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弄什么？”

“铸剑。”

“用来干嘛？”

“杀生。”

牧羊人把斜挎着的旅行包轻轻放下，包裹中杯瓶轻撞的叮当声完美地融入到铸锤敲击的节奏中。

眼前高大的黑衣少女沉默地抡动着手中的铸锤，敲打着不辨形状的物块。铸台下的苍色火焰时不时在她冷峻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随之又被撞击出来的火星驱散。

“啊...征伐之主，my lord...”

“拿腔拿调的干什么？叫我本名。”

“好吧，好吧，朽铱...”

“什么事？”

“借个火。”

抽出一根香烟，牧羊人伸手探向铸台。

“不怕把脸烧掉的话自便。”

“切，抠门。”

盘腿席地而坐，牧羊人掏出火机，点亮了香烟。铸台下的寒火本能地追寻着热量舔去青蓝色的火舌，而她轻车熟路地向旁边歪倒，用手拢住烟头的一点火星，随后深吸一口气，吐出袅袅烟雾。

“我记得我的故乡毁灭的前一晚，你也是在铸剑。”

“那把剑？啊，‘失温天使’亚珀尔，不过你应该再没见过她。”

“不，我见过了，利薇卡带我去见过她的11个姐姐。”

“嗯哼。”

“她还挺热情的，反倒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穿的像铁桶一样的孩子不愿搭理我。”

“...‘熔炉天使’露诺阿，好歹记一下名字。”

“你起的那些锤子名，鬼能记得住。”

牧羊人仰起头来，看着灰眠原一如既往的单色调天空。

“记得你在我面前打造完那把剑，白霜就盖住了一切，盖住了那个曾经要把我碾碎的烂泥坑...”

“少自作多情，毁掉那里和你无关。”征伐之主蒂特菲诺，被牧羊人称作朽铱的少女继续心无旁骛地敲打着。“你这妮子跟着我能活到现在也算罕见了。”

牧羊人微闭双眼，记忆中的火与血便像潮水一样翻涌。

“每铸一把剑，便要斩一物。还是说每要斩一物，便要铸一剑？”

“有区别吗？”

“...什么嘛，真没情趣...”

回应她的只有敲击的叮当声，牧羊人再次深吸一口烟草，悠悠地吐了个烟圈。

大概一根烟燃尽的功夫，朽铱停下了敲打，铸台上原本的黑块已经有了长剑的形状。

趁着朽铱抄起剑柄挽了几个剑花，牧羊人好奇地凑过去。

“呜哇，这剑怎么坑坑洼洼的...跟原始人打出来的石器似的。”

“有什么意见吗？”

“我哪敢有...所以说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哈啊？我只给10把剑赐过名，让她们成为拥有毁灭力量的天使，要是我打造的每一把剑都要起名的话，安息庭院早就不只有12天使了。”

“啊哈哈哈....”被白了一眼的牧羊人尴尬地干笑几声，弹掉了手里的烟头。

带着点点星火的烟蒂在空气中划过，朽铱左手执剑并未回头，右手的铸锤向后一招，铸台下的火焰便腾空而起，卷住烟蒂将其化为细碎的光点。而火焰似苍色的长蛇，在铸锤上盘旋凝固，变成其上发光的纹路。

牧羊人静静地看着朽铱横执长剑，铸锤从剑身上划过，带起一片镇人心魄的嗡鸣。

脚下的大地像棋盘一样翻转。

牧羊人再次眨眼却发现两人已经站在一片广袤的冰湖上。镜面一样的冰封之湖上倒映的是让人抬头时足以窒息的巨大天体。

“月亮....好近...”眨了眨眼确定视觉信号无误，牧羊人试图伸手挡住头顶天空令自己不安的光芒。

朽铱依旧沉默着，走向了湖面倒影的中心。

“....火雨，憎恶之心，不息噩兆，完整的碎片，绣球花，白色丝线，血脉，迷惘的电流，遗失者，匍匐者，祈求者，陆行之船，黑水晶....”

长剑刺下。

天空中的星体寸寸龟裂。

脚下的冰面像是在内部沸腾一般冲出无数气泡，骤然融化为一池沸汤。牧羊人随波动险些跌倒，却发现身下已经出现了一叶承起自己的黑石。

顺势再次仰望天空，巨月已经化为了漫天星尘。

朽铱抽出没入湖中的剑柄，楔状的黑石柱裹住了剑身，权当作剑鞘。仔细打量了几下后，将其跨在背后，缓步踏水向牧羊人走去。

一双赤脚踏上她跌坐着的石板，朽铱同样盘腿坐下，背后的长剑发出咔哒的声响。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儿?”

牧羊人拍拍脸，从宏大的变幻之景中收回念头，打开了一旁的旅行包。

熟捻地将冰块丢进玻璃杯，一杯留给自己，另一杯推给朽铱，牧羊人将一瓶陈酒敲在‘地面’上。

“给我喝！”

“我不会品酒...”

“不会更好！今天这酒你陪我喝定了！”

.............

SZ-9157再次睁开了眼睛。

还未完全适应改造后的身体的她剧烈喘息着，恐惧心让她本能地拼命摄取着强化身体已经不再需要的氧气。

身上被弹片划过的伤口处，人工肌肉内的电解液缓缓流出，颤抖的双手中的枪械已经无比沉重。已经花屏的电子眼让她费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躺在一片燃烧着的废墟旁。想要抬起腿挣扎着爬起身，破碎扭曲的机械关节发出牙酸的吱嘎声。

丢下已经破碎的枪械，少女咬着牙抽出了匕首向前爬行。

黑色的‘敌人’就静静地怀抱着长剑坐在战场中央，悠悠地哼着无名的歌谣，像个刚刚劳作完的园丁，身边是火焰，是那些战争机器的碎片残骸，是和自己一样同样被号令着的‘人’与号令过自己的‘人’们的哀嚎。

缓慢地爬动着，少女的思绪从混乱中逐渐趋于稳定。

少女想起了自己是被强制改造后作为强化人士兵被丢到了前线，和其他‘同伴’在炮火中恐惧地度过每一天。

少女想起了自己即将被投入另一场大规模战争中，像被投入绞肉机的玩偶，而自己颈子上的项圈不止在发号施令，还左右着她的性命。

少女想起了双方激烈交战时天上落下来的黑色流星，想起了那个身影，用长剑撕开由战车和机动堡垒组成的防线的身影，在铁与火之暴雨中岿然不动的身影，无差别地对每一个向它攻击的物体降下死亡的身影。

少女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缓缓地抬起了匕首。

（继续下去会死...停下来的话项圈会杀死自己...身体好痛....我还想活下去....）

匕首刺下，少女那改造后早已在硝烟和尘土中干涸的双眼无意义地扑簌扑簌地淌下‘眼泪’。

黑色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任凭她拼命挣扎也无法移动分毫。

无法执行指令的少女感受到颈子上的项圈开始发烫，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小鬼，想活下去吗？”

冰凉的手指从脖颈上划过，项圈应声而碎。

少女淌满泪水的眼睛再次睁开，所见的是面前人如夜空般的双眸。

...............

“喂！醒醒！第三杯就倒了？”

牧羊人睁开眼睛，一片天旋地转后，面前摇晃着杯中冰球的朽铱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带上了一丝戏谑。自己手中的杯子中却还剩着四分之一琥珀色澄澈的酒液。

“抱歉...想起了些以前的事儿...”

“哈啊...过了这么多年，升级过那么多次身体，你还是那个又菜又爱逞能的小鬼...当年还要我给你唱歌才能睡着...”

“行了行了，别说的好像你是我老妈一样。”牧羊人尴尬地仰头把杯中残酒灌入喉咙，“织魇者的位置已经确定了吗？”

“还没有，不过多亏你们上次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范围已经缩小到行星的级别了。”

“哈啊...现在新生代的小丫头们都已经不知道织魇者出逃是多严重的事件。”牧羊人单手倒酒，另一边焦虑地挠着头发，“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在那个落脚处拉起一整只自己的军队了。”

“确实。”

“追捕织魇者的那段时间可是我最不想回忆的...”

灌下又一杯酒，牧羊人碎碎念着。

“哪怕是她回归了安息庭院之后，那副纯良样子背后的恶意依然让我害怕...那家伙只要想的话可以隐去身形随意在各处流窜，只有机器能捕捉到她的踪迹，能让人前一秒待她如仇敌，后一秒就发疯般地敬她为神明...一切的思念与意志都是那家伙手中的玩物...”

“我说，既然已经确定范围，干脆把星团裂解器送过去算了....”

“SZ....重掷骰子改变不了结果，更何况那颗行星上有文明存在...”朽铱纠结地轻咳两下打断了牧羊人，随后视线转向远方，“三核心议会的战争机器已经随着事相稳定锚投下开动起来，‘天使’们也已经被召回，全视火炬已经再次全功率点火，拉普拉斯她...好吧，那家伙大概率依然在摸鱼....”

“一旦织魇者再次与我们敌对会很麻烦，所以要准备全面战争，但是顾虑到那些本土文明又必须让打击比手术更精准？”

“是这样的...”

“比其我们相遇的时候，你这个‘魔王’‘暴君’可真是变了不少。”

“‘魔王’...真是好久没听到的称呼了...”朽铱扬起手，将杯中的冰球丢进嘴里嘎啦嘎啦地嚼成碎渣。

“又要讲故事？”

“不是...”长出一口气，朽铱那双星空一样的双眼再次直视着牧羊人，“只不过曾经这么叫过我的人，如今全都连尘埃都没剩下罢了。”

“古老者的从容吗....”

“我的意思其实是你要是再敢这么叫我一次我不介意让你和它们一样。”

“....我错了....”

瓶已见底，只余两人杯中残酒。

牧羊人灌下不少酒，面色已经变得通红，本来粗糙的仿生义体在衍生者和构筑者的帮助下在生理反应已经精确和她原本的肉体几乎无异。虽然平日生活方便，但此刻她的身体还是诚实地喝醉了。

“我说啊...李这家伙...不是不会喝酒吗？怎么...一点都不见醉啊....”牧羊人举着杯子摇摇晃晃，大着舌头抱怨着。

“我说的是不会品酒，不是不会喝酒。”征伐之主仰头倒空杯子，“事实上喝进去之后就消失了，我也尝不出味道，陪你喝个气氛罢了。”

“哈啊？我藏了好些年的酒...就这么喝到狗肚子里去↗了↘？？？”

啪——

“哎呦！”

征伐之主手里的石扇轻拍牧羊人的脑袋发出脆响，牧羊人反倒是叫了一声后继续胡闹。

“...你可得赔我酒啊！对了...让司时给我再弄一瓶出来！”

“她和司空一起潜入目标位置了，顺便稳定一下事项稳定锚。”

“那个懒丫头还能这么积极？....真是活见鬼了...”

“我把她踹下去的。”

“...我说你啊...”牧羊人嘬下最后一点陈酿，随手把杯子投进身下的湖水。

“所以呢？你来这就是为了耍酒疯给我看？”征伐之主苦笑着看着牧羊人开始低着头摸着下巴在不大的黑石坪上兜圈子。

“我说...‘天使’们算不算是你的女儿？？”牧羊人突然停下，看着朽铱，目光灼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

牧羊人似乎要下定决心一样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

随后突然面对着朽铱开始土下座。

“拜托了...把利薇卡许给我吧！！！！！”

“哈啊？等等...”征伐之主突然有点懵，“你疯了？”

“我和利薇卡已经定了终身了，拜托了，妈！把女儿许给我吧！！！！”

“扑哧....”朽铱看着牧羊人滑稽的样子，掩面笑出了声。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我很认真的在求你啊！”

“等会儿，让我捋一下，”朽铱手扶着下巴歪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土下座的牧羊人，“你和利薇卡定了终身，而利薇卡是12天使中的末席，所以你认定她算是我的女儿，还试图拿酒把我灌醉让我同意你们的婚约？还管我叫妈？真不知道你这些东西都是在哪里学的噗哈哈哈——”

“...其实喝酒主要是为了给我自己壮胆...”

“算啦算啦，虽然利薇卡并不是我的崽，看在你这么丢人的份上这门婚事我准了...”

“谢....等会儿，你说啥？”

“我说过只给十把剑赐名让她们成为天使，但是安息庭院的天使实际上有12名。”

征伐之主戏谑地看着发懵的牧羊人继续说着。

“事实上12天使中的首席和末席并不是我的造物...首席的‘歼灭天使’暂且不提，末席的‘净空天使’利薇卡事实上是三核心议会曾经制造出来对付我的兵器...虽然她们可悲的失败了，但是利薇卡的力量足够让我赐她一个席位，给天使们凑个整...”

“所以...”

“所以你磕头磕错了哈哈哈哈——”

“顺便一提，回去之后叫箭毒木小队整备好，你们也得参与这次行动。毕竟获得神的祝福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面对着朽铱化为四面体的碎屑消失的身影，牧羊人气的跳脚。

“啊啊啊，该死的！又被她耍了！！！等下...这下我怎么回去？”

石板下的湖水还在微微沸腾。

“等下，朽铱，回来！！！把我带出去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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