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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久很早就醒来了。

前一天晚上离开帕斯卡的房间之后，陆久又回到办公室转了一圈——他还没忘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无论里边是怎样的一片狼藉，他都必须要去稍微收拾一下。但是当陆久来到办公室时，发现里边早就有人收拾过了，被毁坏的设备也换了新的、并且已经装配妥当。然后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去确认帕斯卡的情况，但想到当时已经是深夜，独自探访女士的房间终究不妥，所以他直接回了自己的客房。

陆久起床后洗漱了一下、然后刮了挂胡子，没有去餐厅用餐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这一天是他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不能迟到自不必说，他还希望能够早点到达办公室以做出一个严肃认真的态度。

但是等他来到办公室门口时，却发现NT77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这家伙不会是一夜都没睡吧，陆久心想。

他忽然想起某个曾经在自己办公室门前彻夜守卫的人，不过那都是在战区时的事情了。

“你来了。”陆久淡淡说道。

“是。”NT77轻声回应，目光微微下垂，没有看陆久的眼睛。

陆久没有说话，开门走进了办公室，NT77也随着走了进去。两个人坐在各自的办工桌前，一言不发。一时间办公室里气氛相当沉闷。

陆久很明白其中的原因，昨天NT77试着向他打招呼，但是被他粗鲁地打断了。之后，她就再也不主动和自己说话了。

她的心里在畏惧自己，陆久很清楚。毕竟她人生中感到的第一次和最深的一次恐惧，都是拜陆久所赐。所以说，要打破这样的僵局，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咳。”陆久清了清嗓子说道，“昨晚的事情，多亏你了。谢谢。”

听到这句话，NT77明显地楞了一下。

“不，没什么，”听到陆久对她说话，她甚至想站起身来，“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何等的卑躬屈膝，陆久心想。面前这个人，和当时那个疯狂而放浪的“通讯员”已经截然不同，不知道公司和这个实验室对她做过什么。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了。虽然负责的是不同的方面，但是级别上是相同的，所以说你不必过分地谦恭。”陆久说道，“至少，在工作方面，我们需要互相协助……嗯，也许，我需要你的协助会更多。至于以前的事情……”

陆久说着停住了。

“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陆久说不出这句话。他曾经怀着对故人的追思辗转直到天明，这样的夜晚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他永远无法忘怀那个因为他而牺牲人，他也永远无法原谅他自己，因此他无法轻谈宽恕。

“……您不必勉为其难说原谅我。” 看出陆久内心的斗争，NT77说，“我知道您依然很恨我……因此，我也并不请求您的原谅。如果您想要对我复仇的话，随时……我都……”

“不，别说了。”陆久艰难地开口说道，“我的意思不是……”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总之，不要再提那些了。”长久，陆久终于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说道，“我们还是说工作的事情吧。”

“……好。”NT77说道。

“这个项目，主要内容是什么？”陆久问道。

“简单说，就是新型民用人形的研发。”

“新的技术吗？”

“是的。你们……我们目前市场上应用的多数是属于第二代的人形，而这次我们研发的可能还够不上第三代的跨度，但是说是‘准第三代’应该不足为过。”

“这所谓的，‘第二代’是指？”

NT77所说的事情处于了陆久所不了解的领域。所谓第二代人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明白，从来没有人对他详细讲解过人形的发展史。

“是这样。第二代人形是应用最广的人形，在第一代人形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看出了陆久的疑惑，NT77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解释说，“第一代人形是以人类为模板，在体质上进行强化，再装备上可外接的自律核心。第一代人形的仿真度非常高，因为她们几乎就是翻版的人类。因此这种人形有着致命的缺陷，例如身体的强度不够无法适应严酷环境、思想的模式过于复杂易于出现心理障碍等等。而第二代人形则在第一代人形的基础上强化了躯体的结构，并增强了自律核心的功能，大量使用预设的逻辑程式代替人形自身的思考分析，这样一来人形的强度就大幅度提高了，也更易于控制、对接受的命令服从度更高，而且易于制造培养。”

“明白了。那第三代呢。”陆久点了点头说道。

NT77显然对这些技术了如指掌，但陆久则不然。他尽量把他们谈论的事情想象成对车间流水线上的产品的评价，而不是非自然生产的“人”。

人形只是人造的物品,陆久对自己这样说着,是商品、甚至是设备。虽然有着人类的外形，但无论从医学角度还是从法律角度，她们都不是人类。

“第三代人形的强度和思考模块方面并没有太大改进，改进的是生产和培育技术。” NT77并没有注意陆久表情上的不自然，继续自顾地做着技术说明，“因为引入了一些……外部的技术，第三代人形的生产成本和效率都将极大降低，可以看做第二代人形的量产型。只不过目前这些技术还在测试，具体数据尚待收集和分析，这也就是我们的工作。”

……“外部技术”，陆久心想。那显然是指铁血的技术。铁血的人形通常都会集群活动，其生产效率和一般的人形工厂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如果16LAB正在引入铁血的技术的事情流传出去，那么毫无疑问将造成一场舆论灾难——这些身为人类敌人的人的技术，究竟可靠到何等地步，必然会引来全社会的质疑。

铁血的反叛对这个世界带来的伤痕，依旧留在人们的心中。有朝一日这些人形可能会再次为世界带来威胁，光是这一想象中的可能性，就难免造成人们的恐慌。

因此这就是需要保密的主要原因吧。

“你说的这些，我大致了解了。不过我从没接触过人形的制造和……培育，我的具体工作又是什么呢。”

“您的工作没有具体内容。坦白说，其实就是，监视我吧。”

“……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这里的工作基本都是技术层面的，而且自动化程度极高，我一个人也能操作。不过他们还不能完全信任我——公司却派来了一位军人来和我共同参与，我想不会是其他原因了。他们派您来，一定也是经过了周密的考虑：如果是陆司令的话，肯定不会让我耍花招吧。”

陆久没有说话。NT77倒是十分坦诚……但这是公司的真正目的、还是帕斯卡的意思，陆久不得而知。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也无所谓。

任务就是任务，至于是去哪里、干什么，陆久并不在乎。他还没有忘记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将功赎罪、还清他欠下的罪债。所以，他只要一切都听公司的安排就是了。

“无论怎样吧。我的任务就是保证项目的顺利进行，只要能确保这一点，其他的事情我不管、也没兴趣去管。不过如果有人想在这里做手脚，那么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不会视而不见。”

“我不会的。”NT77低头笑了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凄然，“没有必要，那么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如果不能为公司好好创造价值，那么我就真的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么我们就算达成共识了。”陆久说，“至少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那就是如果不能为公司所用，那么我们的未来都会很危险。”

“怎么会……？”陆久的话显然让NT77倍感吃惊，“难道说，您也……”

“是的，我也是个重罪在身的罪犯。”陆久点了点头说，“我曾经被长期强制休眠。我是个……经过再社会化改造过的人。”

简单地相互自我介绍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陆久也稍微了解了一点关于NT-77之前的事情，在铁血的时候的事情。

NT77和陆久有着非常相似的境况，她关于的过去的记忆也非常混乱模糊，而且缺乏逻辑上的连续性。以前NT77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的意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铁血收录在数据库里了，她学习到的很多关于人类社会和铁血的知识，都来自于后天。她原本对自己的使命和“永生不死”的能力深以为然，但是经过上一次和陆久的“谈话”后，她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陆久向她描绘了一副比地狱更加可怕的场景：她也许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原来的她了。她不仅并非不死，也许甚至已经经历了千百次的死亡和再生的轮回，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陆久所说的这一假设让她不寒而栗，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她感到血液仿佛冻结。但在她仔细思索之后，她惊恐地发现，陆久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这种假设能够解释很多她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关她混乱的记忆就其中之一：因为每次重生，她都会被抹除之前的记忆，所以她的记忆才会混乱不堪。之所以她的记忆中充斥着一段又一段无法衔接的片段，是因为那些场景是她在不同时期所经历的——那其实是她那些没能被彻底清理的记忆的碎片。这一发现让NT77感到无比的震惊：如果依照这一假设去推断，那么说不定还有着更多的“她”存在于这世上。也许是在休眠状态、也许甚至已经被激活，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不是唯一的一个。

那么她所谓的生存状态，到底会是怎样的呢？她是否真的如主脑所描述的那样，是永生而不灭的呢？显然不是。

在她毁灭之后会有下一个她重生并继承她的位置，所以她永远不会消亡——那不过是对别人来说罢了。“播音员”依然在继续着自己的使命，那只是其他人眼里看到的事情。对她自己来说，一旦自己死去，那么之后哪怕再有千百个自己重生，那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就像现在世界上如果同时激活了两个“播音员”，那么她会愿意因为时间上的激活顺序，而认定自己已经另有所存，于是欣然选择自我毁灭吗？

她当然不会。她只有一个，这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一个。就算再有其他的无数个“播音员”，也不能替代当前的这一个“她”，因为“她”一旦消失，那么对她来说，其余的存在就都是“别人”了。

那是NT—77，或者说“播音员”，第一次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她不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她意识到只要面前的男人稍稍动作手脚，就能把她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抹消掉。

她开始呜咽着哀求陆久不要杀死她——那是她心中的求生欲望，铭刻在所有生命中最深处的本能，第一次的觉醒。她徒劳地抗拒着陆久对真相的陈述和残酷的死亡威胁，她努力地试图阻止陆久的施压，但是却无济于事。前所未有的恐惧彻底摧垮了她的意志，在抗拒和挣扎中，她损毁了自己的左臂。

“我那时还以为自己不必畏惧死亡，其实只是因为我不了解死亡。”NT77自嘲地淡淡一笑，“虽然万物皆有终末，但是毫无意义地消亡，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不甘心一生只做一个傀儡，更不愿什么都还没做就这样悄然死去。”

是啊，陆久心想，他知道没有人能够面对死亡而无所畏惧。因为求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物的本能。

但是有些人却能够超越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是当他们为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感到充实而满足的时候——就像N17战区的突击队员，和她们的队长那样。还有另外还有一些人，能够漠视对死亡的恐惧，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一生无论如何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意义，比如说他自己。

但NT77显然这两种人都不是，在陆久眼里，她只是个刚刚认识到生命的存在的孩子。

陆久忽然感到一阵怅然，他眼中的那个“播音员”也没有那么可憎了。之所以她那样地漠视生命、践踏生命，也许是因为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生命的宝贵。

但陆久马上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可耻——不，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他不都会宽恕残害他的战士的人，绝不会宽恕。虽然那个人付出了一只手的代价，但那还不够——相比那长眠在北部战区冰冷的土地之下的七位少女，远远不够。总有一天，他会为她们伸张正义、讨还公道，如果他这就连自己都不会珍惜和在意的生命，还剩下一丝最后的意义的话，那想必就是这些了……哪怕那只是他自己的正义，和他自己的公道。

但是现在他需要把这份私人恩怨暂时搁置。

听取NT77对人形的新式制造工艺的简单汇报，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根据公司的要求，他们首先把测试的方向放在作战用民用人形，也就是战术人形的培育上。虽然说是简述，但是其中的具体流程也让陆久感到目不暇接，例如对“素体”状态的人形的行为模式塑化、激活后人形的环境适应性测试、战斗能力测试和对其中不合格样本的筛选，都是陆久闻所未闻的。他隐约感到这些技术上的测试中包含了很多有悖人道的实验细节，但是考虑到这些人形只不过是一些实验样本，陆久努力让自己放平心态、心里有所准备。

中午的时候，陆久和NT77一同去餐厅用餐。虽然两个依然存在着隔阂，但是已经比前一天要好多了，至少从外面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矛盾。

餐厅里接待他们的依然是昨天的人形服务生，当那个服务生看到陆久和NT77一同出现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您好，陆司令。”她对陆久说道，接着又转向了NT77：“您好，主工程师。”

陆久对她点了点头，而NT77则面色平静地没有回应。

下午，陆久在NT77的带领下参观了他们的实验操作间，包括储存人形素体的储备室、维护受损人形的护理间、检测人形状态和机体参数的检测室，以及模拟外部环境的模拟场地。

“虽然目前项目还没有启动，但是这些设备已经调试完毕了，实验用的材料也全部就绪。”NT77说道，“现在只要等我汇报上去的实验流程和细节通过审批，我们马上就能进行操作。”

陆久点了点头。他本以为NT77会对希望早日开始实验，但看她陈述这些事情时的表情，似乎对实验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并不太在意。

“这个项目的全部实验完成，需要多长时间？”陆久问道。

“如果进行顺利的话，项目一旦启动，预计两、三个月就能结束，最多不超过四个月。”N77回答，“我估计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因为虽然对于16LAB来说这是全新的工艺，但是在……那边，已经是流水线式作业的成熟技术了。”

“是吗。”

那么，看来所谓的审批也不是针对操作可行性的探讨了，陆久心想。多半是对这一技术中是否包含着不为人知的风险的分析吧——换句话说，就是审查NT77带来的技术中是否隐藏了危险的东西。

陆久感觉这种可能性不大。首先对人形素体行为模式的塑化首先要经过公司和16LAB双重审批，执行过程中则有陆久全程监督。一旦这三方之间的任何一方觉得可能会有问题，那么项目马上就会被全部叫停，在确认没有隐患后才会继续，这套风险防范机制可谓无懈可击。而激活的人形的场地测试则会在无死角的视频监控下进行，而且每次测试的结果首先会交付16LAB查看，再将数据反馈给NT77处备份并做分析报告。如果测试中途陆久认为有不妥或者有疑问的情况发生，那么测试同样会立即终止并进行风险排查，在确认没有隐患之后才能继续。

这样说来，虽然NT77是负责实验操作的主工程师，但是在进程中她的权限实际是处于末位的。不仅获取的数据要经过16LAB的审查，而且实验流程中如果出现疑问，陆久有权要求立即终止操作，NT77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如果是一般的技术人员，现在恐怕立即会拂袖而去吧，陆久有点讥讽地想到。就凭实验启停的开关，居然拿在一个完全不懂技术的人手里，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无法接受。但是NT77却并不在意——也许对她来说，对公司、16LAB和陆久的顺从，是高于技术的尊严的。

但让陆久信任NT77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之前的接触。作为“播音员”的镇压者，陆久对NT77的心理状态比其他人了解得更深。

自己差不多可以99%地信任NT77，陆久心想。但他依然会提防那存在着无限可能的1%——提防那NT77的一切，都是“播音员”的表演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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