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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未落约重游

[db:作者] 2025-07-25 23:53 5hhhhh 3520 ℃

大正八年,我离开东京,独自一人前往京都。

说是就地取材,其实是听说大学里偶然结识的朋友二条即将在那里举办演出。他家经营着名为“观平座”的剧团,近日打算将暌违多年的《助六由缘江户樱》重新搬上舞台。

此为歌舞伎十八番中的名篇,也是唯一讲述人情世态的剧目。明治时期经第九代市川团十郎改编之后短暂重登辉煌,然而因为演出难度较大,几乎没有人能够驾驭,又慢慢淡出了人们视野。

我当时正为新作的剧本发愁,辗转东京、长崎的这几年,陆陆续续发表了几部作品,然而反响平平。思来想去,觉得此行或许能给我提供新的灵感。

二条事先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坐过站,还给我附上了一张京都地图。从新桥登车,一路摇摇晃晃弄得人昏昏欲睡,还好事先在包里准备了饭团聊以慰藉。

乘务员又开始巡逻,一边通知前往京都的旅客可以准备下车。我跟着沙丁鱼一般的人群挤出列车,二条围着一条深红的格子围巾,站在台上等我。

“二条,为什么来车站?”

“……不来接一下的话怕是要到警视厅找你了。”

二条不愧是二条,跟着他居然很快就出了站。我自己总是要绕至少半个小时,果然到一个地方有本地人带路会好很多。

“对了,到了这边别叫我二条。”

“为什么?”

他没好气地说:“因为不止一个。”

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他有兄弟姐妹,事实上,二条……啊,现在应该叫他遥,很少提及他的家人。在东京的时候我偶尔在报纸上看到遥写的戏剧评论,顺着线索一路找过去,就找上了他,发现竟然是同一个学校的校友,比我小上两届。我向他请教戏剧理论,并带上了自己原创的剧本。

遥起初弄不明白我的来意,皱着眉头问我是谁,还要我没事别来烦他。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文学部的椿大和,看了今天的报纸,觉得你的戏剧评论写得很厉害,所以想来请教。”

遥似乎愣住了,我趁机把剧本递过去,他接过翻了翻,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他用红笔在很多地方写写画画,告诉我哪里需要扩写,哪些属于冗谈,还给了我很多关于如何表现出戏剧张力的建议……虽然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却觉得胜过我在大学课堂听一学期。我向他真诚致谢:“你真的很厉害,请问以后还能向你请教吗?”

遥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你要真的很想让我给你提意见……也不是不行。”

我后来才知道遥并不是本部的学弟,是别的学部的学生。然而竟然对戏剧有如此高深的造诣。追问之下,他才勉强告诉我,他家里经营着歌舞伎剧团,从小便在祇园长大。

那之后不久,遥就回了他老家京都。之后一年的时间,我们都没有碰面,不过保持固定的书信交流。

他在信里仍然没有透露过多个人生活,大多数时候还是就着我随信附寄的剧本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我按照遥的提议逐步修改,渐渐也有一些剧团愿意出钱买下我的剧本。

我很感激他,表示以后卖出去的剧本都会附上遥的名字,稿费也一人一半。

遥坚决拒绝,连署名权都不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们沿着鸭川一路朝观平座剧团走去,鸭川静谧流淌,背后是绵延的大文字山。只在书上见过的场景如今一一变成了现实。

“快点儿,别东张西望了。你是春游的小学生吗?”

“可我觉得很有意思。”

遥拿我没有办法,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剧团所在地时,夕烧已经将半边天空都熏成枫叶一般的颜色。

“一会儿进去之后,谁也不要理。”

“什么不要理呀?哥你可总算回来了。欸,这位是哥的新朋友吗?你好呀,我是二条遥的弟弟,我叫奏。”

怪不得遥让我不要叫他二条。要是只喊姓,确实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

我向他握了握手:“你好。”

“你好你好~没想到我哥在东京真的能交到朋友啊。”

“吵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遥看到他的弟弟心情就不大好。奏也没有生气,他松开了掌心,只是平静微笑地看着我:“还有客人在,哥哥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哦。”

奏向剧团的人介绍我,一路上和数不清的人打招呼,我敬佩他能够记住所有人的名字。遥似乎不喜欢凑这些热闹,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向奏询问他的下落,奏只说这会儿他哥应该又出去了,晚点才回来。

我想到前台去看看舞台布置,奏自告奋勇当我的导游,一边向我介绍着剧团的发展史。

在东京的时候,对剧团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偶尔才会到帝国剧场看上那么一场演出。路上三三两两的杂役清扫舞台,中央的花道将观众席一分为二,有足够的机会同台上的俳优互动,早年的观平座在京阪地区也是叫得上号的剧团……奏没有继续说下去,改口称团里还有很多空房间,我可以随便选一间喜欢的。

二条家不愧是京都歌舞伎的名门,祖上曾经师承市川家,往后却另外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流派。他们幼时跟着自己的母亲学习歌舞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祇园登台。

“很厉害。”

“我只不过是跟在后面跳些延年舞罢了,算不得什么。哥哥才是真的厉害,十三岁就已经做了主役。”

“是《助六由缘江户樱》吗?”

“不,当然不是。”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奏已经移开话题:“椿君是第一次来京都吧,想不想在这附近玩一玩?”

我如实点头。这也是我来京都的主要目的。

奏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笑容:

“那么,就包在我身上吧。”

说是充当导游,其实大多数时候奏忙于剧团事务,而遥似乎不太管事,见到他的时候多也是抱着三弦,在院子里弹唱。

我在意《助六由缘江户樱》的事,询问排练得怎么样。遥起初不肯透露太多,无奈之下,才告诉我其实还没有敲定主角人选。

“为什么?”

遥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极不情愿地向我解释,原来在《助六由缘江户樱》中,有极为重要的女形表演,便是女主角花魁扬卷。

扬卷身为花魁,思慕美男子助六,暗中帮他平息许多事端。然而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幕落时,扬卷不得不再次目送情人离去。

作为女主角,扬卷几次退场复又入场,每次都是不同的衣装,分别演绎不同的女子情态。不仅需要极为深厚的功底,更需对恋爱中女子的心理洞察得细致幽微。

“那家伙说,凭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演绎扬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遥外露这么激烈的情绪,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但还是会帮我一一解答,我觉得遥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他能对一个人散发如此纯粹的厌恶之情。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啧,那家伙的事和我无关。”

“那么,我只忠于对舞台的判断,没有看过你们两个人的演出,我不会擅自给任何一方评价。”

遥似乎很诧异,但还是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我惦记着赴奏的约,昨说今天傍晚时分在二条家门口汇合。他今夜披了一件淡青色的羽织,下摆驯服地贴在两旁。

“椿君怎么还是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

“不可以吗?”

“不……没什么,当然可以。”

他领着我穿越京都的街町,远方浮现一片静静燃烧的垂樱——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不仅仅是樱花,两排赤红的灯笼绵延过去,一路看不到尽头。远处有三味线的声音,没日没夜地弹奏,或华丽或妖艳,就像诱人沉睡的巫谣。

我停了下来:“这是……”

奏抱着手臂,只是含笑望着我:“既然到了京都,不想来祇园看一看吗?”

我们走在彻夜通明的小道,灯花之下人影憧憧,却是无数白粉敷面的美丽身影。我从来没有来过祇园,觉得此情此景异常不真实,仿佛打开了匣子之后以年迈之躯重回龙宫的浦岛太郎。

奏在一座茶屋前停下,便有女人迎了上来:“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姑娘们才刚起呢。这是……”

“我朋友。”

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麻烦您先给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坐下没有多久,便有两名艺伎挑开门帘,抱着三味线跪坐在地。左边那位艺伎似乎年长些,也更活泼,她见了奏,只是咯咯笑着。

“要弹《劝进帐》么?”

“奏先生别说笑了,我们哪里比得上您?祇园内论资排辈,我们都得喊您一声老师呐。”

“可我今天花了钱,是来听你们唱歌的呀。”

“嗳呀,献丑了——”

她们说罢执起拨子,唱的正是歌舞伎十八番里的古曲。唱到义经被所信任的兄弟辜负之时,更多一分女子泣诉命运不公的哀婉之态。

曲终了,那名年纪小一些的艺伎向我鞠了一躬,走近几步,忽然向着我的方向靠过来,我连忙接住她,将人扶好:“你没事吧?”

“客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解其意,抬眼看,奏已经与那名艺伎缠在了一块儿,女人的口脂落在他的唇上。

“怎么了椿君?”

我指了指身边女子:“她好像受伤了,刚刚忽然跌倒在我怀里。这里有医生么?”

奏同那名年长艺伎的表情,一瞬变得很有些古怪。

“椿君。”奏斟酌着用词,“我问你,你……有过女人吗?”

“什么女人?”我下意识反问。

他与艺伎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们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奏两人。

我以为他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便屏气凝神等待,却只见他抽了一枝干花,将它插进另外一个瓶子里。

望着那束姿态横斜的梅花,奏的话音里分明是有笑意的,眼睛却像一口古井:“我原以为……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古时候便有若众之流,也怪不得别人会这样想。”

“奏,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吗……那也不要紧。”

艺伎虽然走了,但她们袖子里的香气留在了居室里。不知道是怎样的香,我觉得我的耳朵像是烧了起来。

“椿君,知道吗,女人这种生物啊,就像花一样。”

直到奏膝行至我面前,我才意识到那香气其实来源于他,眼下正源源不断渗入我的鼻尖、毛孔,每一处肌肤。有一只蜘蛛在我的腿上游走,我不觉收拢膝盖,那只蜘蛛化为一只手,奏的手。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今晚的奏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那只蜘蛛来回攀爬,所过之处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透过那些纹理发现异样的源头:奏不再露出那种惯有的微笑。

“至于祇园里的女人……等花期一过,她们就会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凋谢下去。”

烛火明灭间,奏的一半身体匿在阴影里,他的眼里有千万人的影子,连面庞都像极了遥。

我想揉一揉眼睛,却被轻轻握住了手腕。奏朝我一笑,顷刻变作台上风情万种的女形。众倾城拥簇之下的微醺的醉态、被抛弃之时自怨自怜的伤情,种种痴恋中的女子情态,恍若花魁扬卷附身。

“大和。”他忽然低声唤我名字,“你知道遥为什么没法演绎花魁扬卷吗?”

他凑过来吻我,我感觉有什么咸涩的东西在嘴里化开:“不知道。”

“恋爱中的女子是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放到怎样的姿态才能去讨那些恶心的家伙欢心……我那位哥哥,可是从来不曾理解的。”

我不明白奏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遥,只能本能拥抱他的身体。他的肢体十分柔软,拥抱上来的时候缠紧了手中的线,一根蛛丝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摇晃。

醒来的时候被侧已经空了。问了祇园里的人,才晓得奏一早就走了。天还拢着一层深青色的薄雾,我向观平座的方向赶过去。虽然仍对昨晚的事感到恍惚,理智却告诉我自己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至少,要把话说清楚。

晨间的野地开着不知名的花,豆大的露水滚进过路人的衣领。观平座的门口,兄弟俩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你昨晚带他到哪里去了?”

“没什么呀,就是玩一玩而已。”

“离他远一点。”

“嗳呀,哥哥这样的人原来也会有珍视的朋友吗?”

奏大概看到了我,故意抬高了几分声音,若无其事地同我打着招呼,“你要是真心为椿君考虑,就不应该把他带到这里。”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奏的笑容让人不舒服,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勉强”吧?遥没有多做停留,他愤愤离去,于是奏连最后那点笑意也消失了。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

“昨晚的事……”

“啊,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看看哥哥会有些什么反应,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

“椿君?”

我仍然不习惯他忽然的靠近,只好定定地站在原地,“你觉得《助六》是一部怎样的戏呢?”

我努力回忆着书本上的知识,试图将那些零碎的评价与感想拼凑起来,然而奏摇了摇头:“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我是说,你觉得我和哥哥之间谁更适合扬卷呢?”

“我没有看过你们两人的表演,没有办法给出评价。”

“这样啊……那么,我可以问问你是为什么选择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在东京的时候有仰慕的作家,想要成为他一样的人,所以选了文学部。”

“因为憧憬选择的道路吗……真不错啊。但可惜在这里你并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

奏没有直接回答,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下来,因为里面中空,一掰即断。

“看到了吗,这就是二条宅,也是观平座,更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旧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少人喜欢听,纵然在外如何维持旧时的荣誉,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空壳。这样的东西,能给予你什么样的灵感呢?”

“只要我坚持寻找下去总会有。”

“或许吧。”

他笑了一下,“你要真的有心改变什么,不妨从这根树枝开始。”

在东京的时候,正逢米价水涨船高,全国各地因此陆续爆发骚乱。东京的警视厅先一步得到消息,便在京畿一带加紧了巡逻。

我有些在意,听说有学生正自发组织小型活动,便拉着遥一块儿去。他们讲的多是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有什么德谟克拉西。

我和遥分到了记录实时米价的任务,在米店门前徘徊,忽然从外面涌入巨大的人潮。遥试图向我伸手,但很快被人群挤到了别处。然后是抢劫、偷盗、斗殴……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被人群挤出米店,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警察把我们包围,我好像被当成同伙一块儿押进了警视厅。

不幸中的万幸是,遥也在那里。

遥的脸色很不好看,也许就是那时他对我留下了警视厅的阴影。我主动坐到他旁边,在那名巡警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举起手:“你好,请问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们出去?”

“等关系者来保释,或者拘留七天。”

“七天?!”

还没等我们作出反应,旁边已经有人叫骂起来,自称是某某议员的侄子,要是不快点放了他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云云。巡警睬也不睬,手一挥,便有几个制服模样的人把人押解起来,不知道又要受什么样的拷问。

“你不害怕吗?”

“不怕,我习惯了。”

他说,小时候练习技艺,母亲总是让他在庭院里罚站。倘若下次还是犯同样的错误,就会罚他关禁闭。他们的父亲曾经也是京阪地区名噪一时的俳优,每每从剧场的花道走过,观众争相抛赠缠头。但近些年他的演出频次大幅度缩减,决定逐渐退居幕后,只在新年这样的大日子才登台。

这是对外的说辞。剧团里的人都知道,他总是和业界的年轻女演员厮混在一起,常常夜不归宿,到处找不到他的踪影。

观平座上上下下有几百人,二条夫人不得不以一己之力扛下所有。剧团是二条祖祖辈辈积累的产业,明治以来,新剧之风盛行,夫人积极地同艺能界的新星沟通交流,邀请他们参与改编,一心想要将二条流的技艺流传下去。她最大的梦想便是将市川团十郎之后再难重演的《助六由缘江户樱》重新搬上舞台。

但年幼的奏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难得出门几次,更不用说继承家里的歌舞伎事业了。

二条夫人挣扎之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培养长子遥身上。

当时正值春天,然而警视厅的角落仍然很冷,遥把他的那条红围巾分给我一半,把下巴埋在围巾里,再也没有说话。

我记得,后来他也是戴着这条围巾到车站上接我。

距离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剧团的代表前野先生催我们赶紧敲定人选。我已经收集了相当一部分素材,却不知道怎么用进新的剧本里。

我找上了奏,他正蹲在池子旁边看小鱼嬉戏。

“椿君?”

“前野先生有事要找你。”

“我知道是什么事哦。”他任由池下的小鱼甩着尾巴,被溅了一身水花也不在意,“无非就是想让我和哥哥同台竞演,谁赢了谁出演花魁扬卷吧。”

我摊开掌心里那断成两截的空心树枝。

“呀,你还留着这个呢。”

他的话音透着讶异,但又轻快地笑了,“所以你有没有什么新的灵感?”

“嗯……”

“没有也不要紧。”

“我……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敛起笑容:“你不会想知道的,都是坏孩子的事。”

“我不信一个人生来就是坏的。”

“真幼稚呐。”

“是吗?遥也这么说过我。”

“这样啊。”

他撑起下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促狭的表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再说下去,我可是真的会心软的哦?”

“所以能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拿你没办法。先说好,那可绝对称不上什么动听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是由庭院里的樱树、母亲的训斥声还有哥哥努力练习的身影组成的。

居室似乎总是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已经记不得换了多少郎中,这病似乎总也不见好。他们都说,这病根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母亲为此愧疚了一阵,有段时间也曾加倍对我好。但这一切到哥哥开始学习歌舞伎时就结束了,毕竟,她想要的还是一个优秀的二条流继承人。

只能靠数阳光在地上投下的井字格消磨时间的生活让我感到厌倦,于是我偷偷坐到庭院里看哥哥训练。

哥哥显然也注意到了我,虽然他已经极力掩饰,但眼角的欢喜是藏不住的。

我用眼神暗示他赶快到母亲那边邀功,然而,叱责总是比赞美先一步落到头上:

“这样你就满意了?别告诉我你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我觉得哥哥已经做得很好了,后来的我也没法做得像他一样好。但把这些都展现给母亲看,得到的永远只有还能更好。

其实母亲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来着……但是在这方面她似乎总也不会满意。

她让哥哥罚站,我趁着母亲离开,一溜小跑到他面前:“哥哥。”

我从衣袖里掏出从饭桌上偷偷藏下来的鱼,他脸色一紧,翻开我的里袖,我还遮遮掩掩,他却已经看到了我衣服上那块油渍。

“母亲会连你一起骂的。”

“可是哥哥没吃饭,会很饿。”

哥哥本来还想争辩来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哈哈哈,露馅儿了。他终究还是难抵诱惑,三下五除二把鱼吃了个干净。

我很满意,靠着树干问他:“平时学的都是什么歌?”

“……你不会喜欢的。”

“可我想听。”

“我还没有练好,母亲说练不好就不许唱。”

“那就换一首嘛。”

哥哥被缠得没办法,想了想,顺口唱起一首童谣。讲的是一群狸猫如何呼朋唤友,拍着肚皮跟寺内住持的三弦声载歌载舞的故事。

京阪地区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首歌。他学着狸猫的口吻喊“快来吧”,我顺势跟着打起了节拍。

唱累了,我让他也坐下来,我们两个人依偎在树下。

“……哥哥。”

“嗯?”

“父亲昨晚又没有回来。”

“是啊。”

“他……还会回来么?”

“也许吧,我不知道。”

偌大的庭院只有簌簌花落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他正在把头上沾到的花瓣一点一点清理掉。我微微眯起眼睛,想这样靠着睡一会儿。

朦胧间,眼睛捕捉一个纤丽的身影。

那影子一动不动地瞧着我们,没有什么表情,就像台上的歌舞伎。

我恍惚记得自己是看过这张脸的,曾经因为高烧陷入昏睡,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靠在房间的纸拉门前。她的轮廓被光映得朦胧,意识到我醒了,正在呆呆地看她,像一只动物轻轻爬到我上方。有两滴液体滴到了我的脸上,比月光还要冷。我其实很希望她能冲过来骂我,就像对哥哥一样。就算关进黑屋子里三天不许吃饭……也好过那样的眼神。

见过我和哥哥的人,总说我的相貌像极了父亲——而哥哥长得像母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母亲偏爱哥哥,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要是能和哥哥一样就好了。

很恶心吧?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但他逼着我直视自己的眼睛。

和哥哥一样接受训练的话,也许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母亲大概也会愿意坐下来,听我好好唱一回《助六》吧。

每天看哥哥训练,他唱的歌都已经牢牢记在心里,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舞蹈也都会跳了。

我拾起一把扇子,回忆着兄长的身姿,在月光下起舞。

哥哥告诉我,他已经开始磨练花魁扬卷。他还说,一定会重现市川团十郎当时的辉煌。

“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犹豫,镜子里的那个人继续说,“一个人不是只能扮演一种角色,父亲也是‘兼’。”

父亲偶尔也会缠上紫色头巾,演绎江户时代的风流浪客,但女形从来都是一个流派里最神秘的部分。最早的时候,寺院里就有让男童扮女孩跳延年舞的传统,歌舞伎的女形们,用一生研究女人、模仿女人,直到成为女人。

我怔怔地摸上自己的脸,想了想,把自己的头发稍稍拨了拨,使分叉尽量接近某个熟悉的人。

像是被镜子引诱了似的,镜子里的“他”、或者说我,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感觉扇的尖端划出凌厉的弧度,像是要把心中的一切狂热都释放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跳得好或不好,庭院里的老樱花树是唯一的观众。

但我只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当母亲的目光更多停留在我的身上,剧团里的人会主动同我打招呼,笑盈盈地喊上一声“奏少爷”,一切都改变了。

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父亲忽然出现在家中。

我记忆里只有父亲模糊的面孔,倒是哥哥在一片狼藉中与父亲沉默对峙,那模样让我记了很久很久。哥哥很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展露出优秀的才能,加上父亲是那种模样……其实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哥哥会成为观平座最年轻的一任座头。

然而,继承了剧座世袭的名字,真实的模样全部隐藏在隈取之后,对哥哥来说真的公平吗?

母亲自父亲突然造访就一病不起,她并没有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下葬的那日,我在小院门口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哥。”

没有人应。我微微抬高声音,“前野先生有事找你,我替你回绝了。明天你若是有心情,记得去找他。”

蜡烛在纸拉门上落下斜长的投影,我慢慢放下烛台,靠在门前坐了一会儿,仿佛借着一层薄薄的纸,就能听到里面的人的心跳和呼吸。毕竟,在母亲腹中时,曾经就这样共享过生命。

“以前训练完,他都会带着书到我房间给我讲故事,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再过来了。我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模仿他的舞蹈。我看他跳过太多次了……但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扬卷。”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永远能在一起,椿君,我想或许我是最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抬起手,拍了拍奏的背。

“没关系啦。”

视线里跳进一双戏谑的眼睛,“不如……就让椿君来决定谁能成为扬卷吧?”

“我?”

“虽然——现在的哥哥大概做不到吧。”

但是奏的眼神明显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我顺着他看过去,遥的视线冷得像冰。

“遥!”

我追上去,他脚步一顿,慢了下来。我和他一前一后,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对不起。”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我没有干涉你交友的权利。”

“遥,你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只能告诉你那家伙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我觉得,奏他大概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不必说了。也许他说得对,我是不应该把你带到这里。总之我的事你少管。”

我记得遥那天留下的落寞背影,和奏脸上勉强的笑容。我没有告诉他们,这副模样比哭还难看。

已经习惯让遥替我审阅剧本了,我用这个理由,终于勉强说服他打开门见我。翻开第一页,他的脸色就变了。

“《助六由缘江户樱》,你是在开玩笑吗?”

故事的最后一幕是扬卷仍然静静注视着情人助六消失在雨中,那时我忽然想,若是让助六回一下头,或让扬卷说出没能讲出口的话。哪怕只是一瞬也好,会不会最后结局就能有所不同呢?

“请听我说,我是认真的。我想要替人修改这个结局。”

“为了他?”他的话语有些嘲弄。

“不,是为了你。”

“……哈?”

我盯着他,就像我第一次去向他请教,被他赶出门去,我就这样等了一晚上。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然,轻轻别开视线。

我们在黑夜里无声地拥抱起来。

“他……也是这样拥抱你的?”

我摇了摇头:“他是他,你是你。”

这次我注视着他的脸孔,想要将那个模样也刻在记忆里。不是为了扬卷,也不是为了助六,只是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体全副身心接纳着我,而我也努力回应他这份期待,积极在他身体里索求。

射精之后,他静静躺在我的身侧。

“遥,你就这么想要成为扬卷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奏说,他会继承观平座。”

“什么?”

“他说,他会拿到世袭的那个名字。毕竟他才是最优秀的扬卷。然后,似乎还要拜托我去照顾他不成器的哥哥。”

“他也给我差不多一点,胡闹什么的,也要有个度吧……”

遥背过身,没有看我。我感觉他的声音在打颤,是咬牙切齿,还是在哭呢?

第二天,我走出门,看到他不知从何处折了一枝紫荆。我过去,习惯性拍上他的肩膀:“剧本改得怎么样?”

“你说那个……不,不用修改。”

“啊?”

我不解地望着他,总感觉遥也有事瞒着我,但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那枝紫荆,一朵花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也许清晨的雾气还没完全消散,遥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宛如身在梦中。

“这个故事……保持现在这样就很好。”

后记

观平座的故事,就此落幕。

既然是故事,少不得有删改润色成分。因此,若有见证者发现部分内容并不符合事情原委,还请谅解。

坦白说,这样处理过之后,便称不上属于我们的故事。或许,把它称作以我、遥君、奏君三人为名的人偶剧更恰当。

最后,究竟是谁成为助六,谁又是花魁扬卷,感兴趣的可以问问曾经的观众。至于我,只会把那一段永久保存在记忆里。

或许奏君说得对,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或许遥君的坚持也有道理,他并不希望因一己私欲修改原本的结局。

无论如何,《助六由缘江户樱》的故事如今依然在各地的剧座轮番上演。而我们也相信,江户时代枝头灿烂的垂樱,时隔百年,也依旧会在心头盛放着。

①樱花未落约重游:语出《源氏物语》,原句“归告宫人山景好, 樱花未落约重游”。

②市川团十郎:歌舞伎世家,历代座主袭名市川团十郎。其中第九代因对歌舞伎贡献极大,被称为“明治剧圣”。代表作为歌舞伎十八番。

③《劝进帐》:歌舞伎十八番之一。讲述源赖朝欲除掉为他立下功劳的兄弟源义经,义经被迫与他的家臣弁庆逃走的故事。

④若众:即若众歌舞伎。古时若众歌舞伎多有同性情色元素,演员通常兼任性工作者。

⑤童谣系《证城寺の狸囃子》,诗人野口雨情以传说作为素材,写下童谣歌词,在日本为妇孺皆知的民歌。

⑥隈取:即歌舞伎所用之脸谱。

⑦紫荆花:花语为兄弟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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