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x狼

　　习惯是个很恐怖的事情，在那四年里，伊佐枫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最初她还没有更多的感觉，突然失踪的加勒特并没有带给她过多的冲击性影响。她尝试去寻找过了，托了同僚、朋友、关系，但都一无所获，如同石沉大海，什么也没得到。她很快放弃了寻找，不过是失去了一条狗，伊佐枫如此想。

　　可后续的生活却把她拉入了痛苦的泥潭。她习惯于每晚有人亲吻她的额头，跟她道晚安，现在只剩下循环的黑胶音乐在播放着。伊佐枫抚摸着褶皱的床单，这个床原先有这么大吗，她不知道。即使加勒特离开了，或者死去了，她都得继续生活，没有必要为了已经离开的人把自己毁了，伊佐枫很清楚。

　　这仅仅只是开端。

　　当她白日醒来感到饥肠辘辘时，下意识地前往餐厅，以往加勒特都会帮她做好早餐。这十多年来一直如此，她是伊佐家族的大小姐，从小自然有人照顾她的起居，在加勒特到了她身边后，照顾她变成了加勒特的任务。等待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厨房，伊佐枫绕过餐桌，打开了冰箱。冰箱内只剩下一些没有处理过的食材，那些半成品或者面包之类的，早就被她吃完了，只留下这些蔬菜肉类等。当时他们说好，回来后加勒特就会给她做她喜欢吃的东西。

　　伊佐枫捏紧了冰箱的把手，她能感到胸口积郁的憋闷，真好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那只笨狗却知道。她翻来找去，终于从冰箱内翻出一盒牛奶，打开后，一股馊臭味便飘了出来。她被刺激得反胃干呕，把那过期的牛奶倒入了下水道中。伊佐枫靠在餐桌边上，为什么，食物原来会变成这样的吗？她从不知道。

　　只是自己做个饭而已，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离开了那只笨狗就活不了了。伊佐枫叠起了袖子，她从网上找了个煎鸡蛋的教学视频，就斗志满满的准备开干。可这一切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而言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迸溅出的油，跟黑炭没什么两样的鸡蛋，甚至糊了的锅底。伊佐枫咬着唇，失败了十几次，蛋也快被用完了，散落的蛋壳、蛋液到处都是，整个厨房变得狼藉不堪。

　　她最后发了火，把平底锅扔了出去，砸碎了酱料瓶。这让她变得更加暴躁，她什么都做不好——她将灶台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那些瓶瓶罐罐变得粉碎，锅碗瓢盆发出巨大的碰撞声，酱料也飞得到处都是。她站在垃圾堆里，只感觉到心脏在狂跳，曾经精心挑选的碗碟变成了无用的碎片，那些破碎溅起的碎片划破了她的小腿，她咬烂了嘴唇，让血液的铁锈味在口腔漾开。

　　发泄是没有意义的。伊佐枫垂下眼，她蹲了下去，靠着壁柜蜷缩起身躯。她的心里充满了憎恨，只想要咒骂那个离开的男人。可这些怒火和怨恨再无从倾泻，她得学着自己活下去。万事开头难，伊佐枫告诉自己，她不能再想更多关于加勒特的事情，那些都是过去式了。

　　随后，她花了快两天的时间才把混乱的厨房收拾出来，冰箱里坏掉的食物也都扔了，变成储存半成品的料理或是面包之类的即食品。那些外卖单塞满了家里的抽屉，至少她现在学会煮泡面了，也能给自己打个蛋，算是进步吧。伊佐枫看着第一次成功煮出来的泡面得意的笑了笑，看吧，笨狗，没有你我也可以。

　　伊佐枫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吃着那碗热腾腾的泡面。这个泡面的粉包太辣了——伊佐枫吸了吸鼻子，捏着筷子的手指有些使不上力气——是因为太辣了。少女低下了头，颤抖着呼吸。房间里变得有些空荡荡的，她把有关加勒特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塞到了仓库的最深处，包括加勒特以前给她送的礼物，他做的那些玩偶，发圈，都被丢入了纸箱内，和灰尘一并躲藏在了她绝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日子真的很难过，对于一个可以称得上生活废物的大小姐而言，这比把她丢到一众衣冠禽兽中尔虞我诈要艰难太多了。因为不知道要交电水费，她曾在一次洗澡时遭遇了停电停水，最后裹着浴巾摸到了手机，打了电话给管理人才知道要缴费。坏掉的电器她也不会修，只能通通扔掉换新的，还好她不缺钱，这算是容易处理的了。

　　夜晚是一天中最难熬的，她已经习惯早早上床，把无处发散的思维困在梦境中。她时常会在半梦半醒间扭过身子，想要钻入那个男人的怀中，但胳膊突然的挥空会让她下意识地清醒过来，面对着空出的半边床，伊佐枫总要呆坐在那里很久，脑子里却同样空白一片。她用手去触碰那片床单，期待着能从那里感觉到谁留下的体温，可那里没有热度，只留下孤独夜晚的冰冷。在那之后，她就把自己的衣服全部堆到了另外半边床上，只给自己留了勉强容身的狭小位置。

　　四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在伊佐枫看到突然出现的加勒特时，声音都会哽在嗓子里，脑袋下意识的催眠自己这不是真的。

　　那个从她的生命里失踪了四年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跟前，用她所习惯的语气和声音，对她说着什么。她的耳边却全是气泡炸裂的声音，就好像眼前的世界不过是由谎言拼凑而成的，她只要往前踏一步，脚下的地面就会轰然破碎，就连这个站在她眼前的、加勒特的幻影，也会就这么消失不见。她能说出口的，只是故作不在意的玩笑话。

　　伊佐枫很怕，只要她再喊一声加勒特的名字，她就会哽咽得说不出话。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加勒特跟着她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房子里。

　　房内并没有很大的改变，加勒特却觉得熟悉又陌生。他扫了一眼，在视野范围内，没有看到任何他的物品。厨房内的摆设则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原本放在高处的碗碟和酱料全都放到了低处的台面上，这不是他所习惯的位置。冰箱内塞满了微波食品，还有马上要过赏味期限的便利店便当，零零散散的面包蛋糕，啤酒果汁营养液等等。

　　加勒特觉得心脏像是被抓握住了一样，一股酸涩涌上了鼻腔。他顺手拉开了抽屉，入目就是各种花花绿绿的外卖单，外卖单上还有用记号笔做的记号，标着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他用指腹拂过那些字迹，就像看到了一个人孤零零吃外卖的小主人。他的小主人舌头刁钻，这不肯吃那不肯吃的，就连原先在伊佐家里厨师做的饭菜都要被她挑三拣四的。加勒特放下了那些外卖单，朝卧室里走去。

　　面对着床上堆着的衣服，加勒特身体微微后倾，他仰起头，捏了捏眉心。伊佐枫一到家就跑到了浴室内急冲冲地嚷着要洗澡，从浴室内传出的水声让他切实地有一种回到了此处的感觉。可是他的小主人呢，加勒特想，他那样难伺候的小主人能够独立的生活了四年，他失去的这四年——加勒特走到床边，把那些堆起来的衣服一件件分离，叠起来——胸口的痛楚让他觉得不是滋味。

　　伊佐枫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昨天哭得很凶，甚至让加勒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情事时伤到了她哪里，她这四年有哭过吗？加勒特对此不得而知。

　　就在男人出神时，他感觉到少女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伊佐枫可能刚刚洗完澡，也没擦干，披着个浴巾就跑出来了，身上湿漉漉的，加勒特能感觉到少女柔软湿热的身躯贴着他。他小心地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想要转过身。

　　“不许动，笨狗！”身后传来了伊佐枫带着少许哭腔的声音，加勒特的身体立马僵住了。

　　她哭了。加勒特想，他的小主人又哭了，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抱着他的少女兀自抽抽噎噎了一会儿，手指用力地拽着他的衬衣，快要把布料都扯烂的程度。加勒特用自己的手掌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想要以这样的举动来安抚伊佐枫的情绪。等到抽泣声稍微小了些后，加勒特才压抑着快要濒临爆发的情感开口：“我可以扭过去了吗？让我看看你。”

　　“加勒特……”伊佐枫用哭音模模糊糊地说道，“我不像你、我不是一个，执着的人……我也不像你那么坚定、我没有像你那么的有毅力！”

　　伊佐枫哭着倾诉，加勒特则安静地听着。

　　“所以、呜、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要来……不可以骗我，笨狗、加勒特……”

　　少女哭泣的话语弄得加勒特无法再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扭过身，一把将伊佐枫抱入了怀中。就像在十多年前他抱着尚还年幼的小主人一样。伊佐枫抱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泪水浸湿了肩部的布料。他不会再离开伊佐枫身边的，加勒特在心里暗暗发誓，他偏过头亲吻少女的耳尖，手掌轻拍着对方的背脊。他试图说点安抚的话语，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伊佐枫想把关于加勒特的一切从她的生活中抹去，可她却把自己变成了加勒特的纪念品。就像她把其他接触过加勒特的人当做了他的遗物，她同样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她一边欺骗着自己，一边想要放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如此地拼命，即使抓得手掌溃烂流血，都不愿意放手。

　　明明可以叫人来收拾家里，可以再找个管家，或者以她的手段，再找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男人并不难。但她偏偏要以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一个人待着，她不想让任何人抹去、或者覆盖掉加勒特曾经存在的痕迹。伊佐枫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能做的都做了，但她仍然感觉到关于加勒特的一切在她的指缝间如沙粒般流走。她慌了，恐惧地闯入仓库，翻出被她藏在里面的关于加勒特的一切，把自己埋入其中，就像成为了男人的坟墓一样。

　　她把自己葬在加勒特的坟墓中。

　　“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的。”加勒特发觉自己的嗓音也带上了颤抖的哽咽之意，“绝对不会，伊佐枫。”

　　他唤出了自己主人的名字，他把所有的忠诚都献给了怀中的少女。在那虚无的四年内，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回到伊佐枫的身边。

　　习惯是个很恐怖的事情。就像加勒特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伊佐枫就手脚并用地扒到他身上，非要加勒特抱着她才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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