在空白的存储器里写入基本的运行逻辑。行为模式塑化在之前的人形制造技术中也有，不过只是一些非常基本的低级逻辑：例如对目标的识别、对于命令的判断，以及自身本能反应的设定。通过这一项操作能够让人形有一个基本的行为模式，像是对接到的指令是否执行、执行的先后顺序等。但是现在我们使用的新型塑化技术能够写入更多、更高级的逻辑，用以替代后天学习和训练产生的逻辑。”

“也就是说，可以代替学习和训练的过程？那倒是能提高不少效率。”陆久点了点头，“不过，新技术能够对人形输入多少新的东西？行为模式塑化后，人形能够达到怎样的……智能水平？”

NT77看了陆久一眼。

“在……铁血的制造车间里，行为模式塑化之后，人形基本上就可以送往战场了。”

这个回答让陆久深感震惊。难怪铁血能够如此高效地生产出人形战士，原来他们的战术人形根本不需要进行任何训练。只要在培养槽里灌输关于行动和战斗的条例，这些人形就能直接作为战斗单位出战。

而相对的GK公司的战术人形，就算在参加过多次战斗之后，依然需要不断地训练去提高其作战水平，这样看来铁血的效率显然能够高出十倍不止。

当然，高效之下也有弊端，有限的行为模式限制了战术人形在战场上的发挥，所以这也是铁血人形单独作战能力低下的主要原因。

但这对指挥官来说却是一个福音，陆久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如果给自己一千名这样的人形士兵，那么自己只需要在指挥部远程指挥就能发挥理想的战术水平。虽然投入的兵力增加了，但是考虑到制造效率，战斗损失可以大幅忽略，只要能达到预期的作战效果，哪怕是全军覆没……

等等。这不就是铁血的战斗模式吗？陆久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要再装配上更高效的通讯系统，那么这样的战术就完全和铁血无异了。虽然极大地节省了指挥官的人力，但是这样他手下的士兵，恐怕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算了吧，陆久自嘲地想着，它们本来就不是人。他想起自己初次遇到的那两个铁血人形，除了执行既定命令之外，不会做出任何自主的响应。就算面对死亡的威胁，也毫不退缩。

这就是未来的人形发展方向吗，陆久感到有些茫然。那些生动的战术少女们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严格按照命令和既定程序行动的战术机器。虽然效率倍增，但是……

不，这不对。铁血的人形被制造出来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战斗。而人类社会上存在的民用人形的用途可不止如此，或者可以说战斗根本不是她们的主要用途。那么，在参与社会劳动的时候，这种流水线上的制造技术是否依然有效呢？

“这样的人形用于社会服务，恐怕效果不会很好吧。”陆久说。

“嗯，的确如此。” NT77点了点头，“仅仅按照铁血的模式去进行塑化的话，制造出来的只能是士兵。在塑化过程中加入更多元的模式，正是我们此次试验的主要课题。我们准备了一些简单的模块，但是其应用效果，还有待素体就绪后再进一步试验考察……嗯，第一批人形素体的塑化完毕了，我们来试一试吧。请问陆司令想要启动几个素体？”

“啊……先启动一个吧。”陆久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

“明白。”NT77按下了一个开关，一个培养槽里的液体被抽干了，罩在人形面部的呼吸器也被弹开。然后，那个培养槽的玻璃盖滑开了。

培养槽缓缓向着一侧倾斜，躺在里边的人形素体从培养槽里跌了出来，发出扑通一声。看到这一幕，陆久微微皱起了眉头。

“素体，站起身。” NT77拿起麦克风说道。

那个躺在实验室冰冷的地面上、浑身的液体尚未干透的素体，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银色头发的少女，通体雪白。她有着雌性人类的一切性征，面容姣好、身材比例也恰到好处。但是她显然还没能适应这具初次被使用的躯体，四肢的行动不太协调，移动的时候身体还有些微微发抖。

陆久下意识的想要过去搀扶她一把，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起NT77对他说的话，“不要太在意这些人形”。

“应该有个适应区域。她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动作。”陆久对NT77说道。

“有的，在批量生产车间配有烘干和舒展区，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人形会在那里集合。” NT77 说道，“不过这里的实验人人形数量不多，所以就没有安装。”

“那么今天就在这里安装一套你说的那个。”陆久说。

“是，立即下单。”NT77低下头把陆久的要求记录了下来，“今天的实验结束后开始施工，明天就能投入使用了。”

“好。”

“素体，到这里来。” NT77说道。那个素体颤巍巍地走到了控制台前面。

陆久注视着那个人形，虽然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但他能够看到她在瑟瑟发抖。

“请试着对她下达指令吧。” NT77对陆久说。

“唔，素体……”陆久拿起麦克风，忽然又转向了NT77，“她是不是该有个称谓？”

“人形不需要名字。” NT77 淡然说道，“不过您要是想给她一个代号，也没有关系。”

“很好。”陆久冷冷地说，“那就叫她——NT-100吧。”

“可以。”NT77回答。

这是陆久对NT77那种漠然语气的回敬——他本想给这个素体命名为NT78的，但还是稍微克制了一下，改过了口。虽然如此，这绝对依然是个充满了羞辱和挑衅意味的代号。

但NT77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素体，你的代号定为NT-100。” NT77说道，“以后你将用这个代号做称呼，你明白吗？”

NT100点了点头。

“咳……在没有特别说明的情况下，我就简称你为‘百’好了。”陆久对自己的冲动稍微有点后悔，不过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所以他掩饰地拿起了麦克风。

“现在，百，请向前走。”陆久说道。

“百”向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了控制台前。

“现在请向后退。”

那个人形又向后退了几步。

“请向左侧转身。” “请向右……”

“您可以尝试一些稍微复杂的指令。”陆久身边的NT77小声说，“而且，不必每次都说‘请’。”

“唔。”陆久不悦地哼了一声。实验开始之后，NT77渐渐占了主导地位，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

虽然陆久的确没有一点相关经验，但是被NT77反复指点还是让他有点愠怒。

于是，陆久脱下了身上碍事的白大褂，向着通向实验间的门走去。

“……您要去哪？” NT77略显吃惊地问道。

“过去看看。”陆久头也不回地说。

“等等，冒然接触试制人形可能会有危险！” NT77惊讶地大声说道。陆久停了下来。

“怎么，她难道装有自毁装置吗？”

“……那倒没有。”

“那还有什么危险的。”

说着，陆久打开了双层联动门，走进了实验间。

“你好，我的名字是陆久，是这里的执行官。”陆久来到“百”的面前说道。

说着，陆久朝着“百”伸出了手。

“百”茫然地看着陆久，十分不知所措。

“握手。人类的礼节。” NT77在麦克风里说道。

听到NT77的话，“百”伸出手握了握陆久的手。

“您……好，执行……官。”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陆久说。“百”再次露出茫然的表情。

“称呼他为‘陆先生’。” NT77再次解释道。

“您好，陆……先生。”

“很好。”陆久点了点头，“你感觉如何？你在发抖。感到冷吗？”

“我……冷。” 百回答。

“拿来那件衣服。”陆久对着NT77说道。NT77拿起陆久脱下的白大褂，放在联动门里，然后打开了内门。

陆久从联动门里取出了那件外衣，披在01身上。

“谢……谢，您。” 百说道。

“提前为新激活的人形准备好衣物。”陆久对着NT77说道，NT77把这个命令记录了下来。

简单的命令测试进行了一上午。到了中午，百已经能够比较流畅地对陆久的命令做出反应，说话也清楚了一些，但依然表达得不是很好。按理说，她所掌握的语言已经是预置在她的自律核心之内的，陆久所说的话她多数都能明白地理解。不过要想做出相应的回答，则需要通过她的思想去分析，而她还没有建立自己惯用的语言体系，因此说话尚不流利。

中午，陆久和NT77依然是去餐厅就餐，百却被NT77遣回了培养槽。

“培养槽不仅可以修复人形的损伤，而且也会补充人形体内所需的营养和能量物质。”NT77解释说道。

陆久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时刻在提醒自己，百只是一个实验素体，甚至连注册的人形都还不算，所以她不可能和NT77一样去餐厅用餐。

擅自接触试制人形都是被严格禁止的，私自带出试制人形会引发多大的混乱更不用说。陆久知道自己今天已经犯规了，如果这件事被帕斯卡知道恐怕她也会生气，所以陆久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

指挥官的生活已经结束了，陆久戏谑的心想，客观讲自己其实是NT77的副官，特别是在实验室的时候。

这一天中午的餐厅非常繁忙，SV98在为陆久和NT77端上饭菜之后就在人群之间穿梭忙碌着，没能给他们过多关照，当然陆久也不以为意。

“下午的实验内容是什么？百对基本命令的接受和执行情况已经差不多可以通过了吧。”一边吃饭，陆久一边轻声对NT77说道。

“嗯。作为最初级的行为模式塑化，她算是合格了。这个素体身上的实验，基本算是对系统运行和素体质量的测试。”NT77微微点头，“下午的话我们在塑化过程中加入一些复杂一些的模块，然后继续测试效果吧。”

“给百增加其他行为模块吗？”陆久问道。

“不，是给其他素体加载更多模块。百已经不行了，一旦人形激活就不能再次进行塑化。”

“……什么意思？”虽然陆久对NT77的话不太了解，却莫名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简单地讲，行为模式塑化只能在未激活的人形身上操作，就像计算机要在格式化过的存储器上装在系统一样。”NT77说，“已经激活的人形不能再次进行塑化，因为人形在激活后从外界获取的信息会干扰塑化，造成人形的心智障碍。所以我们只能备份百的心智云图作为第一步的实验结果，然后……再激活新的素体进行实验。”

“那百呢？”

NT77沉默了一阵。

“百的行为模块过于简单，无法用于之后的反应实验。所以她已经没用了。没有使用价值的素体，通常会……在终止运行后销毁。”

听到NT77的话，陆久也沉默了。难怪NT77曾对自己说“如果太在意她们的话，可能会对今后的实验造成影响”，现在陆久终于明白其中的涵义了。

这么说，百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虽然她对这个世界尚没有一丝了解，但她以后也再也不会有机会去了解了。

算了吧，陆久对自己说。早就该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了。

至少她的心智云图还有备份，而且会没有任何痛苦地停止运作。相比临床医学中堆积如山的动物尸体，16LAB对待这些人形的方式算是仁慈得多了。他们所销毁的不过是一些临时使用的实验耗材而已，陆久对自己这样说着。

于是一阵之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心智云图备份已经完成，请求终止素体的生物活性进程。”NT77说着，将手指放在了控制台的确认按钮上。

她在等待着陆久的确认命令。

午餐结束后，两个人回到实验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备份了百的心智云图，然后就开始着手进行素体的销毁步骤。

NT77说了请求终止素体的“生物活性进程”，而不是终止素体的生命活动，也就是说素体连生命都算不上吧。陆久心想。

“终止生物活性之后，素体会如何处理？”没有回应NT77的请求，陆久提了一个问题。

“……焚毁。试制人形的生物和机械零件可能带有未知的风险因素，因此她们的躯体不会被再一次使用。”NT77回答。

“如果……我们暂时让素体保持活性，是否违反操作规定？”陆久有些迟疑地问道。

他这个问题的意图太过明显了。公司和帕斯卡是派他来监督NT77的工作，但在实验正式启动的第一天，他居然在琢磨着如何钻制度的空子。

NT77显然也明白了陆久的意思。

“嗯……不违反规定。在某些时候，素体也许还有进一步研究的价值，所以不立即销毁也是可能的。只是……”NT77说着，“在实验结束之后，素体将会被全部销毁。实验的结果一般来说只需要数据。”

“是吗。”陆久点了点头。

“不过据我所知，帕斯卡女士是主张在素体上收集到足够的数据后，就尽快销毁的。”NT77补充说道，“也许……以前那次实验事故导致的后果，依然让她心有余悸吧。”

“……我明白了。”陆久再次点了点头，“那么，按照一般流程办理吧。”

说着，陆久轻轻推开了NT77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了确认键上。

“……陆司令？”陆久的动作让NT77稍微有些吃惊，“还是，让我来吧？”

“为什么呢。我没有这样的操作权限吗？”陆久问道。

“不，您当然有权限……”NT77微微垂下了目光，“但是，这是我的工作，不必您亲自动手。”

“你是在替我考虑吗。”陆久说。

“不是那个原因。”

“你也许看出来了，我一直对这些人形心存同情，因此你不想让我背负这样的压力？” 陆久没有看NT77，只是看着面前的按钮微微一笑，“不过有一点请不要忘记，我手下的亡魂要比你多得多，而且里面绝大多数是真正的人类。我不是会被这种无谓的道德上的罪恶感所束缚的人。”

“我知道。我并不是怀疑……”

“不过还是谢谢你，无论是或不是。”陆久说着，按下了确认按钮。

装着百的培养槽里的照明立即暗淡了下来，然后缓缓排出了培养液。百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但陆久知道，她的生命进程已经终止了，代谢也将渐渐停止。她的体温将渐渐趋于外部温度，然后如果不加以妥善处置，她的躯体将会腐烂变质。

排干培养液后，培养槽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培养槽的玻璃罩也转变为不透明。一号培养槽变成了黑色。随着一阵滑动的声音，陆久知道那具已经停止生命活动的躯体将被抛进高温灭菌炉，然后被焚化成灰烬。

陆久看着自己按下按钮的手，他忽然感到那只手上非常黏腻。

……那是血。

那只手沾满了鲜血。他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同样的鲜红的、他的脸上也是鲜红的血，正在沿着自己的脸颊滴下。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具躯体，一具失去生命、后颈被切开的躯体，旁边放着一颗感染了病毒的自律核心。

——沾满他全身的，是他的伙伴的血。他最优秀的士兵、最忠诚的战友，和最爱他的战术少女的血。

陆久感到有些眩晕，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

“永别了，陆久。我……我爱你……”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缥缈的声音。

……不。他对自己说。

那不是我、那不是她，那不是……

“陆司令？”身边有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是她，那个铁血指挥官，“播音员”。

陆久猛地转过了头，他感到自己全身发烫，仿佛身体在燃烧。

“下午的实验……我建议暂停。”播音员说着，“我想您需要休息一下。”

在说什么？！你这个铁血的渣滓……陆久用饱含杀意的目光看向身边的人形，愤怒在他的心头沸腾翻滚着。

“稍微休息一下吧。”播音员伸出手，轻轻触摸了陆久的脸颊。

“不。”陆久闭上眼，咬着牙说道，“继续……下一步的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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