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陆久是被一阵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惊醒的。他猛然睁开眼，看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是一杯酱色的液体，他意识到那是一杯没有添加任何其他佐料的浓咖啡。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帕斯卡。

不过这次她没有穿着陆久的衬衫，而是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且还套着技术员的白大褂。自己是在帕斯卡房间里的沙发上，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中午了。

陆久接过那杯咖啡，一饮而尽。虽然味道苦得要死，不过托这杯饮料的福，他清醒多了。

“你技术不错啊。”帕斯卡笑着说道。

陆久有点不解，他不确定帕斯卡称赞的是哪方面的技术。但是当他稍微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他明白了帕斯卡的话——那里停着一辆汽车。

那是帕斯卡的车。陆久把那辆车开到了货梯里，然后停在了实验室大楼30层帕斯卡房间的门口，把楼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种做法大概会引发公愤吧。若是平时，这辆车大概早就被别人砸了。不过考虑到今天是休息日，30楼几乎没有别的人，而且这又是实验室的总负责人帕斯卡女士的爱车，所以这辆车暂时无恙。

“啊。因为你睡着了，又赤裸着身体，我总不能让你就这么招摇地穿过整座大楼吧。说不定会有人看见。”

“呵呵，让他们看看又如何，权当是公司发放的福利好了。”帕斯卡笑了起来，“还是说，你不愿意这样呢。难道你把我当做你的私有物了？”

“呵。”陆久不置可否地一笑。

就算是帕斯卡在大楼里裸奔陆久也不会阻止，毕竟在这个地方帕斯卡才是一把手，她的行为自己无权干涉。不过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陆久一定会选择回避一下，因为就算帕斯卡不是戈黛瓦夫人，但这点非礼勿视的骑士精神陆久还是有的。

“唉，瞧你脸上那种‘没人会看你’的表情。还真是毫不掩饰啊。”帕斯卡伸了个懒腰说道，“不过就算被当成私有物我也不介意，毕竟，这座楼里只有你才会对这具满目疮痍的躯体感兴趣吧。”

“怎么，莫非这座楼里的男人都是太监吗。”

“嘻嘻，莫非你感觉自己已经君临16LAB了吗。像个皇帝一样？”帕斯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在后宫之外的正是你啊。别忘了，这座大楼里有男人们取之不尽的玩物，甚至可谓完全根据自己的爱好定制——”

帕斯卡没有把话说完，但陆久已经明白了。自然，作为全球首屈一指的民用人形技术研发中心，这里有些特殊的资源是别处无法相比的……比如，制造一个自己心中理想的玩具。

“不过，比起大家已经玩腻了的公司车间里制造的产品，有个原装进口的舶来品才是最受欢迎的，她晚上的预约已经排到几个月以后了。”帕斯卡在陆久耳边轻声说道，“可是，现在她成了你的私人搭档。这可比你上了公司的总负责人的床这种小事要让人眼红多了。如果在办公室上班，你现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知道吗。”

陆久一时间没想到帕斯卡指的是谁。“原装进口的”……

是那个人吗。陆久突然明白了。这座大楼里诸多人形之间，唯一一件“铁血工造”的产品。

呵，原来是这样啊。陆久忽然感到自己明白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他本以为那时自己的那些战术人形都是被军队洗脑过才会那样轻视自身，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妄自菲薄。但他现在知道民用人形在社会之中是什么地位了。

如果她们的制造者都把她们当做玩具的话，那么这种想法在全世界可能已经根深蒂固了。

“所以，稍微感谢我一下吧。”帕斯卡没有注意到陆久微微皱起的眉头，轻轻揉捏着陆久的肩膀说道，“虽然薪酬微薄，但你也有别人梦寐以求的……”

“我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陆久打断了帕斯卡的话，并轻轻推开了她的手。

“哎哎，别说得那么无情。在战区不是也有个对你一见倾心的人形战士吗？你和她……”

帕斯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陆久正在注视着她。虽然神情平静，但陆久目光里却透出了冷淡。

或者说，透出了寒意。

帕斯卡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

“对不起。”帕斯卡把脸转向了旁边，“我明白——她们是你的士兵，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向你道歉。”

陆久眼里的寒意消失了，因为帕斯卡诚恳的道歉，触动了他心中某些柔软的地方。

“不必道歉。”陆久站起身来说，“我们都是士兵……我很感谢你的理解。”

说着，他朝着门外走去：“我去把车挪走。”

陆久把车开到了地下车库，然后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原以为这周末的一天大概会和帕斯卡一起度过，但是在经历了那番不甚愉快的谈话之后，他想要自己呆一会儿。

但是他终究没能如愿，因为他走进办公室后，发现NT77正在办公室的电脑前。

“您好，陆……”

招呼还没打完，NT77就被陆久一把提了起来，按到了办公室的落地窗上。

“给我听好：我不管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陆久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但是你要再敢把我的事情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绝饶不了你。到时候可就不只是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帕斯卡说的某些事情，显然是从NT77那里知道的，这一点陆久毫不怀疑。知道那些事情的人，除了陆久本人之外没有别人，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已经牺牲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知晓其中的细节的话，就只有一个叫做“播音员”的混蛋。

NT77知道些什么、和如何知道的，陆久心里很明白，他只是一直不想提起那些而已。但是重新回想起这些的时候，还是让他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也许过了今天，陆久的怒意就会有所消退，但NT77出现得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

“呜……”NT77呜咽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的头发被陆久狠狠揪着、脸又被死死安在了玻璃上，所以没法发出构成语言的声音。

陆久猛然将NT77向后一甩，那个瘦小的人形少女跌倒在地，并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缓缓站起了身。

“来到实验室后，我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以前的事情。”NT77整理了一下被陆久扯乱的衣服，平静地说道，“关于您的事情，我想是他们查阅了我的心智云图。”

原来是这样吗，陆久心想。的确——帕斯卡也说过，他们复制了NT77的心智云图。那么要查阅其中的内容也很有可能……不，应该说是一定查阅过了。就算是为了确定NT77的可靠程度，也会有相应的审查。

那么，NT77应该没有说谎。她根本没有必要向什么人透露什么，因为她的全部思想都是在实验室的监控之下的。

“……对不起，我太粗暴了。”陆久低声说道，“是我错怪你了，抱歉。”

“您不必道歉。”NT77轻声说，“这没什么。”

“去吃饭吧，我请客。算是赔礼好了。”

“……好的。”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大楼的餐厅，因为是休息日，这里几乎没有其他人。接待他们的依然是SV98。

“啊，二位真是辛苦啊，休息日也要加班。”SV98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想来点什么呢？”

说是请客，最终还是吃工作餐而已，因为陆久不想面对去面对外面餐厅里的菜单。不过作为礼节，这对NT77已经足够了。就算陆久不道歉又如何？帕斯卡也说过，陆久甚至可以对她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发点脾气算什么呢。

“你来吧。”陆久将菜单递给了NT77。NT77对饮食也没什么挑剔的，随便点了几样。

“对了，你怎么会在办公室。今天是休息日吧。”陆久忽然问道。

“帕斯卡女士通知我去做些准备工作，因为项目的审批已经接近尾声了。”NT77回答。

原来如此。这么说，很快就要动手开工了吧，陆久想。

饭菜很快呈了上来，两个人依然是在沉默中用完了午餐。吃完饭，NT77起身准备离开，但陆久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这让NT77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为通常情况下，都是陆久首先站起来的。

“如果还有工作，你就先回办公室吧。我在这里有点私人事务，一会儿再走。”陆久对着NT77说道。

他忽然起了帕斯卡的话，所以想要向什么人……征询一下。

“是。”NT77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是对着陆久微微鞠躬，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嗯，SV98小姐……能清您，来一下吗。”NT77走远之后，陆久对着正在忙着收拾的SV98说道。听到陆久的呼唤，SV98快速走了过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SV98对着陆久微微一笑。

“那个……。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可能会占用你一点时间，希望不会耽误你的工作。”陆久说。

“我今天下午要做的只是收拾桌子，所以时间很充裕。”SV98说，“请问陆司令有何指教？”

“想要问你一点……和工作无关的事情。如果不想说的话，不回答也可以。”

“好的，您问吧。”

“咳，晚上……我是说下班之后，你通常会去哪呢。”陆久边想边说着，“像是回到自己的居所，还是出去逛街之类……”

“不。”SV98轻轻说道，“我们人形是不会下班的。结束了这里的工作之后，我们通常会……继续为公司的职员，提供其他服务。”

“‘其他服务’？”陆久有些纳闷地说道。

“我想……您明白的。”SV98笑了笑。

陆久这才听懂了她的意思，或者说，这才相信了帕斯卡的话。虽然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但……这居然是真的吗。

“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了。”SV98依然笑着说道，“难道说，陆司令是希望我……”

“啊，不。”陆久连忙说道，“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嗯，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吧。”听到陆久否认的话，SV98的表情稍微有些失落，“毕竟主工程师小姐那么受欢迎，又和陆司令一起工作……”

“……你是说，NT77，也和你一样吗。”陆久打断了SV98的话，“我的意思是，白天工作结束后的……‘其他服务’，之类的。”

“是的。据我所知，主工程师小姐的预约需要提前差不多半年，因为她极受欢迎，而且节假日要休息……”

SV98忽然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陆久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对不起，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没什么……”陆久摇摇头说道，“不。没什么。”

陆久说完默默起身离开了餐厅，就连再见都没说。他想起自己之前拉扯NT77的时候，注意到她身上似乎有几道明显的伤痕，但那时候陆久因为情绪激动没有留意那些。

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NT77依然在里边对着电脑操作着什么。

“您好，陆司令。”看到陆久走进来，NT77说道，但陆久没有回应。

他默默地看了一阵面前的人形同僚，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脱下你的衣服。”陆久对NT77说道。

“……陆司令？”NT77稍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陆久。

“脱衣服。”陆久重复道。

“是，”NT77眼睛里的惊讶消失了，目光再次变得沉稳平静，“我知道了。”

NT77有条不紊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接着没等陆久的命令，又脱下了贴身的内衣。

“请用，陆司令。”NT77站在陆久的面前，看着陆久说道，“还是说，我要转过身去？”

“……”

陆久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NT77。铁血工造的产品和IOP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以女人的身体为模板，只不过NT77的皮肤白得几乎看不到血色、毛发又黑得几乎不反光，强烈的对比让人感觉极不自然。另外，陆久注意到NT77的身体是按照完美比例制造出来的，左胸和右胸完全对称，而且形状是完美的圆形，犹如用绘图软件画出来的一般。

但这具身体引起陆久关注的不是这种工业化的病态之美，而是另外的东西——那些存在于皮肤之上的许多伤痕。这些伤痕有抽打的痕迹、有碰撞的淤青，甚至还有一些明显是烫伤。而且这些伤痕和帕斯卡身上陈旧的伤疤不同，都是新鲜的——或者说，是最近才出现的。

“谁干的。”陆久冷声说道，声音里透出了怒意。

“对不起，陆司令。我不能透露这些。”NT77淡然说道。

“……穿上衣服吧。”

“是。”

“暂停你的工作。回去修复一下。”

“是。”NT77说着，穿好衣服离开了办公室。

——没什么大不了的，陆久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自己说。

“人形的躯体很容易修复”，当NT77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没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

的确如此，NT77身上的伤痕都很浅，相对那些枪弹造成的损伤来说简直微不足道。泡在护理室的修复槽中，只要三五个小时就能消失得连痕迹都没有。因此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担心。

那么，自己又是在为什么而怒气冲天呢。是因为帕斯卡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做拍档，白天是个道貌岸然的工程师、晚上却是个风流放荡的婊子？绝对不是。只要不妨碍自己，陆久才不在乎自己的伙计是个什么玩意，和虐杀狂他也蹲过同一个战壕。

陆久只是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感受，那种内心冲动、但却又无力的感觉，就像是四面都在传来杀声，他举起枪却不知道该向何处开火。

就像他抱着死去的战友的尸体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恨谁——恨敌人、恨自己，还是恨这战争本身。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愤怒。

自己没有理由生气——NT77是完全自愿的。就算不是这样，那也是完全合法的：因为首先她没有受到严重损坏，其次她在法律上只是属于GK公司租借给16LAB的设备、只是一种物资罢了。就算不是出于科研目的，这个实验室里很多人都有对她的使用权。

但陆久很快意识到，那正是让自己愤怒的根源。

陆久的心里响起一阵大笑，他甚至想要跟着那阵大笑来笑出声。那是他对自己的嘲笑的声音。

多么愚蠢啊，他心想。这种蠢就连喝醉的帕斯卡都能看出来。明明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还抱着过去的观念不放。

你以为自己是谁，陆久自问。还是那个不毛之地的战地指挥官？你以为NT77是谁，你的士兵、你的副官？

你现在是16LAB的科研人员——虽然不懂技术，但姑且也是个负责人。16LAB是研究人形技术为人类服务的科研机构，而你的态度又算是什么呢？

人形是一种设备，或者说工具。停止自己迂腐的幻想，不要再把它们当做你的同伴了。它们只是一群服从命令的商品。

整个世界都是这样运转的。要不然你到底认为是谁错了，是你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你难道觉得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世界吗？

一边这样对自己说着，不知不觉陆久的双脚已经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客房门前。

陆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脸。

是的，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一切正常，只不过是自己脑子里冒出了些不和适宜的突发奇想——今天也是办公室里的平静一日。

他一边对自己说着，推开了客房的门。

有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不过已经是很熟悉的味道了。

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陆久微微皱起了眉头。

“喂，我说……”

“不，听我说。”正在喝咖啡的实验室总负责人打断了陆久抗议的发言，“实验项目的审批已经全部通过了。我们……不，是你们，明天就开始动工。”

小说相关章节：背叛者-第二部分：战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