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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1-52 #1 - 13,2

[db:作者] 2025-07-25 23:53 5hhhhh 2830 ℃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怪,谁让天这么热呢。「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不用上班啊?」「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平海中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可能性。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郑欢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郑欢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我还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XX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郑欢欢负责的,不等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是X大的(郑欢欢也是X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周丽云走后,郑欢欢说她儿子也是X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继子,她——」郑欢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省师大的,」好半晌郑欢欢又说,「大有来头。」「啥?」「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色。「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上网啊,那个啥,QQ?」「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

  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啪啪两声,吐唾沫的声音——「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喘息粗重。「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随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溜达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

  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个人爱好:无。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咋了?」她撩撩头发。「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你吃了没?」母亲问我。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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