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予太阳

下午茶时光的太阳与风云都十分配合。

暖冬和煦，轻风微拂，白云悠扬。

旅途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又回到这不是家乡、胜似家乡的龙门。临近圣诞节，天气转暖了，在庆祝太阳回归的大庆典开办之前，莫斯提马总算完成任务，终于清闲下来。炎国人称是日为“大吉之日”，冬至节的地位仅次于元旦。离开拉特兰多年，游历四方，她也渐渐习惯了炎国南方的汤圆与南瓜饼的口味。

刚回龙门的那几日，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积水从贫民窟的排水渠里漫涌出来。在冬雪融化而裸露出来的残垣断壁上，常年生满杂草和苔藓的石板都泛起了青色。莫斯提马租赁的小屋对门，悄悄淌过的城市内涝就像咀嚼着什么一样翻腾泡沫，流动的浮冰甚至是冰川的深蓝之色，她饶有兴趣地观察贫民们忙得焦头烂额，并伺机帮忙清理快冲进家门的溪流。

夜晚，堆积在移动城市之上的虚假土地散发着怪异的酸味，雪水沿四通八达的小道，沿沟壑纵横的车辙继续流淌。从龙门高墙之外，绕进来的晚风夹杂着干草的枯味，贫民窟仿佛一大块腐烂物的沉积岩，臭气熏天。即便大家怨声载道，莫斯提马也看得津津有味。她让每家每户在门前的灰渣附近，准备一片一片的、荡漾微波的水洼。点燃干草垛，细微的火光让腐烂的干草蒸出某种甜腻的香味，刺进了行人的鼻孔。

清晨，凝结冰瓦的草棚边缘，滴落着松香似的粘水，喜鹊跳在撑开阳伞的骨架间，吱吱喳喳地叫唤着。起床穿衣，洗漱出门时，喧闹忽的不见踪影，只有门前泥淖偶然踏上了几笔鸟爪的足印，它们在日光之中纷飞而去，无迹可寻。

莫斯提马上午出发，下午才找到一家未曾来过的新咖啡店。久违坐下，来杯咖啡，静静享受下午的时光，窗外的太阳与风云恰好都是放晴的风格。店内的其他顾客有点儿吵闹，不过莫斯提马能观察出他们都是老相识，恐怕每天都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聚在这小小的咖啡馆里，完成他们的日常任务：笑。

莫斯提马切下一角蛋糕，滑进嘴里，兴致盎然地望着他们百般无聊、他们开怀大笑，仿佛来到世上，就是为了笑，于长长叹息和苦涩咖啡之间在穿插的笑声中度过一生。他们总能从人群里选出一个能说会逗的人当靶子，大家围着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不管这位超级滑稽大师说些什么，大家都报以哄堂大笑，笑得泪水直淌，喘不过气。

在这吵嚷翻天的大笑声中，享受那实实在在的幸福。咖啡店老板和伙计们托着餐盘，穿梭往来，应接不暇。笑声互相传染，此起彼伏，忽高忽低，谁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或许仅仅是使气氛更加热烈吧。

莫斯提马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味道苦，香味醇，就像生活的矛盾；手边的蛋糕在落地窗透射的阳光中微微发亮，光滑的蛋白奶油宛若湖面的粼粼波光，蓬松金黄的糕点能以双眼感受甜蜜的回味。鲜嫩的触感在口腔扩散，水果夹心，果汁四溢。

此时，咖啡店的木门晃了晃。忍无可忍的监视者出场了，毕竟到月底了。

莫斯提马微笑着请她坐下。

“神选监工的工作很辛苦吧，要不要来点蛋糕？”

发色如火的黎博利哼了一声，坐在对面，挪动座椅，面向窗外，仿佛连眼珠都不屑转过来。莫斯提马与她类似，说着话，却紧盯着缓缓切开的甜点。场面静默了一会儿，莫斯提马又翻开菜单，按响铃铛，向服务员陈述了追加的甜品，并给对面的拉特兰人也来了一份。

轻轻叹了口气，她无奈地问，“这是这个月的新哑谜吗？”

“你可以把‘哑谜’报告上去。”

“……你直说‘不知道’不就好了。这样你我都轻松。”

“哈哈，我可不会说谎。”

“那你的确——”

“请注意，”莫斯提马挑挑眉毛，“公证所就是无法开口的。我不隐瞒，也不声张。”

“……你们究竟知道了什么？”

神选监工都不曾得知自己到底要监视个什么。

“我知道了真相。”

莫斯提马友好接过新的甜品，对腼腆的服务员报以温厚的笑意。她给监视者分了一份。

“……什么样的真相能让萨科塔长出角来？”

“这得问公证所了。此事与拉特兰有关，与‘真相’无关。”

视线转向室内，莫斯提马靠在椅背上，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欢乐的人群。

“你在寻找接头人。”

“不，我只是对这片大地的人们产生了兴趣。”

她又低头观察蛋糕了。监工蹙着眉，苦恼地盘算这个月的报告该怎么写。

时间推移，太阳西斜。

柔和的光差不多与街道平行，在大地上洒出一层花粉似的辉照。虽然阳光遍及，但是在树荫和屋檐的下面，却能看见轻淡的暮霭。太阳和大地如此接近，矮杯、碗碟的影子都无声延长，慢慢汇入室内晃荡的喧哗中。他们还没有结束，莫斯提马已经看够。

“监视是无法得知真相的。”

探身站起时，莫斯提马的细语传到神选监工的耳中。留下结账的钱以及小费，她默默转身离开，向着贫民窟的出租屋而去。监视者连忙吃掉盘中的最后一块，跟上前方的背影。旁人无从得知莫斯提马为何将住址搬离了企鹅物流的员工宿舍，而选在最复杂、最混乱的贫民窟外缘。在监视者眼中，她只是四处闲逛，随便帮忙，坐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

忽然，莫斯提马停步了。

监视者越过她的肩膀，打量着从贫民窟入口处，起身走来的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氓”。他们步态沉稳，姿势整齐，肩膀宽阔，肌肉高耸，只是外披一层破败的单衣，显而易见不是什么普通货色。不过，单单如此还不至于让两人感到棘手，联系龙门近卫局就可以了。

“……老板的新委托，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莫斯提马嘟囔道。而监视者认出了这些都是叙拉古的鲁珀人。

“神选监工小姐，时机恰好，以监视作见证的时刻到了。”

不知何时，莫斯提马的右手捏紧了赭色记号笔。

难道她想在这种地方，直接动手？诧异的监视者环顾四周，虽然贫民窟前来往稀少，但毕竟有巡逻的警察与登记出入的贫民，站在这条并不偏僻的巷道中央，无论做什么都可能被监控摄像头拍得一清二楚。莫斯提马不可能真傻。

那边四人走近了，完全不是来谈判的脸色，左手拉扯着大衣的边缘，右手纳入怀中，不知握着什么武器。监视者不想卷入事件，她应该立刻遁入两侧小道的阴影，观察莫斯提马的动作与反应，再顺便报个警。但是，某种直觉的渴望固定了她的双脚，她甚至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最后的答案。

两人的背后就是斜阳。

莫斯提马轻巧转身，右手抚胸，左手伸直，五指并拢，深深鞠躬，虔诚邀请。这可把监视者吓了一大跳，她疑惑万分对方何故行此大礼，却蓦地醒悟这不是对着自己。她跟随莫斯提马的动作转身，左右搜寻可能的对象，但前方只有余晖与长日的倒影。天际被夕阳烧得通红，红似火，亮如金。绚烂的晚霞在云间一层层地浓郁，酿成一片深红。

神选监工只听得背后一句，恍若辽远而悠久的呼唤：

“将他们的心脏，与他们的死亡，献给伟大的太阳。”

难道我被耍了？监视者恼然扭头查探，却下意识闭上了双眼。视野漆黑，她竟以为天空倏地裂开了——一道毛骨悚然的惊雷炸响。就在这里，就在数步之外，仿佛万炮齐鸣，比拉特兰的铳炮怒涛更加可怕。在她情不自禁的想象中，盛怒的天空撕扯着曲折的电光，条条慑人的火蛇以不可阻挡的威势如陨石坠落。

空气在哀嚎，大地在呻吟，隆隆的暴雷咆哮。

神选监工透过眼皮与手臂，似乎瞥见了一抹宏伟灿烂的剪影，比黄金更闪亮的光辉。心怀卑微，睁开双眼，她再度愣住，想象中的惨烈景象顷刻消失不见，如风中轻烟。此处只有四具错愕的尸体，还有四处穿胸而过的焦黑大洞。

……发生了什么？

监视者茫然若失。莫斯提马亦无影无踪。

来往人流骚动不安，唯有天边残阳不改，寂静照耀。

“哎呀，没想到草舍敝庐还有稀客登门。”

“我来龙门不是为了听客套话的，第一代理人。”

“……你的名字？”

“凯尔希。通知太阳城的‘祂’，该履行旧约了。”白袍的漫步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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