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眠：繁星墜落的夜晚》

　　－If：【Inducement】（上）

　　「越是純情、溫柔的人，就越惹人溺愛、想要殺了他，因為我想將他留在我身邊。」

　　以前，有個死在我身下的人曾跟我說，人這種生物活得越久，就越是孤獨。時間梳整了我們的無知，過往的美好與輝煌都將枯萎，與鐘擺聲中的夢一起溶解，就此在鏡中的假象清醒，至此我才深深理解到他所言的話語，是多麼真摯，且絕望，而他是我第一個深愛的人。

　　千年，誕生於石棺的我活過的時間比這單位還要長，生於一無所有，我居住在沒人能追溯到歷史的城堡裡，沒有記憶、也沒有家人，從出生到現在就維持這副少女的樣貌，不會老去，也不會死去，唯獨那頭水藍的髮絲會不停生長，直到攀滿身邊的一切，將眼前所見的所有化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隨著沙漏中的細沙流動，我跨過十字軍東征、文藝復興、黑死病席捲歐洲、工業革命與無數戰爭，那都是我的餐盤，靈魂的饗宴。經過無數相遇和分離，在靜止的時空內我赤腳踩過刺人的薔薇之路，孤身一人活到現代，一輩子與蒼涼、念舊、孤獨幾字為友，只因為我是魔女，就連祈求個忘卻羞恥的溫暖擁抱，也會因他人的害怕而被拒絕。

　　只因為我是魔女。

　　季節隨著時間逐漸凋零，世界來到21世紀，我退去華麗禮服，點上現代妝容，離開歐洲與曾經，混入東京交錯的人群，隱姓埋名低調地活下去。但過去那麼久，唯獨我仍是乾淨的人偶，待在無瑕的玻璃樽內，等待別人來揭開自己封閉的內心，想要被愛，難道這真的是一種罪嗎？我想逃開曾經留在文獻中的我，我不想再獨自一人活下去了。

　　過往，身負他們所贈予的花名，以虞美人此名流傳在破爛的紙頁間。他們說，我是住在森林深處與世隔絕的魔女，以美色和歌聲誘惑人類，然後殘忍地虐殺他們，飲下他們的鮮血，吞噬他們的靈魂，但說真的，用指尖享受血液黏稠腥臭的興趣，是你們人類教會我的。過往，我深深愛過一個人，看似美好的感情，最後卻因魔女的身分而被背叛，你們可有辦法想像被深愛之人刺殺的悲痛？

　　在我生命初期，我喜歡趴在窗旁享受晨曦，在春風中與枝柳上的雀鶯合唱，有時候也會走出眾人眼裡的華貴，放蕩地抱著書躺在無邊無際、被單一顏色染滿的花海中度過午後。不然在宅第裡聽著雨聲，喝著紅茶看書也是種享受，但我就是太怕一個人了，所以我常常將那頭顯眼的髮色包起來，混入市集與人們一同歡笑、體驗生命的短暫，而就在那時，我遇到了我第一個深愛的人。

　　雖然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我記得我們是在市集認識的，某次我粗心地掉下錢包，是他慌慌張張地撿來給我。那時，我們笑著互相介紹自己，他是農家的孩子，比我高半顆頭，有著一頭像鳥窩的自然捲棕髮，以及那雙懸在天真笑容上的祖母綠雙眼，微微彎起的溫柔，總是刺痛著我的內心。

　　那幾年，我們形影不離，雖然他不識字，但我喜歡在秋日到他們家的稻海陪他收割、講故事給他聽，除此之外，我也見過他的家人，我很珍惜與他相處的時間，我們甚至都決定要結婚，去訂製訂婚戒指了，那些日子真的很快樂，內心彷彿被填滿了一般。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我的容顏一點都沒變，我們之間的平衡逐漸被打破。

　　某個陽光和煦的午後，在我與跑進來的黑貓一起泡紅茶、烤蛋糕時，他突然穿著一身整齊衣服，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嚴肅地闖入被蛋糕香壟罩的廳房，來到我的面前。

　　「妳知道魔女嗎？」

　　聽著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放下茶壺，不解且誠實地對他微笑，告訴他，我就是魔女，怎麼了嗎？之後，他緊咬下唇，從身後拿出草叉，含著淚一股腦地朝我跑起來，用尖刺捅穿我瘦弱的身子，一路將我釘在牆上。

　　啊啊，好痛，原來這就是疼痛嗎，我可不想體驗第二次了，痛死我了，我會死嗎？你不要用那麼悲傷、憤怒的眼神看著我呀，我又沒做甚麼，我只是平凡地活著、與你相愛呀？你的一言一語、眼神跟表情都燒灼著我的心臟，我的胸口因你的一舉一動悶痛，難道我傷到你了嗎？

　　「我愛妳，但我沒辦法與魔女走完此生......」

　　「這樣......就好、沒關係，是我們......這輩子沒遇到、正確的人......」

　　從腹部傷口、口中湧出的血流淌在他臉上，他一臉驚恐、悲痛地看著我，但直到此時我都還是愛著你呢，或許不是你的錯吧，是我生為魔女讓你失望了，如果可以的話，下輩子我想作為一個普通人與你相愛，然後一起老死，但我知道的，對於不會死去的我來說，這些都是癡人說夢。

　　伸出手，我想要摸摸他溫熱的臉龐，但他卻拍開我的手，跌坐在地上，看來是教會告訴他有關魔女的事情吧，也是，我實在是太顯眼了，不怪他。關於以前的魔女，在這個宅邸裡也有紀錄，她非常漂亮、善於歌唱，無論是誰都會請入家中，接著一一虐殺，以他們的鮮血泡澡、靈魂與惡魔交易，但是那不是我呢，我這輩子可沒殺過人，我是那麼熱愛人類，你卻拍開了我的感情及真心。

　　「對不起......」

　　聽著他懦弱、細如蚊吶的道歉，我心中的理智碎裂了，為甚麼要道歉？你不是害怕我嗎？還是你愛著我？那既然如此你為甚麼要這樣對我？還是這是一種愛的形式？吶，告訴我呀，不要再哭了，告訴我呀，不說我怎麼會懂？

　　等不到他的回答，我舉起指尖，讓放在桌上的水果刀緩緩漂浮起來，接著一閃而過。

　　唰！

　　水果刀高速插入牆壁，眼前男子毫無防備的頸部被銳利刀鋒劃開，頸動脈噴發出的鮮血濺滿了被釘在牆上的我，氣管被劃斷的他只能斷斷續續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幾秒後，心臟不再跳動，他倒在血泊中，濺起血花。看著這短短幾秒的事情，我拔出刺穿腸子、腎臟和其他器官的草叉跌坐在地，壓著傷口爬到已經變成蛋白質塊的人形邊，輕輕撥開他自然捲的棕髮。

　　「吶、告訴我呀，你愛我嗎......？」

　　我的淚水打在他逐漸變白的臉龐上，但他沒有回應，只留下映出我滿是血的臉龐的失焦祖母綠瞳孔。

　　這是我第一次流淚，我不知道待在他身邊哭了多久，但久到我的傷口痊癒，一點傷疤都沒留下。夕陽西下，月色映亮夜晚，我只能擦去眼淚，與不知道何時不見、何時又來到我身邊的黑貓一起用伐木斧將他肢解、埋葬在玫瑰園裡，以此悼念。

　　那之後，我過起孤獨的人生，成了大家口口相傳的血腥魔女，因為我想知道人類對我的看法跟感情，所以我敞開宅邸大門，不斷屠殺來到我的體內的人類。妳問我殘酷嗎？恕我提醒，魔女的價值觀本來就跟人類不太一樣，對於我們這種不會死的種族來說，這就跟進食一樣，其實你們也是這樣，不是嗎？屠殺其他物種來溫飽，就這層面上來看我們並無太多別，況且這樣的想法可是你們教會我的，讓我的雙手染上鮮血的，是你們人類呀。

　　話雖如此，但我必須承認，那段時間內我沉溺於殺人不是沒有原因的，人類在死前哭喊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令人興奮了，所以我才壓抑不住心中的慾望與雀躍，一一將在我眼前燦爛笑著的人們折磨至死，然後用他們的鮮血沐浴、感受他們的溫熱與過往，我們別無相異。

　　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若是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解釋我現在的狀況？

　　吸空鋁箔包的蘋果汁，我輕輕撥開躺在我床上不省人事的男子的棕色瀏海，看著他清秀的臉龐輕輕嘆了口氣。

　　眼前的棕髮男子大概20歲，可能不到，是我撿到的，他剛剛倒在東京寒冷的街頭邊，行人來來去去，沒一個人關心，總之確定沒死後我花了點力氣把他扛回家，打算讓他休息到醒來為止，但我卻後悔了，過往幸福又討厭的回憶成了阻撓我前進的枷鎖，可孤獨實在是太令人難受了，但說到底，那段失去自我的時間就是因為遇到男人，那這次，我會不會又重蹈覆轍？

　　「嗚......」

　　「你還好嗎？」

　　看著眼前的男子發出呻吟，我從沉思中回神，看著那皺起的眉頭緩緩放下，而在那修長眼睫毛下的，是一雙沉穩、略暗、映出我苦澀表情的祖母綠瞳孔。

　　「好餓......」

　　「天啊，我也太倒楣了吧。」

　　看見那瞳孔的顏色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我認命般地坐回椅子上，望著天花板沒家教地翹起二腳椅，無論是外貌還是個性，都跟他太像了。過了幾秒，嘆了口氣冷靜下來後，我看了眼眼前迷迷糊糊的男子，接著丟下他綁起馬尾、穿上圍裙走進廚房，打開抽油煙機將昨天吃剩的白飯連同切碎的肉和香料、蛋、醬油一起丟進炒鍋翻炒。

　　「久違地煮個湯吧。」

　　平常一個人吃飯時都會偷懶不煮湯，既然今天有個撿回來的客人那就回味一下傳統吧。

　　一邊這樣想著，我一邊將經過泡水處理的昆布、嫩豆腐、柴魚片和味噌丟入鍋內慢熬，接著嚐了嚐味道，準備盛盤。雖然有點難以啟齒，可人一但活久了，對食物的要求就會很低，我的味覺現在也很遲鈍，雖然我還是討厭蔬菜，畢竟古歐洲沒有吃蔬菜的習慣，這是近幾年才開始盛行的，我沒辦法習慣那樣的葉菜味。

　　「下得了床嗎？」

　　關起瓦斯，將散發著熱氣、盛好的的餐點放到茶几上，我擦乾手，小心翼翼地扶著那想要從床上起身的人。

　　「妳是誰？」

　　「我嗎？星街彗星，算是地下歌手，總之這樣叫我就可以了。剛剛看到你倒在路邊好像快死掉就先把你帶回來了，在現在疫情那麼嚴重的狀況下我覺得送你去醫院不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我也不會得病就是了。

　　坐在我的床上，乖巧道謝後，他一臉疑惑地環顧了一圈我的房間。暖色的壁紙、隔音棉、一個書架、有著麥克風和筆電的書桌、沙發和電視，基本上除了這些就沒其他東西了，畢竟是在東京這種地方，住在狹窄的公寓已是常態，不過這樣也好，以前的城堡實在是太大了，一個人住起來非常辛苦，我只是需要一個避風港而已。

　　「那個、我是，嗯......」

　　「不方便說也沒關係，飯要涼了喔。」

　　正坐在茶几前，我們兩人沉默地吃起飯來，也是，誰有辦法在陌生人家正常吃飯？雖然我是覺得沒差，但我價值觀本來就怪怪的，還是其實我這種行為是誘拐？不，好像就是吧，會有警察來抓我嗎？

　　靜默地吃完晚餐，他還是沒辦法講出隱情，但其實我也沒有很在意，反正他怎麼樣都不會影響我生活，有個人陪著我感覺好像也不錯，前提是不被警察抓走。

　　「我是不知道你發生了甚麼，但少年，如果你要躲在這邊的話我可以讓你暫時待著。」放下手中喝空的碗，我挑起眉看著眼前的少年：「不過你要幫忙家事。」

　　隨後，他露出疑惑的眼神，然後笑了。

　　啊啊，該死，簡直就跟「他」的笑容一模一樣。

　　「是，彗星姐！」

　　當晚，我們一起洗了碗盤，稍微聊了一下各自、最近發生的時事，他意外地健談、細膩，整個人散發出綿羊的感覺，就是一種溫柔、同理心的綜合體，像極了影視作品中會出現的鄰家大哥哥，相處起來很舒服，也很令人放鬆。

　　「彗星姐妳訂婚了嗎？」

　　「這個嗎？這是拿來躲男人的技巧喔。」

　　隨著少年的視線看向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深藍線圈，我憐憫地輕撫無名指上的線圈，然後悲傷地笑了出來。

　　我說謊了，但也沒有，我確實訂婚了，但婚約也不可能實現了，所以我將那染滿血、曾經代表幸福的訂婚戒指收納起來，以一條藍線取代過往的日子，躲避前來搭訕的男人。我還真是癡情，怎麼樣都忘不了他，那過往依附在手指上的愛戀，現今卻成了能掌握我生殺大權的慢性毒。

　　「若妳想死的話，將訂婚戒指戴上左手無名指就可以了。」

　　埋葬了未婚夫後，那隻跟在我身邊的黑貓對我這麼說，它是那個城堡見證每一代魔女並記錄下來的惡魔，它不干涉現實，甚至大部分時候也不會讓魔女知道它的身分，只是因為我的變化太大了，它才必須告訴我一些身為魔女的特權，以及死亡方式。

　　「魔女是可以死的，只要面對這輩子最害怕的事物，也就是妳的訂婚戒指。當妳把訂婚戒指戴上左手無名指，它就會用染滿慢性神經毒的針刺穿妳的手指，雖然過程漫長又痛苦，但妳千真萬確會死去。彗星，妳要知道，每個魔女害怕的事情是不一樣的，所以死法也不同，有些人得到了永生，有些人尋求了絕望的安寧，要過甚麼樣的生活，妳得自己決定。」

　　說完，它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跳出三樓高的窗戶再也沒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而我也依循著他的告誡，將那對掌控我生命的訂婚戒指妥善保存至今。

　　「彗星姐？彗星姐？」

　　「啊......抱歉，發了下呆。」

　　聽見那急促的呼喊聲，我才從意識深海中緩過來。苦笑著告訴他沒事後，我將碗盤放入烘碗機，並把家裡的備用鑰匙給了他。飯後，我們聊天到深夜，他真的很有趣，是個以藝術為生的人，他能跟我說有關音樂、芭蕾的趣事甚至歷史，也能跟我談論電影的美或攝影構圖、光影的搭配。

　　凌晨，我讓累壞的孩子在我床上熟睡，自己則一個人在書桌前喝著熱可可，用筆電看著以往拍的相片，陷入深思。

　　17歲呀，應該還算是少年吧？當初我遇到他時他幾歲來著，也是17嗎？我記性可真是變差了。

　　關掉夏日穿著浴衣和朋友去看煙火的相片，我闔起電腦，將眼鏡放在桌上，爬入睡袋，對我來說今晚實在是太漫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過於疲累，一碰到軟綿綿的睡袋，我就墜入夢鄉，一個懷念的夢鄉。夢中，我穿著一身小禮服，獨自坐在被紫色花園簇擁的英式涼亭內喝著下午茶。中途有許多鳥、兔子來陪伴我，吃著司康、聽著風聲，那就彷彿世界靜止了般，頭上的日陽一步都沒移動。

　　「讓妳久等了，妳願意嫁給我嗎？」

　　不知道喝了幾杯紅茶，就在我以為這個夢不會醒來、我會在夢裡猝死時，我曾經深愛的人出現在遠方的森林，穿著純白禮服、拿著花束，與白鴿跨越花瓣紛飛的花海，在一片璀璨光日下來到我面前，然後單膝下跪，拿出戒指盒。看著他手中的戒指，放下茶杯，我哭著奔入他的懷抱，雖然是哭著，但是在夕陽下，那燦爛的淚水，是喜極而泣。

　　原來這就是我夢想的結局嗎？事到如今，卻成了能夠抹殺我存在的劇毒，這讓人怎麼笑得出來，這麼悲傷的事情，我好想逃。

　　「彗星姐，妳還好嗎？」

　　夢境碎裂，我被搖晃從窒息的水族箱內救出。眨了眨眼，我瞇起畏光的雙眼，看清在我眼前的面容。

　　甚麼嘛，是少年呀，原來我真的讓他住下來了，我還以為是夢而已。

　　「啊啊，早安......」

　　「做惡夢了？」

　　看來是發出呻吟了吧，背也被冷汗打溼了，真是難看啊彗星。

　　緩緩從睡袋內爬出，我穿上外套，飲下少年遞來的溫開水，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再看了看擺滿早餐的茶几，這孩子真是貼心到令人不捨，對我這麼溫柔的話，不就更讓我悲傷嗎？想起夢的內容，我的淚腺不爭氣地擠出淚光，將斗大的淚珠滴在身上。

　　「咦？果然是惡夢嗎？」

　　「不、不是......」

　　看著少年擔憂的臉龐，我笨拙地用衣袖擦著眼淚，但淚腺就是不受控制地蔓延水氣。

　　放棄擦眼淚，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對著少年擠出有點醜的笑容，但這已經是我現在能做得最好的表情了，我必須告訴他、正視他，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事物了，我想對他坦承，我不想成為魔女，我想好好愛上一個人，然後過上平凡的生活死去。

　　吶，少年，你眼中的我，是魔女，還是普通的人類少女呢？

　　「是一個幸福的夢呦，一個過於幸福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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