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对钟会的审问十分忧心。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能承受得住自己好友的各种询问。

少年湿漉漉的双眼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纯洁的像一张白纸，如果不是司马昭那个人渣，他本该是继续待在温室里，被人悉心照料的玫瑰。

想到这里，姜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要是他早一点碰到士季就好了。

审讯室外来回踱步的神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过界的关心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欣赏之情。

而钟会的审讯却异常顺利。

他们分开被传讯，当姜维坐到夏侯霸面前时。他感受到之前在教堂里还满腹狐疑的好友，此刻好像已经认定他们和案子并无瓜葛。

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伯约，凶手在翻找司马昭房间珠宝的时候，撕坏了几份奴隶契约，其中就有士季的。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司马昭挺会藏的，他找了半天。

“是吗？”

但他还是装作毫不知情地反问。

“嗯，之前你说教会会收留他是吗？……太可怜了那孩子……唉……”

夏侯霸叹了口气，同情地说道。

“当然，我说过我会培养士季做我的接班人。你不用操心。”

姜维很惊讶，他没想到夏侯霸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是士季表现得相当不错吗？还是……

姜维其实知道钟会身上好像有股天生让人想要去亲近的魔力。尤其是那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眸，能激起人强烈的保护欲，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但好友亲密的关心，还是让他颇为不爽。

“那就好，你带士季回去吧，他该累坏了。”

夏侯霸没有听出姜维语气里的不满，继续不吝啬他的关心。

如果不是为了应付你，他也不用这么累。

姜维转身，腹诽道。

名为嫉妒的感情在他的心底滋生。

只是当姜维走出审讯室，原本垂着头、眉头紧皱的少年，顿时“噔噔噔”地快步跑到他身旁：

“神父先生！”

澄澈的眼眸内满是关心，姜维立刻感觉自己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抚平了。他摸摸少年棕色的卷发，温柔地说：

“没事了，我们回家。”

他没有说教会，而是用了“家”这个词。

二十八年来，姜维自己都不曾把教堂当做过家。于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栖身之所。因为他明白，自己迟早是要回到圣子大人身边的，所以，他从不投入过多的感情。他觉得人类对于“家”的定义有些太过沉重，他不太能理解。

但是现在，他却想要给少年一个家。连同那些沉重的感情一起，好将他们两人牢牢绑在一起。

“嗯！”

少年和他对“家”的定义好像完全不同，也许在对方心中这是幸福与温馨的代名词。

所以才如此高兴地答应道。

姜维牵起少年的手，将他带在身后，钟会乖巧地任由他动作。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司马昭的案件最后被定性为“偷盗杀人”，凶手在逃不明，事情算是告下了一段落。

姜维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教授钟会神学。

少年比他想象中更有天分，这让姜维惊喜不已的同时也倍感压力。

他在警局和夏侯霸说的话只是为了替钟会脱罪，作为圣子大人钦定的使者，怎么可能会有人神学天分比他还高？

除非钟会也同样是圣子大人委派到人间的信徒。

可他问过少年，对方表示除了被赐予了“士季”这个名字以外，并未得到圣子的其他指示。

钟会没有必要说谎，一切或许只能用天赋来解释，姜维也就只好更加尽心尽力，这大概可以称之为一种甜蜜的烦恼。

恢复了自由之身的钟会解除了之前压在身上的重担，整个人开朗了许多，不再总是皱着眉头，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教会里的修女和教士都很喜欢他。

而求知若渴的少年在姜维的神学课上是最专注认真的，自然也就跟他最亲密。

再加上他们还有只属于二人的秘密。

姜维从来没有发现和他人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

少年打破了他的很多原则，但他甘之如饴。

只可惜，这平淡却幸福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镇上只有一个教堂，所以不论是否是圣子大人的信徒，葬礼都只能在这里举行。

司马昭死去的第五天，他的哥哥司马师终于赶回了小镇。

装着司马昭尸体的棺材被抬进了教堂，姜维负责主持仪式。他站在主位诵经，面色如常。而他身旁的钟会就没有这么好的脸色了。

即使死了，司马昭依然是少年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如今他作为教会的一员，必须参与仪式，不能随意离去。

现在是炎热的夏季，从尸袋里隐约能够窥见到，司马昭的尸体还没有腐烂，至少还没有呈巨人观，应该是警局帮忙做了些处理。

葬礼将持续一整晚。

诵完经的姜维走到钟会身旁，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别怕。

面色苍白的少年感激地朝他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承受得住。

“士季，可以谈谈吗？”

突然，一道清冷的男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眼神的交流。

司马师站在棺材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子元哥……”

钟会身体一僵，姜维下意识将他护在了身后。

“就算你讨厌昭，也不用这么排斥我吧？况且他已经死了。”

司马师将手搭在司马昭的棺材上，低头去看弟弟的尸袋。

“……”

姜维感受到钟会的掌心在渗汗，抢先开口道：

“司马师先生是吗？士季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仆人了。”

“这位神父先生，你是否搞错了什么？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仆人，昭更没有。你说是不是？士季。”

姜维曾听钟会说起过，他对司马昭无疑是恨之入骨的，但是对司马师却算不上。

司马家很奇怪，司马懿和司马昭都对圣子的传说嗤之以鼻，但是司马师却是个例外，他是个和钟会同样忠实的信徒。

姜维也确实撞见过几次对方休日来望弥撒。

据说是因为圣子曾经降福治好了他的左眼。

所以司马师是钟会在司马家唯一能够正常交流的人，两人多少也还有些互相欣赏。只是这种程度的交情还远远不足以让司马师背叛弟弟帮助钟会，他会做的，也仅仅只是在司马昭发火的时候阻止弟弟动手而已。

不过即使如此，也足够让善良的少年对他心怀感激了。

可而今钟会作为亲手手刃了对方的至亲的凶手，又如何能够像从前一样心平气和地和司马师对话呢？

“抱歉，子元哥。我身体不太舒服……”

钟会说着又往姜维背后缩了缩。

司马师见他这番作态，也没有生气。

“士季，我不知道你和昭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真的认为你身边这个男人比昭更值得托付吗？”

司马师的语气没有痛失亲人的悲伤，反而异常平静。

“你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他抬起头，看向钟会的眼神变得凌厉。

“……神父先生对我很好。”

只有这句话，钟会没有犹豫更没有闪躲，回答得格外铿锵有力。

“是吗？希望你不要后悔，士季。”

司马师说罢也不理会钟会的回答，站在弟弟棺材前自顾自地念起了晚祷。

……

“慈悲的圣子大人，求您恩赐亡灵摆脱死亡枷锁的勇气，赐予他永恒的安息。求您垂怜，让他回到光明且平安的天国，重归您的怀抱。阿门。”

清晨，姜维做完最后的安魂弥撒。

司马昭的棺柩被仆人们抬起，准备送往墓地。神父无需与之同行，姜维自然也就不会再让钟会跟着前去。他随手点了几个教士去完成最后的下葬仪式。

“士季，即使昭不在了，你也随时可以回来司马家。”

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司马师踏出教堂后，留下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

钟会没有回应。

司马师也不在乎，他踏步与弟弟的棺材一同消失在了破晓的迷雾中。

司马师走后钟会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姜维知道善良的少年把对方给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恩惠当做宝物，所以愧疚不已。

钟会太过单纯，别人对他略施善意，他就感激涕零。完全忘了司马师本质其实是司马昭的帮凶，他不曾从根本阻止自己弟弟的罪行，只在不痛不痒的地方出来充当好人。

或许他的确在某些时刻保护了钟会，但如果不是司马昭用卑鄙的手段将少年骗到了这里来，钟会原就不用遭受这些折磨。

这就好像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带来了一切灾厄、瘟疫、痛苦，却还狡辩说至少自己同时也带来希望。这本身就是一个谬论。

何况，司马师根本就同样目的不纯。

他最后的那句话，钟会恐怕完全没有听懂其中含义，还以为他是在代替弟弟道歉，继而才更内疚，觉得十分对不起司马师。

但最擅揣测人心的神父却从他的行为表现中看透了所有的真相。

姜维不知道司马师是否清楚自己弟弟的真正死因，或者可以说，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面对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的死亡，他甚至懒得挤出一滴眼泪。

司马家的人都是人渣。司马昭固然是个畜生，可真正的恐怖的人是司马师。

他看钟会的眼神，分明就和司马昭一模一样！不过他比他弟弟聪明太多，太会伪装，不留一丝破绽。

如果姜维没有猜错，司马昭和司马师应该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人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对钟会进行攻心之战，之后再平分少年。

司马昭显然是扮黑脸的那个。

只不过久而久之，自己也入戏太深。他想趁着司马师去外地的机会，抢先独占士季，却不料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自大的他被钟会反杀了。

而真正的幕后黑手，操纵全局的司马师，回到小镇，看到这意料之外的场景，没有悲伤更没有乱了阵脚，而是利用弟弟的惨死上演了今天这出戏，变成了钟会眼里最大的受害人。

这样的心机让姜维都感到不寒而栗，要是没有自己，钟会怕是已经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

所以最后那句话表面上是说给钟会听的，实际上是在对他下战书。司马师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必须要保护好纯真的少年！

姜维将闷闷不乐的钟会带到海边，他想提醒对方小心司马师。

可看见少年忧郁的侧脸，终究没能说出口。

短短几天，钟会经历了太多了。明明他对所有人都真诚相待，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姜维实在不忍心再告诉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对他别有所图。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

姜维替钟会脱掉短靴，白嫩小巧的脚丫猛然冰凉的海水相触，可怜地瑟缩了一下。

“唔……神父先生小时候会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露出好奇的表情。

“闭上眼睛，会听到圣子大人的启示。”

“真的吗！”

天真的少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立马闭上了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

真是好骗又听话的孩子，不论他说什么都相信。

姜维笑着退开几步，弯下腰捧起一抔海水朝对面的人洒去。

“……啊？！”

突然被袭击的少年，惊慌失措地睁开眼。

海水打湿了他的白袍和卷发，水珠顺着脖颈缓缓流下，在烈日下泛着晶莹的光。

“神父先生……你骗我……”

钟会吸吸鼻子，睫毛也因为海水的关系变得湿润，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不可怜。

姜维立时慌了手脚，他只是想逗逗少年，让对方开心一点，不要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可他忘了钟会一向对圣子大人的事无比认真。

“抱歉……士季，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慌乱的姜维一边道歉，一边快步朝钟会走去。

而就在这时，刚才还语带哭腔的钟会倏地蹲下了身子，动作敏捷地掀起一大片浪花。

“！”

姜维来不及避开，错愕地被泼了一脸。再抬头，对面楚楚可怜的少年早已笑开了花。

“哈哈哈哈……”

姜维看着面前捧腹大笑的钟会，摸摸自己湿透了的黑袍，无奈地说：

“士季，你骗我？”

“是神父先生先骗我的。”

少年眨眨眼，一脸无辜。

“好吧，那接下来就各凭本事了。”

姜维眯起眼睛，迅速发起了第二轮猛攻。

“啊……！神父先生太狡猾了！”

被浇了个彻底的钟会也不甘示弱地回击起来。

“彼此彼此。”

少年的眸色是和海水一样蔚蓝的温柔，连盛夏的骄阳似乎也不忍苛责他，收起了毒辣，换上与他相配的金色阳光。

这才应该是他本来的样子，姜维想。

海风吹起二人散开的长发，连同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起送入蓝天。

一切沉重与烦恼都被悉数抛诸脑后，海水映照出的唯有两抹属于青春的轮廓。

……

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将海水染成了玫瑰的颜色。

姜维带着筋疲力尽的少年坐到礁石边，一同欣赏圣子大人创造出的这番美景。

“神父先生，我们以后还能再来吗？”

钟会将脚伸进柔软的泥沙中，玩儿得不亦乐乎。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姜维帮他把吹乱的卷发理顺，然后轻轻说：

“当然，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再来。”

“谢谢你，神父先生。”

少年高兴地道谢。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这么开心！”

“第二次？”

“嗯！第一次是圣子大人赐予我名字的时候。”

钟会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姜维听到少年的回答，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士季真的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啊。圣子大人，您听到了吗？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姜维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海边夜晚温度会骤降，钟会穿得太少了。

“哦……”

姜维知道钟会还没玩够，但他是个乖巧的孩子。即使不情愿，也会乖乖听话。

他也准备站起来，而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被司马昭买下后，钟会像一个洋娃娃一样被摆在庄园之中。几乎没有自己独自出门的机会，就更别提来海边玩水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久不见阳光的身体已经比从前虚弱了，只是钟会今天的情绪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

这会儿陡然站起来，大脑就开始充血了，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士季！”

姜维顾不上思考，一把拉住少年。而由于惯性的作用，钟会撞在他怀里，两人双双朝后方倒下。

“唔……！”

姜维重重地摔在了沙滩上，做了钟会的肉垫。还好被海水冲刷过的泥沙分外柔软，才没有受伤。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感受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

姜维眼前是少年放大的脸，距离近到对方微颤的睫毛差一点就能扫到他的眼皮。

之前打水仗湿透的衣衫还没有彻底被海风吹干，隔着两层濡湿的薄布姜维能够清楚感受到少年的体温。

饱满的唇瓣更是像布段一样又软又嫩，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它含在口中。

“咚、咚、咚……”

姜维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他睁大了眼睛。

而少年美丽的蓝眸似乎也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感到疑惑，怔怔地和他对视。

时间仿佛静止了。

“对、对不起！神父先生……”

最后还是钟会率先反应过来，从姜维的怀中爬起，慌张地跟他道歉。

“没事。”

神父也清醒过来，从地上坐起，假装从容。

“回去吧。”

“嗯……”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个意外的吻。

姜维觉察到了钟会想要和他搭话，但又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如果是以往，姜维一定会停下来摸着少年的头，问他怎么了。

然而此刻的他却做不到。

姜维现在心乱如麻，因为他清晰的意识到了，心里这股悸动的代表着什么。

姜维和钟会回到教堂，他甚至没有叮嘱对方一句早点休息，就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唇上好似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闭上眼睛，海边发生的一幕一幕清晰地在姜维脑海中重放。

钟会身上有股好闻的薄荷味，那是专属于少年人的香气。如今他也沾染了些许。

姜维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对少年的关心已经远远不能够用欣赏来解释了，他只是假装没有发现，自欺欺人。

但是今天这场意外让他无法再继续做一只将头埋在沙子的鸵鸟，掩耳盗铃。

他爱上士季了。他必须承认。

从第一眼见到少年开始，就不可自拔地泥足深陷了。

圣子大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我之后要怎么面对士季……？

一片寂静中，回答姜维的只有远处传来的夜蝉的鸣叫。

在摇曳的灯光下，他将薄毯盖住脑袋，试图在黑暗中湮灭自己的罪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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