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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1-52 #1 - 5,2

[db:作者] 2025-07-25 23:53 5hhhhh 8600 ℃

  直至陆永平拿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心里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扑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穿起了袜子。刚穿上半只,又扯了下来:「不用怕,没事儿,啊。」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光脚穿上皮鞋,又爬起来穿上了衬衣。然后他生生把我拽起来,凑在耳边说:「看好你妈,啊,没事儿,没事儿。」他脸肿得像头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一巴掌扇了过去。陆永平推门而出时,咣当一声响。我这才想起扎在门口的自行车。而那辆烂嘉陵还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了银屑病。梧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张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第十七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溜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蓝色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间抹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三,我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我背靠凉亭立柱杵了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鹅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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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溜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第十八章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1998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

  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几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她笑着说:「看你老姨,临走非要让给家里捎点东西,咋说都不行。」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我,脸却朝向母亲。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到,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我,顿了顿:「你秀琴老姨还得上班,专门请假多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傻笑。母亲则哦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了?还是跟谁打架了?」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我明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呢。」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球。我终于笑了笑。「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糊了一口浓痰。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揉眼说他爸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溜吸溜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

  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林回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真实。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永平的夸奖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嬉笑。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没抬,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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