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凌晨5点47分，希摘下耳机下播。

屏幕很快弹出了主播的时长结算页面，左边是观看人数，右边是礼物折算。

打赏栏标着一个大大的零。

希不惊讶，冷门评测主播该有的成绩。

何况她已经四年没上播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四年那些红极一时的首页主播还剩下几个呢？

希退出去关掉了加速器，大概算了算今晚的收益。她在国际区，而且是交战区，网不稳定，专业加速云配件租一晚50。她玩的这款哥伦比亚服《汐斯塔扭蛋广场》6小时烧掉点卡大概20。开主播高清通道冲了100的会员，她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方面很讲究，哪怕没人看她也想呈现一个有诚意的画质。外加50的云电脑租金，没错，她拿手机玩的，现在像她这种敢捧着一个逼仄的小触摸屏打繁琐DND游戏的人真没几个了，何况这家云网咖是个新兴小厂，按键调教得很差。

折算下来一晚上赔进去两百二十。

非常劲爆的收益率，可惜是负的。

希面无表情地点掉了屏幕录制，这家乌萨斯平台的录屏优化也很差，开高清打游戏很卡。

“笃笃笃。”后台有人给她发消息。

点开后台，一个萨卡兹紫恶魔头像蹦出来，“希老板，多谢了，刚刚结算拿了个源石尘行动箱子。蹭你的团拿的箱子都特别好，跟四年前一样。”

希愣了愣，回忆了下伦蒂尼姆平台的箱子交易价。她在石棺里关了四年，四年后整个汐斯塔箱子市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早就不懂行情了，但这个源石尘行动箱作为新版本的首发箱子，至少对应一套V1到V7的特种铳枪。价格不菲，一个四百多应该。“恭喜你啊。”

“希老板去点一下结算吧，我副团开这种铳械箱，你主团的品阶应该更高。”紫色恶魔说，“我这里有几把黄昏之剑钥匙，希老板待会激活一下平台号，我给你发过去。”

这就不太好了，新版本的钥匙一个一百八，“太贵，你自己留着。”

“很长时间受希老板照顾，四年前还没毕业，没什么报答的财力。现在工作有了点钱。”紫色恶魔十分诚恳，“先不说蹭团的十几个箱子，光是几张跟团跟成六星冒险者的人物卡，按行情算，都已经不下三千块，我觉得任何数目上过千的钱都是严肃的事情。再者现在评测直播低迷，几个老评测员都引退了，希老板这个闷头打的模式在收益上恐怕也不好扭亏为盈，作为老观众表达一下对这个领域、尤其是对这个行业的实际支持，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接着紫发恶魔发了个宽心的笑脸，“这四年一直想作出回报。奈何一直联系不上你，去别平台也没找着，担心了好一阵，想现实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哈哈。”

“我职业特殊，不缺钱。”希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直球敲完发过去，关掉聊天栏。希在歌单切了首歌，去结算页面看箱子。

箱子页面飘散着绚丽的光弧和像素的雪花。

紫发恶魔说得没错，主团的奖励是不低的。这至少是红阶的箱子。

希开着网易云，冲雪花发了会呆。

“The world around me is lost in misery

我周身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The only good I've got in my life is you

只有你是生命中唯一的美好

No meaning no other reason

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意义

When everything feels wrong I feel right with you

当感觉一切都糟糕，和你在一起就感觉很好”

录屏一关游戏确实流畅很多，结算页面动的也快了，灰色天空中，巨大的云团挪移，投下带有颗粒感的影子。

这个结算界面是即时演算的，角色会随机与周围设施互动，现在外面下倾盆暴雨，希的人物就披着褐色的被单在圣堂里避雨，烧起噼里啪啦的篝火。她的身边环绕着淡淡流动的日轮奥术，脸部发出微微玫瑰红，她皮肤上细腻的水痕也被渐渐烤干。

这种级别的演出在主流网游里绝对算头牌，视角拉近的时候希连角色大腿上的血管都能看清楚，据说这甚至会影响大腿锐器伤的判定。

希呆呆看了半天，然后打开画质界面把特效调到100渲染调到90，其它能拉高就拉高，但关闭色彩修正和全屏泛光。

她对画质有硬性要求，达不到要求的游戏她都玩不进去，甚至包括很多神作。

这绝对是个缺点，但好在她并不算个深度玩家，她只追求视觉沉浸感。而汐斯塔正是一款能完美满足她的癖好的游戏，退出设置界面后整个汐斯塔世界隔着小巧的屏幕向她扑来，由于是雨天，天空泛溢着波动的水纹和庞大的天光，所有位点都在生成雾气，阴郁华丽，如同世界将倾。希觉得像掉进了一个由巨大的雾状齿轮构成的玩偶内部，这个玩偶正在晦暗的时光中静静运算自己的一生。

　真是寂寞的玩偶。

地面材质也很生动，远处涌来钢铁般的针叶林波浪，这些针叶甚至会随风脱落，铅灰色的飞针敲击着希面前的窗户，打出清脆的水花。

希对这段林海演出很有印象，记得有新闻说这片林海的面积与乌萨斯的狄偌大斯高原相同，虚弱的人物被针叶打到甚至会扣血……敲击声中，世界时间变化，系统刷出一只影龙在雨中低飞，它从林海上空飞掠，雨滴和针叶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它黑色的鳞片，它向希的方向吐出明艳的吐息。

希在床上舒服地换了一个姿势。

“So madly desperate deeply obsessed

如此疯狂，绝望而强烈

Your love is better than mine to me

所以越来越迷恋你给我的触动

Can I have this moment forever

我能永远享受这一刻吗

Take me to the beginning

带我回到起点”

箱子在界面上拼命蹦跳求关注，不停崩庆祝火光，希却迟迟不去结算。

不知为何她觉得很累，她不想开。

她只想见证这团雨云在她面前消散，见证这个大玩偶的离开。

这当然是可行的，汐斯塔的天气系统也是即时演算，呆上一两个小时，雨云会自然消亡。

只是这有什意义呢？

想想那个红黑相间的雇佣兵，那个与爆炸物绑定的人。给希一张白纸，希能写出她身上全部装备的型号，从腰间的束带到臂弯的抢套，从白发下的耳机到眉间的创可贴，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她只能那样接触她。时至今日希仍然能回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带给自己的所有触动，那是何等深切的波澜，全世界的雨云叠加到一起都模拟不出它的优美繁复，那个小小的、幼态的玩偶。

希又换了个姿势，但不管怎么翻覆切换，都一样难熬。

几分钟后，希还是没结算那个箱子。

她打开HL编辑器，浏览自己的人物卡槽。

说实话委实没什么好浏览的，几百张卡，全是自定义，土生土长，每张卡都是一个叫做Nozomi的中战力低魅人类盗贼，雷同且千篇一律。

Nozomi是她给自己起的圈名，直播时她就顶着这个带有浓浓原宿风味的名字。

而自定义卡的好处是便宜，自定义模板分很多价位，其中《博德之门2》模板白卡一张四十，哥伦比亚区只要4刀，她把自己的Mumps-14步枪卖给一名亚裔拥枪团的发言官，托他孩子订了五千张dlc加强白模，并且附赠一个正版的批量编辑器。随后这五千个克隆希就被她扔进各种毒图里消耗，很多都是连精神保护都没有的眼魔图，她看着这些虚拟的希在摧毁光线中嘶叫挣扎，被脑浆音爆轰得肝脑涂地，身上跳出猩红的Roll点数字，然后撕卡死亡。

她会把Roll点记下来，这是她的爱好之一，根据数字她会反推制图者的判定轴和修正轴，评测这些关卡是否优秀。

当然优秀与否其实并不存在完整的评价体系，评测界流传的量表是从东国制作人手冢着志那抄的，抄得还很机械，综合下来也就元素的出现次序复现次序、关卡的难度、解题是否顺畅、卡关几率四个维度，搞得像在玩马里奥。

但这也是最合适的量表，从哥伦比亚到东国，玩家图都是各国社畜拿出下班后的夜晚肝的。

气势雄浑搞《无冬之夜》重置版的大佬总归是少数，小体量图才是各国主流。

这就体现出了规范量表的威力，就像内科指南之于县级医院，不管医生水平如何，能过评测总归有闪光点，评测图总会有人玩，有人玩就有人气，上架汐斯塔榜单，官方就会为这张图定箱子奖励，带动第三方市场快乐运转，屯爷也开心倒爷也开心。

毕竟总不能让评测员都按《巫术》三部曲的硬度来要求玩家DND图。

“笃笃笃。”后台又在冒消息。

希撂在那里没管，继续疲惫地检阅着她的小希步兵师，把带有“Disabled伤残”标签的希拖进乌萨斯的交易平台挂起来，卖卢布回血。

严重伤残的直接声明撕卡，把生成的墓志铭和濒死眼泪扔给另一个国际服的号。

哥伦比亚有很多独立艺术家收这些道具。

“笃笃笃。”

希有点不耐烦了，切出界面回复，“我待会还有事，我们改天聊。”

“希老板，你掉了张Nozomi。”

希愣了一下，“……什么？”

“有张Nozomi漏在第二层地图里了，用的好像是主动术士脚本，不会寻路，误触了恐惧术陷阱，卡在花坛附近。”紫发恶魔说，“细看还是张博德2增强版的卡，记得哥伦比亚那边这种卡限量，兴许挺贵？我用炎狱炎熔把她带出来了。”

希切回去检查了一下剧团序列，有个槽是空的，确实少了张Nozomi。

附近序列的Nozomi状态都是悲伤。

这些希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不少，她自己都没发现。

“我上面发给你了，接收一下。”消息栏里有一张赠送卡牌。

“……是挺贵，谢谢了。”希半晌后回复。

“4刀？7刀？”

“加强的10刀。”

“好贵。”

“不过也不算很贵，”紫恶魔接着又回复，“希老板的数值是我见过的调整得比较好的，跟乌萨斯区主流的温迪戈模板和萨卡兹区的Old Ring剑士模板完全独立，很有特色，看直播的时候，开潜行背刺的Nozomi甚至有种暗杀动作游戏的快感，但伤害不滥高，始终处于一个博弈的紧张状态。光是这套成熟的数值体系就很珍贵，这也是一开始吸引我的原因。”

希愣愣地盯着聊天框。

“希老板平时直播，我个人的一个猜想哈，总觉得有种疲惫感。它就像一个不受时间地点影响的恒定的值，一个脸上的洞，始终在流露出一种比较难捉摸的情绪，四年后的今天这种情绪尤其浓烈。”紫发恶魔回复，“其实结合你买卡买图的随意度，身后的经济实力明显不是我这类普通阶层，我一直认为生活模式不同的人只能理性交流，无法感性安慰，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消化一个什么类型的困难，面对你，我无法说什么。只能说，情感宣泄，在偏移不在强化，希老板多捏些普通的数据AI扔进图里搏斗，比把和自己同名的角色弄进去更好，这样也许更能解决宣泄方面的问题。这是我的一些个人经验。Nozomi是珍贵的事物，无论游戏或现实。”

时间流动得很慢，希费了很大劲才把这段完整看完。

她居然还有观众，一个熬夜观战六小时的观众。

只是六个小时里她完全没和这个唯一的观众有任何互动，紫恶魔极有耐心地看着她倒腾了一晚上的法术定序和意外术，没有离场，中间还老发弹幕。

明明四年没见了。

最近自己是不是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有些冷漠？

希深深吸了口气。她不是脾气乖张的人，就算有脾气，也没把它暴露出来的胆量，更别说发泄给什么人。

今晚她只是有些疲倦，她渴望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消失，渴望她的世界能够短暂地由空白填满，就像汐斯塔高渲染度的天空，加速器简洁的页面，和撕卡后的一片白，这些都是几十个小时前她梦寐以求的事物。几十小时前她在哪里？她可是在切尔诺伯格，那是燃烧的战场，在那里她看着制式的武器刺进她的身体，明锐地感受整把军刀的弧线。

她还被带到乌萨斯贵族领主的宫殿里受尽折磨，经历很多她自制的HRPG里才会出现的内容。

她需要安静，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

她能想到的空间就是汐斯塔这个虚拟的地方。

她把聊天框拉上拉下，紧张地搓着手，满脑子疲惫。该回复些什么呢？对今晚的态度道歉？对支持表示受宠若惊和感激？真像她的风格，不过以她的交涉能力，做比较熟练的发言确实更能避免社死。现在想想她一个自闭少女居然能开评测直播间，四年后的今天她才发现这其中的违和感……卧槽啊自己居然吊了对方一晚上，紫恶魔老兄你是男是女，男生的话说些以身相许的话也许能化解尴尬？

希的头都要炸了。

“啊，对了，希老板，你这个图，是不是要写评测？”绝望时刻对面居然接上了话茬。

“……是，答应别人的，前前后后拖了四年。”希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希老板可得抓紧时间了，版本更新会上一批炎国和伊比利亚的新图，一些评价得比较晚的图会被刷到很下面，发的箱子品阶也低。”紫发恶魔提醒。

希五雷轰顶，还有这种事？“麻烦问下几点更新？”希忙问。

“乌萨斯时间凌晨6:30，和乌萨斯平台开放交易的时间一样。”

希看了一眼表，斗大的数字猩红醒目，六点零一分……

“啊，谢谢，我抓紧我抓紧。”希耻辱下播。

“加油希老板，有空再聊。”紫发恶魔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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