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本因坊戰，偶爾棋聖戰或王座戰會拉到海外比賽，像是一種推廣和宣傳。

　　第四十四期名人戰七番勝負第一局，久違地落於臺灣臺北舉行，這是進藤名人第三次來到小海島國家比賽。

　　今天他醒得很早，幾乎第一道光穿透窗簾隙縫，落在他臉上的瞬間，意識就回籠了。

　　這時他的腦子很清醒，身體則是沉重的貼在床墊上，隱約有意識與身軀分離的感受，心裡總不太舒爽；尤其在漱洗完，踩上飯店健身房的跑步機，展開一段短於尋常日時間的競走時更盛。

　　進藤強行振作，專注在步履與呼吸間的配合，身體很快地慣性運動起來，神思立刻恍惚的飄過幾個念頭，昨天的封手、等會的早餐、意識回籠瞬間腦海裡的幻影……進藤的步伐被健身房玻璃倒映出的塔矢人影扯住，險險摔下跑步機，待他站穩，人影從塔矢成了清晰且年輕，擺明一看就是塔矢粉絲的棋院隨行人員。

　　他僵硬地打招呼，隨行人員頭髮微微散亂，還有些喘，告訴他要快點去用早餐，已經八點半了。

　　進藤啞然抬手看腕錶確認時間，匆匆拋下「サンキュー」回房盥洗，換好西裝去自助餐廳啃了些簡易食物，才趕往對弈廳。

　　伊角九段已經坐在那，拿著手帕擦拭棋罐與棋盤；青木九段立會人，高橋三段、長島二段記錄員和若干位記者也已就位。進藤拉整領帶跟外套，手持摺扇斂眉端莊走到定位坐下，擺放好扇子，卸下腕錶，飯店人員替他上了一壺熱茶。

　　茶香氤氳，一切似乎都很好，剛醒來到專注前幾分鐘的不適簡直是場幻覺。

　　廳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時鐘秒針轉動撥響齒輪的音效，規律到進藤察覺自己運動太久，咬緊牙根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呵欠。

　　青木九段吸氣，「時間到，請開始。」

　　進藤和伊角分別捧下黑白棋子木罐，你一手我一手排起昨天對弈細節，直至封手的前一手——黑一百一十九手。

　　所有人視線和鏡頭都聚集在青木九段手中的信封及那把喀嚓一聲，剪去封口的剪刀。

　　進藤彷彿被利刃咬了一口，顫動一下，似是緊張自己的封手沒做好，明明成了職業棋士，年年都有多場頭銜防衛戰，某些時候仍會莫名膽戰。

　　「15之十二。」

　　眾目睽睽之下，進藤名人右手長指夾起白子，落在一個令人微訝的的位置，記者連拍幾張像，隨後連同青木九段、高橋三段，和另外兩位臺灣棋士張九段和陳七段一塊離席。

　　當空氣重新靜置，第二天的局勢從此處展開。

　　起先都還穩當，跟當頭照耀的太陽一樣，作為較強勢的一方卻不致激進，但伊角突然間針對進藤的空跳了一下，讓中腹的圍空變得更岌岌可危，空氣霎時凝重起來。

　　開了空調仍有點濕的氣溫環繞在身周，一如棋盤上的潮熱膠著。而這股沉悶之意在打掛後更盛，使飯店內的冷氣幾乎失效。

　　進藤從沒想過臺灣的盛暑能熱得他心浮氣躁，前兩回到訪他只覺得這裡氣候潮濕，六月和十月氣溫相較東京高，卻不至令他頻頻甩開扇子狂搧，搧得與陽光同色的瀏海浮躁地胡亂飛揚。

　　正坐下棋是一種修行、磨練，遠赴異國下棋更是。海島國家的潤與大陸國家的乾，皆是不同的考驗，進藤以為自己歷經十八年的職業生涯，應已鍛鍊出足夠定力。

　　只是此刻來看顯然不是。

　　重新審視盤面，左下角、右下角與中央腹地的圍空，再算上貼目，仍略落後伊角的目數——前頭殺太兇了。有些薄味被伊角逮個正著，這下回去和塔矢複盤時不知道會如何被數落。

　　進藤再度嘆息，為自己的不專心與奢望花三秒懺悔，心裡卻浮浮地踩不著地。

　　飯店樓高，臨山，和七年前在市中心比賽的飯店不同，午後的燠熱一下子把山一側的水氣堆積成雲，赫然掩蓋了伊角身後窗外的陽光。

　　思索片刻，進藤合攏摺扇，捻起一顆白，在斷點處叫吃黑。

　　一陣拼殺後，原本就不甚專心的進藤瞄了眼窗外，一粒豆大的雨滴被風甩上玻璃帷幕，啪。

　　接著整個臺北城景消失在一片灰裡，朦朧而水潤。

　　下雨了。

　　按理說下雨能消暑，進藤想起他在大田區的房子，那條揉合洋和風格的緣側，他盤腿坐在那打譜，聽覺的極限處有一道腳步聲輕而急速地走動，聲音逐漸遠離，旋即開鎖、開門，關門、落鎖聲毫無遲疑地接連響起，最終腳步淹沒在雨裡。

　　天降下的灰幕勾起進藤不願再想起的憤慨與疼痛，他們都把話講得太過分，那種尖銳度與他要求佐為附身第三人再下棋一樣的過火——一百六十七手伊角挖斷白子的聯繫，在夾縫裡造出虎形。白子的上下被斷開，下方終是落了一手換不回局部頹勢，懊悔悄然地在心中猛烈盪開。

　　弈廳外一個騷動如浪似潮擴散開。

　　長島二段分神掃了眼外頭，只見大人們神情彷彿浸在滂沱大雨裡，十分哀戚。而那些驚呼與嘆息被雨滴擊得破碎，卻不免有細碎字彙隨聲浪湧進在廳內對戰二人的耳裡。

　　縱是零碎也足以拼湊出始末，一道驚雷劈下，燦白、暈黃、灰暗、暈黃的光線接連閃爍，不過一秒的寧靜進藤名人捻起黑子欲落下的手歪了一著，下出個人職業賽有史以來的最臭的一步棋。

　　他無暇注意，心緒陷入一片混亂，不知道伊角有沒有聽見外面的討論，他抬眼望去，只見對手垂眸閉眼似是默哀致意。

　　下一秒進藤名人匆忙離席了，鏡頭彼端的網路聊天室、幽玄之間、大廳大盤解說的人們皆目睹了他的慌亂，消息靈通者已經開始討論中斷對弈二人的突發事件。

　　「進藤老師！」棋週刊的渡部還在跟出版部通話，驟見進藤衝出來直奔電梯下了樓。

　　他在走廊上奔跑，比賽時大多棋士都不會隨身攜帶手機，自己也不例外，塔矢的手機更是終年只開震動，比賽則關機。比起塔矢的嚴謹，進藤喜歡把手機開著，扔在飯店房裡，等一日賽事結束才給它一點關注。

　　會不會就這樣錯過了什麼？

　　還沒站定，進藤的房卡先一步貼上感應鎖，門鎖解開瞬間他幾乎是用撞的進入房間，兩三步跨近床頭，抓起黑色機體，被預設在螢幕桌布的對話框顯示一則未讀，他顫著手點開——

　　お父さんが亡くなった。（父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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